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希尔维娅瞥了安娜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不应该把这种话题放在这里说,但眼见左右无人,她还是放轻了声音回答:“我没有在德语世界里说过自己的英文学位。”
安娜收住了自己的表情,她今天为希尔维娅惊讶的次数已经够多了:“这有点冒险,希尔维娅。”
“亲爱的,你和我都是冒险家,不是吗?”希尔维娅一语双关。
安娜笑了一下,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那么,你准备演奏什么呢?亲爱的希尔维娅?”
“莫扎特。”希尔维娅说着,走入了宾客们汇集的大厅,水晶灯已经点亮了,人们喧嚣的笑语几乎能吵醒壁画上沉睡的牧神,这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别墅,摆在中央的三角钢琴来自奥地利,旧帝国时期的奥地利。
现在,它是希尔维娅一个人的表演场。
是的,莫扎特,莫扎特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K331)》。没有比这首充满了对光明的向往和力量的曲目更适合现在的场景的了。
虽然纳粹禁止人们在公开场合跳舞,但是纳粹并不排斥音乐,甚至在集中营中,有些集中营官员组织一批犹太囚犯日夜不停地为他们演奏巴赫、贝多芬、亨德尔、海顿、莫扎特、舒伯特,甚至是瓦格纳,然后就在这些音乐下,把更多人送入毒气室。
纳粹甚至自我标榜,说他们拥有德国过去文化的荣耀。而莫扎特,正是其中的典型。纳粹们把他描摹成一个德国天才的代表,他充满天赋、力量,是一个既是上帝之臣仆又是自己主人的人。
这一形象具象化,是在1938年纳粹主办的萨尔斯堡的音乐节宣传上,莫扎特被描绘成太阳神阿波罗,站在高空俯视全城和城里的著名建筑。因为阿波罗在传统上象征着和谐、秩序和理性。
单就曲目而言,虽然弹奏莫扎特时所需要的细节和技巧也多得让人发指,但它终究不是一首炫技的曲目,也不是更加晦涩难懂的古典乐,它曾经在1938年的萨尔斯堡音乐节上奏响,也曾经在1941年这个纳粹规定的“莫扎特年”里,长久地飘扬在纳粹的电台里。
故而,熟悉的快板在大厅中响起来的时候,主人和宾客们都纷纷停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出声,甚至有人忘了手上点燃的香烟,他们注视着钢琴和钢琴边的希尔维娅,仿佛她施下了某种生神奇的魔法,把人们一起带入那美丽、纯洁的音乐世界里去了。
乐曲结束的时候,俾斯麦夫人率先献上了热烈的掌声,而后连绵的掌声响了起来,观众们的热情让希尔维娅不得不起身,像举行正式演奏会那样向大家鞠躬致谢。
俾斯麦夫人上来热情地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希尔维娅,说真的,您让我想起1941年,才不过两年,但现在想想已经恍如隔世了。那些没有轰炸的日子......”
人们纷纷就着女主人的话头说起1941年的事情,他们个个意得志满,借钢琴声微醺在过去的时光里。
1941年是第三帝国1938年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发动战争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欧洲接连成为纳粹德国的掌中之物,东线的战争甚至打到了莫斯科城下。
而在这里,在柏林,在波茨坦.......城市里充斥着奥地利的音乐家、法国的食物、葡萄酒、以及无数来自苏联的奴隶——那些战俘和被掳的平民,纷纷做起了“高贵的日耳曼民族”不屑的最低级的工作,他们没有报酬。
在这些粉饰之下的日常生活,宛如回到“古风浓郁”的旧帝国时代,怎能让人不在轰炸连绵,战况糟糕的日子想起呢?
希尔维娅坐在琴凳上,一个字也插不上话。她面带微笑地想着别的事情,反正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并非第三帝国的臣民,不会不合时宜地邀请她一起加入回忆。
“威廷根施坦因公主。”她的意识被人呼唤了回来,是施季里茨,他端着酒杯走到了她身边,“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在走神,施季里茨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邀请您出去走走,我看您并不特别喜欢这里的空气。”施季里茨向她伸出手。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在餐桌上的众人纷纷抽起烟时皱了眉,那是个很细微的表情,但她不意外施季里茨能察觉。
她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好意,于是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好。”
他们一起走到别墅外草坪间的小道上,这是个美丽的晚上,在月色的照耀之下,还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
依旧是施季里茨首先开启了话题:“您的钢琴弹奏得很好。在第三帝国很少有人能在技巧如此纯熟的同时,弹出莫扎特的诗意和甜美。”
“谢谢您。”希尔维娅笑了,这是一个颇为恰当的评价,并不显得刻意,“您懂钢琴?”
