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8 章
希尔维娅沉默着,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她的影子在光洁的桌面上反射出来,和以前一样的金发,海蓝色的眼眸,但她明显能感到有什么变化——或许是,她再也没有办法用以前的目光看带这个世界。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了片刻,突然从腰间拿出一把□□,放到桌面上:“你说得对,舒伦堡阁下。”
舒伦堡看了那把枪一眼,露出一个笑容:“这是施季里茨的配枪吧?我记得他用这个在文洛救过我的性命。”
希尔维娅的眼神略微波动了一下,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但现在容不得她感怀,她只能把心情隐藏在平静的面容之后:“我无法否认,舒伦堡阁下。是你引导我走上了情报的道路。如你所见,还有艾伦·杜勒斯和马克斯,你们都给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但是——”
她拖长了音调: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更笃定了一些,于是抬起头,直视着舒伦堡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没有掌握我的命运,□□·舒伦堡,没有人掌握我的命运。是我自己选择如何前行。”
舒伦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双目如星辰一样闪耀,于是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中,希尔维娅又抬起了手腕,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分钟:“我们还有两分钟,舒伦堡阁下,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吗?”
舒伦堡微微勾起唇角:“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希尔维娅,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那个时候担忧的是,如果我们来到瑞典大使馆,而你恰好在贝纳多特伯爵身边——这会毁掉我的整个计划。但这不代表他还活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没有告诉你什么吗?”希尔维娅放轻了声音,“你和他都很清楚,我们总有一天要听到勃朗德的口供的。而且......”她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妥,把后面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而且什么?”舒伦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你们毕竟是朋友。”在他的追问下,希尔维娅还是说了出来,情报部门的人很少拥有朋友,更何况是舒伦堡和施季里茨这样的人,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舒伦堡笑得更加灿烂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显得更加年轻稚气:“你说得对,希尔维娅,在我所认识的这么多人之中,他是唯一有资格被称为我的朋友的。”
他顿了顿:
“不过,其实我一直认为他是最值得我尊重的对手。”
希尔维娅闻言,略微惊讶地抬起了头,她还是不明白施季里茨和舒伦堡的关系,曾经一起冒险的友人,十年合作无间的上下级,还有......对手?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你不明白,希尔维娅。”舒伦堡看着她,脸上终于难以掩饰那种微小的怀念的神情,“在我们这一行,这算是很高的褒奖。至于你的问题,他提到过要去拯救集中营的囚犯,我们都认为,如果他成功了,那样的功绩足以让他在后续的审判里存活。不过,以那个时候的局势之混乱,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
他显然还有一些细节没有说,但希尔维娅已经明白了一切,大概他们俩讨论过那两个在文洛被绑架的英国间谍,才让施季里茨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策。
“我会去找他的。”希尔维娅轻声道。她的话音还在空中,滋啦滋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台灯变亮了。
通电了。
这意味着他们的所有话都在监听之下。舒伦堡没有再说什么,他低头开始填那一堆表格。屋子里的空气沉默着,直到希尔维娅打开了收音机,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缓缓流淌出来,飘荡在空中。
在乐声之中,舒伦堡把那一叠表格递还给她:“祝你顺利,希尔维娅。我希望——我知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那一天是希尔维娅在纽伦堡的倒数几天。就在她走进舒伦堡的房间之前,她收到了杰克逊大法官的谈话,主题是:“盟友们无法接受女性在纽伦堡处于如此之高的位置。”暗示她早日退位让贤。
希尔维娅以为自己会气愤,但她没有。她只是用那种古怪的,打量人的眼光看着他:“是你们邀请我来的。”
杰克逊大法官笑了一下:“我们并没有想象过让你到纽伦堡来做这样的工作,威廷根施坦因小姐。在筹备时间,我们人手紧缺,不得不做出妥协,但在现在......来这里的不光有英美国家的绅士,还有苏联人。”
“我不明白您想暗示什么,大法官。”希尔维娅语气直白,“妇女们可以在苏联出任官职,但在美国,她们还没有投票权。”
“是的,但我要说的是,这和瑞士的中立国策并不相符。”杰克逊大法官语调平和,“作为瑞士人,你出现在这里非常不合适。但我已经找到了让你发挥光彩的地方,那就是纽约的联合国总部。”
他从办公桌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推荐信,连一张支票一起递给希尔维娅。就像希尔维娅一直知道的那样,美国人对为他们工作的人一向慷慨。
希尔维娅彬彬有礼地和他道了谢,并询问她是否可以去法国度个假。她从杰克逊大法官脸上读到不耐烦的神情,显然,这位美国法官觉得这些话是老欧洲才有的客套话和繁文缛节。
希尔维娅没有对此多发表什么意见。她很清楚,第二天就是她在纽伦堡的最后一天。
斯文森·杨极力邀请她和他一起去街上走走:“在远东的时候,我们总是这样做。要了解一个国家,预测一个国家的未来,不能只停留在书本上。”
“和你所爱的人一起吗?”希尔维娅打趣地问他。
斯文森那张俊美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把手握成拳头,放在嘴巴前干咳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我很快就要回远东去的原因,希尔维娅。要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一些很不寻常的变化,在这里或许也有。”
一离开法庭,一切的荣耀和文明就都消失了,他们能看到只有废墟和碎石块,斯文森是怀着感受当地风情的心情来参观的,看到这一幕,他奇怪地问他的同行者:“这座城市里没有居民了吗?”
