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接近宿命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夏末的月光清澈如水,无声无息地铺撒而下,琉璃瓦上、月桂枝头、小轩窗内。
一双乌深的黑眸在月光的映衬下璀璨而朦胧,光洁而饱满的额头轻抬,轻柔略带弧度的睫毛掩不住眼底的哀伤,洛伊一身黑衣默立窗前,在月光之下的剪影孤单而忧虑。
无法入睡。
因为已经决定接近他,那个目光清澈、牙齿洁白、身姿秀颀、清秀而调皮的男子,他不是丹史青书之上那个冷漠而单薄的名字,他清朗的笑声温柔的手指,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侵占了她的思维她的心灵,让她无法安宁。
洛伊不是一昧逃避的人,因此她决定接近,如果这次意外的穿越原本就是一场注定,那她就要看看这场注定的幕后究竟是什么,还有那个频频干扰自己的梦魇,那名绝然步向刀光剑影的男子,究竟是谁?
——更何况还有流云的那封信!
今日午饭,君罗去陪美生夫人一起用,顺便也想求求夫人解除了她的禁足,却没想到回屋时带回了那封信,说是上天官渺依神女散发的神符,就连集市上的茶楼酒肆都在向百姓们派发,献宝一般地拿给洛伊看。
一眼瞄到熟悉的文字,洛伊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不过还是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装作淡然接过了君罗手中的“神符”。
是流云的信,她简单地叙述了穿越后的经历,她如今竟然身在新罗王宫之中,字里行间无不是对洛伊行踪的焦急与关心,最后当然不忘叮嘱,如若洛伊见到这封信,即可将回信交给吉庆巷云龙客栈的掌柜,不过万不可被神女一类人发现踪迹。
看来流云很讨厌神女,想象着流云顶着一头栗色的短发身着神女装的样子,洛伊不由得轻笑。
既然流云身在神宫,那么想要与她相见自己当然要想办法入宫才行,这也是洛伊决定接近毗昙的原因之一。
此时洛伊注视着睡得正香甜的君罗,想着这个丫头这段时日对自己颇为照顾,但现在自己却要不辞而别,心中颇多歉意,但还是将告别的书信放在她的枕边,趁着夜色出了美生府。
那日与毗昙告别之时,他告诉自己他所住的客栈,可是当洛伊站在东市的那间小客栈的门前,忽然又犹豫不决,想要迈进一步难道如此艰难?
嘴角略斜,洛伊嘲笑着自己,最终抬步。
却直接撞入了一个坚硬的怀里,没来由地一阵慌乱,洛伊尖叫抬眸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黝黑的面孔,依然是凌乱如草的发髻,依然是清澈如水的两点星眸,看着洛伊嘴角弯起夸张的弧度。
“怎么这么巧!”毗昙用力地拍着洛伊的肩膀,笑得干净而明朗。
“忽然之间无处可去,你要收留我。”洛伊轻揉着自己的额头,忽然手掌便陷入了温暖之中,身不由己便跟着毗昙的背影一路追去。
“德曼派人传信给我,我们一起去见她。”毗昙不由分说,只拉着洛伊的手迅速溶入了黑暗之中。
徐罗伐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座苍翠的山林,林深路窄入夜阴暗无比,却是藏身的好地方,德曼便是藏身在这片山林之中,此时她在密林深处的山洞之内,看着身前那丛跳跃的篝火发愣。
虽然她已经决定了要以公主的身份回宫,夺回属于新罗王室的权利,为自己刚刚相认又不幸失去的姐姐天明报仇,但是如何实施,她还没有找到具体可行的办法。
徐罗伐到处都是美室的势力,即使藏身密林也要万般小心,如果泄露行踪,美室决不会放过自己。可是,她不会在乎这些,没有办法在目睹姐姐惨死的情况下带着怨恨远走他乡,而放任那些害死姐姐的人,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即使有可能丢掉性命,她也要回来,回到徐罗伐!
