引子
洛凭渊十一岁拜在寒山派门下,十九岁那年才被获准出师。
在此之前整整七天,他接受了师门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考核。师尊寒山真人设下无数难关障碍,直考到平素淡定自若的洛凭渊昏天黑地,才勉强点了头,同意爱徒出师:
“我寒山座下向无虚士。凭渊,你在此八年,日后如何要看自己的造化,明天就下山去罢。”
听到最后一句,洛凭渊抬起头望着恩师毫无表情的脸,眼眶有些发湿。他整整衣冠,跪下磕了三个头:“是,师父。”
寒山真人本名莫海川,二十年前回到翠屏山绮霞峰,接掌寒山派,遂以寒山为号,择徒授业。他眼光十分挑剔,尽管前来投书以求拜入门下者无数,却统共只收了十三名弟子。
洛凭渊排在第四。他修文习武皆是门中翘楚,然而六个师兄师弟都先后出师了,唯有他被师父扣住,迟迟不准下山。
这次考核算是寒山派一件大事,连几个游历在外的弟子也闻讯赶回,这时纷纷上前道贺。洛凭渊人缘极好,转眼间就被师兄弟们拥在中间,喧喧攘攘地出门庆贺去了。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掌门弟子宁和宣站在寒山真人身边没有动,低声问道:“师父,就这样让凭渊走了?”
莫寒山注视着一群弟子们充满生机的背影,半晌才叹了口气:“他与你们不同,不会甘心久耽在此,随他去罢。”
想起这个四师弟的身份,宁和宣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虽然师父没有说什么,但是作为主持寒山派日常事务的大弟子,他准备从明天起管束自己的师弟们,不要再和洛凭渊有过多的接触。
同门八载,也算情谊深厚,然而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毕竟是完全不同的。
寒山派门规森严,除了某些特殊场合,严禁一众弟子饮酒喧哗。这天晚上,十几个年轻人藉着眼前的机会喝到深夜,包括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严荫。
严荫只有十四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喝得稍稍多了点。等回到自己的屋里躺下,想起平日里朝夕相见的四师兄明天就要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有师兄养的可爱小狐狸,好像也准备一起带走……他忍不住又下了床,出门朝洛凭渊的居所走过去。
寒山派的弟子们各有居所,洛凭渊的住处在绮霞峰侧一幢小屋里。远远地,严荫看见了窗隙里透出的淡淡灯光,心里一热,藉着几分酒意,直接闯了过去:“四师兄!”
门一推即开,床上没有人,只睡着一团雪白的绒球,乃是洛凭渊养的小狐狸珍时。洛凭渊正独自站在房间一侧,手持油灯照着墙上的几幅画。听到响动,他回过头来。
目光相接处,严荫只觉得象被利器割了一下,身上竟窜起了一股寒意。好在等他再眨了眨眼睛,洛凭渊的表情已经温和下来:“原来是小师弟,进来罢。”
刚才多半是错觉,四师兄脾气可是很好的。少年晃晃脑袋,习惯性地赖过去:“师兄,这么晚了,你还有心情赏画,都是人像……?”
墙上并排挂着同样大小的四幅画像,一眼看去,都是年约二十许的年青公子,衣袂翩然,神情各异。
如果是美女图倒是很好理解,可是半夜看几个男人的画像做什么。
洛凭渊瞧见小师弟眼里闪烁的疑问,不禁微微一笑:“他们都是我的兄长,一晃八年不见,若是不看看画像,只怕再见时认不出来。”
兄长。四师兄从来不谈家里的事情,原来竟有四个哥哥。严荫的醉意顿时消去了一半,盯住了墙上的画。
右首离他最近的一幅上的人齐整地穿着蓝底银边的长衣,眉目端正,堪称一表人才,只可惜眉头微锁,神情太过严肃,略显美中不足。
洛凭渊见严荫看得专注,于是将油灯移近了些:“这是二哥洛文箫,据说他才学过人,处事严谨,最得我父亲倚重。”
严荫注视画面,果然看见下方题着很小的两个字:“文箫”。
右首第二幅画着个五官秀气的公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严荫总觉得这张红锦袍映衬下的年轻面容有种阴冷的味道,特别是黑沉沉的眼睛,看久了不太舒服。
洛凭渊手中油灯的光晕从画上缓缓滑过,简短地说道:“我的三哥,洛君平。”
文箫、君平,四师兄的父母起的名字不但好听,还有些耳熟。严荫跟着灯光向左迈了一小步,仔细打量第三幅画像。
他突然怔住了。
画上的人一身白衣飘然如雪,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灿然生光,衬得几近完美的脸庞如同美玉一般。
严荫一生中从未见过更美的人,画像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真人。然而令他吃惊的真正原因是,这张脸不但不陌生,还见到过许多次。
“四师兄,这不是当今的云王洛临翩么。他……也是你的兄长……?”