“他们住在那下面。”希尔维娅指给他一处冒着烟的管子,“地窖、防空隐蔽所,以及被摧毁的公寓和旅馆的地下室里......很遗憾,这些是轰炸之后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
斯文森忍住了自己的叹息,希尔维娅的目光却被一辆大车吸引走了,那辆大车上放着一架钢琴,被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妇女费力地拖着。他们向乡村的方向走去,准备用一架钢琴换一袋马铃薯。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地方停下,在这里簇拥着不少人,记者、军人、参观者.......可是,希尔维娅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在这里的人,要不说英语,要不说俄语——几乎没有德国人到场。
在入场之前,斯文森递给她一张票,她惊讶地发现,这是由《真理报》一位记者举办的放映会,影片题为《德国法西斯侵略者的纪录片证据》。
开场是被冰雪覆盖的俄国大地,一只振翅欲飞的鸽子先出现在画面中,在扑腾了几下之后,它飞上天空。镜头随着鸽子上升,发现了一个倒在了地上的小男孩。旁白说:这孩子因为拒绝把鸽子交给一个党卫队而被打死。
在整整四十五分钟中,温情的片段总是伴随着死亡出现,而旁白冷静地告诉人们,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
除了充斥着屏幕的死亡之外,还有一个可怕的片段让希尔维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国人把柴可夫斯基的家当做摩托车车库,并焚烧这位作曲家的手稿来取暖。
当火焰吞噬曲谱和音符时,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苦。斯文森在一边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但看完这部片子之后,他陷入了一阵冗长的沉默。
大部分人都和斯文森有一样的表现。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深沉的叹息留下的痕迹。当希尔维娅和他一起站在纽伦堡大饭店的门口时,她特意问起他对这只纪录片的看法。
斯文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现在理解了他们的痛苦——这就相当于入侵者毁灭从纽约到芝加哥之间的一切美国文化痕迹,还准备把林肯纪念堂当厕所。”
希尔维娅注意到,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个服务生看了他们一眼。
她觉得有些莫名,但更莫名的是,等到他们入座时,这位服务生特地跑过来为他们服务,他服务特别周到,而且能说受过教育的人常说的英语。
等到他离开之后,斯文森低声对希尔维娅说:“他一定是我们的人。”
“是吗?”
斯文森点了点头,抿了一口起泡酒:“相信我,希尔维娅,我在远东可没有白白度日。这个人一定为反情报部门工作。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他们要监视苏联人的动静。”
希尔维娅叹息了一声,似乎有很多片段划过脑海,又很快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句像预言一样的话:“我们‘伟大的同盟’的未来,就是没有未来。”
斯文森没有立刻接她的话,这位学者的头脑里似乎在酝酿另外的一些东西。希尔维娅只得和他说起另外一些担忧:
“在这里我一点光明的前景也看不到,根据杰克逊大法官的议程,会议要持续半年,人们终究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耗光对纳粹的愤恨,而不少法官受制于自己国内的政敌,没办法做出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判决——更不要说意识形态的对抗了。”
“但也有好的地方,希尔维娅。”斯文森想了想,低声道,“至少,纳粹德国的罪行从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一切的神话都已破灭,人们不能再借着‘背后一刀’发动战争了。”
那一天的最后一站是希尔维娅的办公室,那里明天就要迎来新的主人。他们俩走到接待室里,想要和这里作别。但突然发现,有两位戴着罗马领的老人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正在打着瞌睡。
这两个人有着相似的面容,希尔维娅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希拉克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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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赶上更新,因为这章连交锋带考据实在是太花精力了。
里面提到的战争细节,比如柴可夫斯基的事情,还有监视的这段都是真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