“略懂一点,我曾经学过。但只是作为爱好。”施季里茨道,他停了下来,似乎显得有些犹疑。
希尔维娅问他:“您怎么了吗?”
“我在您弹第二乐章的时候,听到了一点犹豫,或许您在担忧什么吗?”施季里茨问她,“当然,我这样问,未免显得突兀了。”
希尔维娅的笑容更灿烂了:“不,不突兀,您听得很准。”她敢肯定施季里茨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只是“略懂一点”,只有对曲目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听得出里面细微的感情变化,“我确实走了神。”
她没有说具体的原因。施季里茨也就没有继续追问,这是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而后施季里茨转而提起一些技巧方面的问题,希尔维娅也就乐得给他解答,借在月光下的漫步来逃避宴会厅内污浊的空气。
等到钟声从别墅那边远远传来,他们才慢慢地往别墅走去。俾斯麦夫妇已经站在门口准备送客,希尔维娅张望了一番,却没有发现自己的车子,于是侧身问施季里茨:“几点了,施季里茨先生?”
施季里茨抬手看了一眼表:“八点二十。怎么了吗?”
“我和我的司机约好了八点三十分,他应该还没有赶到。”希尔维娅道,“看来我还要再叨扰一会儿俾斯麦伯爵夫妇。”
“您住在哪里呢?”施季里茨问。
希尔维娅道:“威廷根施坦因家族的乡间别墅,离这里大概有一两个村子的距离。”她对德国的地名还不特别熟悉,只能简单地描述。
施季里茨点了点头:“我送您回去怎么样?我住在巴贝尔斯贝格,离您的住处不远。”
希尔维娅笑了,她确实很喜欢施季里茨——在贵族们的日常社交上遇见一见如故的人是很值得庆祝的小概率事件,但对于她这样一个被盖世太保监视的人而言,去尝试发展任何关系都是很危险的,对双方而言都是。
她正要想个理由拒绝,俾斯麦伯爵送走了一位客人,看到他们在门口踌躇,喊住了希尔维娅:“亲爱的威廷根施坦因公主,您等一等。”
希尔维娅顺势对施季里茨抱歉地欠身,于是他一个人走下台阶,开着他那辆梅赛德斯离开了。
俾斯麦伯爵带着她转回室内:“我有个问题要问您,希尔维娅,您留在德国这件事情,您的兄长知道吗?”
“哥哥知道。”希尔维娅道,她有点迟疑眼前的人值不值得信任,于是轻描淡写地道:“是他陪我到了边境,才发现我的离境签证失效了的。”
俾斯麦伯爵露出震惊的神情,他抓住了希尔维娅的手:“您确定吗?边境有说什么原因吗?您.......”
他的表妹,年轻的罗玛莉·舍恩贝伦也在一边焦急地追问:“这是为什么?您是瑞士公民啊!”
希尔维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目前为止,不论我的哥哥还是我,都没有被盖世太保传讯过。”
俾斯麦伯爵和罗玛莉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希尔维娅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害怕的情绪,眉毛上扬,鼻孔张大,然后被他们很快地掩饰过去。
“您要小心,威廷根施坦因公主。”俾斯麦伯爵冷静了一会儿,才放下他的手,“您久居在国外,对纳粹的那一套手段非常不了解,保安总局卡尔登布隆纳手下的人,都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疯子......”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俾斯麦伯爵说得越大声,越恐怖,就越能说明,那是他怕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呢?
俾斯麦伯爵早年热心纳粹活动,甚至做过党卫军名誉上校,如今执掌波茨坦,也算是一方重臣。为什么他对党卫队的保安总局这么恐惧呢?
希尔维娅看了一眼罗玛莉,她脸上不断流露出赞同和相同的恐惧神色。
希尔维娅意识到,她似乎在触碰海因里希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事件,她的理智一直在大脑中亮红灯,而感情却在一直怂恿:继续,继续,诱导他几句,他泄露的信息越多,拼凑出的真相就越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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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