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天后,黄昏近晚时分,皇城附近繁华的街市上依旧人流往来熙攘,大小店铺将关未关。这时街道尽头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五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大红锦衣,银冠束发,身后四骑皆侍卫服色,箭衣雕鞍。人流顿时一阵纷乱,匆匆避让。
常在洛城这条大街上经营的店家低声对好奇的客人说道:“那是三皇子,安王殿下,看这个方向,多半是朝城东去的。”听闻的客人若也是洛城人氏,多半就会意地点头,宫墙东边半里,就是太子府。皇三子洛君平喜着红衣,他一身华服在街头疾驰而过,近年来本就是皇城一景。
京城中王侯公卿济济,有的是官宦子弟,显贵之后,尽多风流自诩,桀骜轻狂,但能这般纵马过市如入无人之境的,也只有安王了。
洛君平飞骑到了东宫太子府,勒缰下马。他到这里是来惯的,但太子向来对规矩体统看得甚重,不容人在礼数上有丝毫怠慢,因此今晚虽是洛文萧命人请他来的,他进府后也只是慢步走到正殿阶前,等候通传。不一时,太子的随侍温逾从内殿里出来,恭敬地行礼引他进去。
洛君平走进内殿。洛文萧的太子府是按照规制建的,比几个兄弟的王府都要深宏,虽然比不了气象万千的皇城重华宫,也颇为庄重威严。
洛君平来得多了,有时就会想,即使是个凡夫俗子做了这东宫的主人,受万众拥簇,时间长了也能养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度来。不过这种念头可说大逆不道,不要说宣诸于口,连在心里想一想都是万万不该的。他总是尽量不去想这些,但不是觉得自己想法不对,也不是因为洛文萧的确不是省油的灯,比凡夫俗子高出不止一筹,而是以防想多了,什么时候不慎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点,被有心人看见,就是祸端。
他内心深处隐隐还有过一个更忤逆的念头:这东宫的主人若是静王,不知会是如何。
洛文萧坐在书案旁,着一身湖蓝色蜀锦常服,身边一个四十多岁面貌清癯的文士,正在与他说话。洛君平识得,那是庄世经,此人出身寒微,早年科举也曾金榜提名,但据说因主考认为他失于偏激,不堪大用,故而只给了个极低的名次。他自负才学,一气之下索性不做官,只是做些教馆西席,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投到了太子门下。因胸中颇有些权谋机变之策,近年来渐得洛文萧器重,如今已是他府中第一谋士。
“三皇弟来了。”洛文萧抬眼看见洛君平,便站起身来,含笑招呼道,“我正想着,以你那匹马的速度也该到了。快快过来,正在等你。”
“见过太子殿下。”洛君平笑道,连忙近前施礼。
“免了免了,”洛文萧挥了挥手,“你我之间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坐下先喝口茶。”
洛君平唇边带着些笑意,依然施了礼,又让忙着起身的庄世经不必多礼,才在书案一侧坐了下来。洛文萧待人向来谦和,朝中上下皆道太子殿下处事谦谦温雅,令人如沐春风,但若是因此真的以为洛文萧好说话,定会悔之不及。
“皇兄叫我,我可是赶着过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他接了温逾递上来的茶盅,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不管什么事,皇兄你可都得管饭。”
“正事不说,就想着吃,看你这点出息,哪次少过你的。”洛文萧固然端肃,也笑骂了一句。殿中连温逾在内的几个侍从都闻言莞尔,只有庄世经素来不苟言笑,仍神色板正。