灯光仍然稳稳的,少年抬起头,发现洛凭渊也正看着画像,只略微现出几分无奈:“不错,四哥长得太好,又喜欢出风头,弄得到处都是画像,想不到连你也见过。”
仅仅是好出风头而已吗?
云王洛临翩名满天下,年仅十八即率军北上戍边三年,击败北辽军队无数,将北辽一直赶到韶安关外,令中原得享太平。
严荫偶尔下山采买用品,总能看到镇上唯一一家酒庐里恭敬地供着云王的画像,尽管技法远远不如眼前这张传神。烧饼王伯的小女儿锦素也有一张,象珍宝一样收藏在家里,偶尔拿出来看时还会脸红。
当今太子的名讳,确实叫做洛文箫,还有安王洛君平。
现在,四师兄居然在离别在即的重要时刻,这样轻描淡写地告知,这些天潢贵胄都是他的兄长。难怪他总是说住所在京城里,却从来不说清楚到底在哪里,原来是身份高高在上的皇子。
洛凭渊见小师弟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满脸不甘心,眼圈还有些发红,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荫,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当皇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四师兄。”
严荫满肚子都是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原本熟悉之极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而遥远,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反应,只好偏过头去看最后一幅画像。
这是唯一一幅坐像,笔法也与前三幅完全不同,线条简单而流畅,竟似是出自洛凭渊的亲笔。
画中人穿了宽大的玄色衣衫,阖着眼睛斜靠在躺椅上,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一旁,微微侧着的脸上有种淡淡的倦意,脚边落着一册书。
严荫心里虽然不快,仍暗暗喝了声彩。帝王家果然多风流人物,虽然并非洛临翩那种夺人心魄的容貌,但胜在淡雅飘逸,宛若月华,令人望之心许。
洛凭渊静静站着,好一会儿,他伸手缓缓抚过画面上线条清丽的侧脸:“这一位是我的长兄,静王洛湮华。”
“他比我年长七岁。父皇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只可惜体弱多病,已经很少过问朝事了。一别多年,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他说话也就不再有所避讳。多年过去,终于学成出师,可以回转京城,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禹周朝的大皇子,洛湮华,严荫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看四师兄的样子,这个人似乎很重要。这种复杂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似是极牵挂,又似极冷漠,对象还是一幅画。
少年心里油然生出某种比刚才还要不舒服的情绪:“师兄,你是不是回到京城,有了荣华富贵,就再也不回翠屏山,不理我们了?你还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我今天闯进来,肯定还会傻等着你日后来看我,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着说着鼻子也开始发酸。
洛凭渊哭笑不得地对着突然陷入完全别扭情绪中的小师弟,简直不明白这种纠结状态是怎么发生的,只好第一百零一次揉揉对方的小脑袋:“等到小荫出师了,我当然会回来,到时带你到京城长住,如何?”
严荫郁闷地抹了抹眼睛,看见四师兄的眼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正温和地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动,他委屈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多年后,在朝为官的严荫回想起来,未尝不曾顿足长叹。不过是那天夜里的一个注视而已,憧憬多年的江湖大侠生涯就这样离他远去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拐骗么。
禹周朝天宜二十一年三月,皇五子洛凭渊于寒山门下艺满出师,回京谒帝。
帝大悦,封为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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