“我能有什么正经事,”洛君平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户部的事务交卸了,靖羽卫的事不用我管,现下全洛城都晓得我洛君平乃闲人中的闲人,纨绔中的纨绔。”太子正殿里的人俱是心腹,从不敢乱传一言半语,他发牢骚时也就没什么顾忌,“我看这样也不错,反正做多错多,辛辛苦苦的,反倒落下不是,乐得过几天清闲日子。别人都比我聪明,每天什么也不做,进宫陪着说几句话,父皇就喜欢得很。”
洛文萧听他满口怨言,皱了皱眉。天宜帝昨天赏了金银绢帛给宁王,送到鼎剑侯府上,还亲口让洛凭渊到御林卫中去挑几个人做护卫,安王却在坐冷板凳,闻讯心里自然又不舒服了。他无奈地说道:“凭渊长得好,年纪又轻,父皇自然见了喜欢。他比我们小五六岁呢,你也拿出点为人兄长的样子,也不怕被别人听见了笑话。”
“我自己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替二皇兄你不平。每天不是处理繁琐小事,就是让你领得罪人的差事,稍有不妥,就是错处。”洛君平说道。天宜帝这两年,对太子是愈发提防了。
洛文萧叹了口气,不去接他的话,只是说道:“我这里事多,你也别闲太久,过几天,我和父皇说,有事情交给你。”他略一停顿,又说:“我倒盼着父皇能让五皇弟做点事,也替我分担些,只是不知道凭渊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也不好开口。”
洛君平明白他话中之意。太子对宁王的性情想法还摸不太准,庄世经已经分析过,天宜帝最忌结党,见自己与太子走得近,已然疑忌,绝不会允许宁王再被拉拢过来,反而有可能另外扶植他,牵制洛文萧。天宜帝这些天来的宠爱与赏赐,已隐隐透出这层意思。
洛君平笑道:“咱们这位五弟,每天和林辰在一起走走看看,若有宗室下帖子请他,他就去拜会一番,不怎么结交朝臣,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志向。只是以我前日所见,也不是个好相于的,你是没见到那个人当时的脸色,只怕我们一走,就得在床上躺两天了。”
洛文萧沉吟不语,他早已得知宁王在静王府中的言行,虽早在意料之中,闻讯也放心了不少,但他生性谨慎,既然摸不清洛凭渊的想法,就不好决定如何对他。
庄世经一直没插言,这时却抚掌道:“宁王将至弱冠之龄,少年心性,又久居山中,难免会思慕红尘,想来还未见识过这帝都繁华的个中滋味,还须兄长朋友多加指引才是。”
他说得隐晦,但两位皇子听了都明了其意,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洛文萧有些踌躇,洛君平已笑道:“庄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说到这章台走马、软红十丈,太子殿下怕是不成,林辰平素吹得虽响,也未必见得了真章,好在臣弟眼下得空,这便出马作陪。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里最见心性,看看咱们五皇弟究竟何等样人。”
洛文萧仍旧犹豫,“闻说寒山派清规极严,宁王若是因此移了性情,只怕会见责于师门,父皇也不喜,反而不美。”
洛君平说道:“我自有分寸,于他也并非是坏事。”心中暗想,反正是好人你来当,阴招我来使,向来如此,何必每次都装得这么客气。一边又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庄世经,心想此人满脸道学,谋划时却上三流下九流无所不包,倒是我辈中人,今后须多防着他些。
此事计议已定,洛君平见太子神情间仍是心事重重,又说道:“依我看,五皇弟能得父皇青眼,说不定还是因为寒山真人托他转呈的那封信。寒山派自诩清高,说是不入世,却收了皇子当弟子,又找了个什么璇玑阁主来测算我朝的气运,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父皇竟也把这空穴来风当回事,琢磨个不住,连后宫都回得少了。”
“三弟。”洛文萧叱了一声,示意他住口。此语一出,同时贬了寒山真人、璇玑阁主和天宜帝,若是传出去,实是大大不妥。这三弟近来因为插手户部的经商文书,本想从中捞一票,却被皇帝察觉,多有申斥,于是心气难平,性情越发乖张了。
庄世经捻了捻颏下三绺胡须,正容说道:“璇玑阁确实非同小可,三殿下可听闻过一山一阁一洞府之说,寒山派、璇玑阁、昆仑府,虽在江湖,但天下本为一体,哪能半点不涉朝堂。自九年前琅環崩落离析,我禹周江湖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三处门派势力了。”
洛文萧脸上阴晴不定,琅環二字乃是他心中大忌,向来少有人敢当面提及,不想庄世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
庄世经又继续说道:“璇玑阁精于阵法机关,阁主名叫苏宴,字聆雪,所取乃是酒席宴罢,寂寞如雪之意。据说他年纪虽轻,却于星象术数,医术易理,无一不精,可说惊才绝艳,入主璇玑阁七年来,每有出言,无不中的。五年前济州府地龙翻身,就曾得他事先测算示警,救了阖城百姓。去年又送了一幅璇玑阵图给云王,助他布阵大破北辽。只是他不愿多窥天机,甚少测算,此次竟肯应寒山真人之请,依天象推测我朝未来几年运数,实在是难得之极。寒山真人既然寄书,表明他亦十分赞同。”
洛君平听他滔滔不绝说来,尽是推许之意,略感烦躁。洛凭渊当日于紫宸殿上言道,在他即将辞别师门之际,璇玑阁主来访莫寒山,二人于绮霞峰顶清谈七日,白天论道,夜晚观星。第八天,苏聆雪留下一偈,飘然而去。莫寒山亲笔将偈文书写下来,让洛凭渊带回重华宫,面呈禹周天子。
说来说去,无论璇玑阁主和寒山真人说了什么,在他看来,此举都为洛凭渊增添了不少光彩,因此很是碍眼。他不耐烦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得设法弄清那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才好应对。只是这些天父皇一直只字不提,实是令人心焦。”
“父皇虽然没说,但璇玑阁主之语,未必就无从得知,渐渐总会流传于外。我命人着意探听,总算是有所收获。”洛文萧慢慢说道,突然略一摆手,温逾等人立即退了出去。
当殿中只剩下三个人时,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笺,“君平,今日我找你来,就是为了一起参详此事。”
洛君平心中不由得一震,他自己也并非全无动作,只是打听之下并无端倪,洛文萧竟这么快就弄到手了。他接过那张纸笺,打开见上面写到: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
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
字迹自然不可能出自苏聆雪或莫寒山的亲笔,但笔划间也颇为凝练大气,语意似乎十分明白,且定会令为帝者欣喜,但细细想来,又有不少费解之处。洛君平读了两遍,还给洛文萧,一时没有说话。太子接过来,就转手又给庄世经看了,等两个人都读完,才问道:“你们觉得,此偈何解?”
庄世经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依天象而观气运,所看的乃是其中变数。星辰浩瀚,斗转星移,有劫也有运,都应是应在人身上。以在下之浅见,不妨推想每一句所指应在何人身上。”
他顿了顿说道:“这第二句看起来最是明白,天狼韬晦,兵戈可息,天狼星主战,而今北境战端未平,领兵作战的却是云王。”
洛君平听他这般分析,脸色已不太好看。他生平最忌的就是这军权在握,几乎令人无可挑剔的四弟,天宜帝对他极是看重,常常夸赞,把两个皇兄衬得面上无光。洛文萧是太子,也就罢了,自己比二十一岁的洛临翩还大上两岁,相形之下却显得很是碌碌无为,因此每次边关上捷报传来,他就心中发酸,快要听不得云王的名字。他于是问道:“韬晦是何意,我禹周可是能胜北辽?”
庄世经却摇头说道:“只能解为战乱或可平息,但究竟是胜而和,还是败而和,委实不好判定,在下不敢妄议。”
洛君平把茶杯顿在桌上,不想再提云王,说道:“依庄先生之法,本王也来解上一解。这第一句,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应了词语之人,当是在我帝都洛城,地处西北。”
庄世经微露笑意,“正该如此,安王殿下所言甚是,不过说到含章以北,含章乃重华宫中重殿,供奉皇族宗室祖先。”说着依例拱了拱手,“故而这能佐辅帝业之人,多半是宗室中人。料来籍籍无名之辈,也不可能上应天象了。”
这次轮到洛文萧面有不豫,却不说话,只听洛君平脱口说道:“先生所指,难道是静王府那个人?”西北边相对僻冷,座落在那里的也只有静王府了。
洛文萧见庄世经虽未接话,脸上神色分明是赞同之意,心里顿时莫名地生出一股怒气。他明知该控制,还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实际上,他想到洛湮华,还在安王开口推断之前。但让他不舒服的是,每个人似乎都做如是想。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静王府门前清冷,昔日荣华已烟消云散,可是为什么他周围的人甚至包括父皇在内,都不曾真的忘记静王的存在,那个武功尽失、备受冷落的洛湮华。
他吸了口气,按住躁动的心绪,问道:“那么这第三句呢,先生可有定见?”
庄世经没有立刻答话,像是在斟酌言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紫薇乃是帝星,紫薇再临,自然是意喻圣上英明,此语按理应是大吉。”
洛文萧心中一动,他察觉庄世经语意模糊,明显认为不能直言。帝星再临,莫非寓意下一位帝王才是中兴之主,那么除了他这当今太子,还能是谁。一念及此,他纵然向来自持,心中也一阵乱跳。
只听庄世经接着说道:“然而句中白虹贯日在先,却又十分凶险。史书中,每现白虹贯日,皇室便有祸乱,而且,往往是出了极大冤屈,上天有所感应,才会生此异象。”
他话音未落,洛文萧已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惯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他脸色阴沉,怒喝道:“庄世经,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敢妄言论断我天家之事。”
他平素处事都是一团和气,对待谋臣更是尊重,以示礼贤下士之风度。但庄世经适才所说听在他耳中,字字诛心,不由不变色发作,连安王也吓了一跳。
庄世经见他盛怒,当即起身,拱了拱手,却并不慌乱:“殿下息怒,臣下绝无不敬之意。我虽才浅学疏,但既然得殿下信任,做了这东宫的幕僚,就须事事以实言相告,方能助殿下审时度势,有所定夺,否则就是失了我这谋臣的本分。”
洛君平也连忙打圆场,“皇兄,庄先生原是好意,保不准就有他人在父皇面前说同样的话,我们若是不知,才是被动。”
洛文萧这时怒气渐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反应这么大,反而显得心虚,心中有些懊恼,勉强道:“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我关心过甚,情急之下错怪了先生。先生请坐。”说着做个手势,示意庄世经但坐无妨。
庄世经不以为意,重新坐下。
守在殿外的侍从听到里面动静,知道太子发怒,未得召唤哪里敢擅入,只有温逾随侍洛文萧日久,担心有什么需要,摸了进来,只敢站在内殿门口遥遥张望。
洛文萧见到他的身影,就吩咐道:“温逾,在明光轩摆膳吧。”天色已晚,他又自觉有些心神不定,要停一停才能继续商议。
洛君平说道:“什么天狼白虹紫薇,又不归我们管,想管也管不了。倒是这将起的暗星,如今只说是在帝都西北,住在那里的人多了,花落谁家,还未可知。以臣弟看,可不一定是在静王府。”洛文萧会意,不禁点头。
这天晚上,洛君平在太子府明光轩用了晚餐。膳食虽然精美,还有丝竹相伴,但各人都有些心事重重,食不知味。饭后,三个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才算计较停当。
洛君平出太子府时夜色已深,将近宵禁时分,街市两边的店铺都是黑沉沉的,远处一些大户人家似还亮着点点灯光,夜风里带着春天的微寒。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东宫,心想,洛文萧被册立为太子已有五年,尽管在朝臣百姓的眼中,他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但实则不尽然,虽不至于如履薄冰,但只怕也很少能睡个安稳觉。重华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琢磨个半天,心里有再多事,也要装得若无其事,实在无趣。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种冷冷的嘲讽,不全是对太子,也是对自己,他们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
他上了马,不理身后紧随的侍卫,朝自己的府邸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