总有一天,也会让那些人流下血泪,痛不欲生!德曼轻咬贝齿握紧拳头,两点清眸之中映出熊熊燃烧的火焰,柔和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坚毅。
却忽然看到石壁之上多了一道暗影,蓦然抬眸,,,,,,
气喘吁吁的瘐信看着面前那个孤单瘦弱的身影,忽然没有了接近的勇气。
德曼在阳地谷不辞而别,自己便猜到她孤身一人回了徐罗伐,这几日为了寻找她的行踪,废尽了心力,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却忽然不敢靠近。
德曼轻轻与瘐信擦肩而过,语气轻柔而笃定:“既然来了,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星光灿烂,两个身影默然相对却一时黯然,他们曾经那么亲密,他们曾经相约浪迹天涯,可是瘐信现在看着身前熟悉如初的那张面孔,看着那瘦弱纤细的双肩,颤抖着手却最终停在了咫尺。
“瘐信对不起。”德曼轻退半步,清眸半垂,让瘐信指尖忽然僵硬。
“违背了姐姐的遗愿,不能跟你远走他乡去过淡薄而宁静的生活,我选择回到徐罗伐,是我违背了与你之间的誓言,瘐信,是我对不起你。”
瘐信的目光沉痛,那两排坚毅的眉蓦然紧皱,却不再犹豫毅然将她拥入怀中,德曼轻轻的挣扎却让瘐信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他坚定的语气在她的耳边,那么熟悉而温暖。
“即使回到徐罗伐我也要在你的身边,无论是徐罗伐还是哪里都是一样,德曼,,,,,,”
忽然一阵心软,德曼放弃了挣扎靠在他的肩头只余两行清泪,她又何尝舍得放弃,可是不行,她选择的道路不需要爱慕,也容不得爱慕。
因此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的肩头。
“瘐信,从我决定回徐罗伐那一天起,我们之间就已经结束了。”德曼不敢抬眸,她害怕自己会心软,更怕自己会后悔。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瘐信扶着她的肩头,轻轻摇撼着:“无论你是要复仇还是要做什么,我都要在你的身边,德曼你选择的道路一定会注定我的命运,你不要想着逃避我!”
“可是我选择的道路不能拥有爱慕,只要选择了便没有爱慕的自由,因为我,,,,,,”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略来着惊奇与调侃——“瘐信郎,你总算是回来了!”
毗昙拉着洛伊,像一只欢快的麋鹿一般蹦到了德曼与瘐信的面前,完全没有注意到俩人之间的微妙。
洛伊站定了步伐,听到瘐信的名字不由得吃了一惊,她不似毗昙那般粗线条,身前二人眉目之间的纠葛被洛伊一丝不落地看入眼底,她知道瘐信会成为德曼身边的大将,效忠了德曼一生,也正是瘐信平复了毗昙之乱,维护了新罗王权的统一与强大,只是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德曼与瘐信之间的感情。
原来二人彼此爱慕。
眼角又偷扫毗昙,发现他正摸着自己的脖子笑得一口白牙,看来他也有些尴尬,忽笑的同时心内不由得一酸,毗昙与瘐信,这两个注定要刀戈相向的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毫不知情,此时冲着瘐信一脸明媚的毗昙,可曾想到以后的一决生死?
正伤感时,忽闻德曼轻语:“既然都来了,还是商谈正事吧。”
一行人入得洞内,那束篝火依然旺盛,四人围着篝火团团坐下,洛伊才将瘐信看清。
这名丹史青书上名存千古的大将军,此时身着碧蓝的花郎服饰,方正的额头上端正的系着碧蓝的额带,眉心之上恰好是代表徐罗伐花郎的青铜徽标,两道剑眉粗旷而乌黑,衬托得一双不算太明亮略呈三角的眼睛坚定有神,他此时只关注着德曼,感觉到洛伊频频探视的目光只是匆匆地扫了洛伊一眼。
“今日本来叫毗昙来是有任务要分配给你,既然大家都来了也正好说说我的打算。”德曼并不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束火焰语气沉着。
瘐信看上去极为紧张,毗昙装作满不在乎冲洛伊做着鬼脸却微侧着头,泄露了他的关注之情,像个孩子一般的淘气不由得让洛伊一笑。
“回到徐罗伐的目的只有一个。”目光猛地坚毅,德曼的眼中渐渐只有那两簇跳跃的火焰,深黑的眸中突然光芒万丈:“我要颠覆如今的新罗,夺回美室手中的权力,我要成为新罗的王!”
调皮的神情忽然僵硬,毗昙挑高了眉头,嘴角的弧度渐弯,竟然是,,,,,,
起初只是以为她是为了复仇,打败美室,可这名女子在说什么?她要成为新罗的王!这真是一个让人兴奋不已的想法!
洛伊虽然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此时心内也无法平静,原来德曼从这时就怀有了这么伟大的理想,并非后世有的史学家那般分析,说德曼成为女王只是圣骨男尽的必然结果,历史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最为震惊的当然是瘐信,他忽然明白了德曼为什么要坚持结束他们之间的爱慕,原来她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已,她想要成为王!她选择的这条路不需要爱慕,这是一条狐独而无情的道路,只有裸的利用与被利用,她从此不会再爱慕谁也不会再接受谁的爱慕,任何情愫对她来说意味着危险与犹豫。
他看着她此时的坚决,心底却密密的一片疼痛,震惊之后瘐信忽然落寞了下来。
“要做的第一件就事便是以公主的身份回到新罗宫,毗昙你要做的就是留意徐罗伐发生的事,哪怕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德曼继续说:“该做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我现在要知道的是美室的动向。”
德曼的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美室,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在废尽心思寻找我的足迹么?你等着,我会再次出现在你的眼前,夺走你的一切。
美室此时也正在昙华殿中,倚着西窗赏月。
月光多美好呀,她的脸上带着淡淡地笑容。这么纯净的光芒,让人想起了无忧的少女时代,多远了,那时候的美室,还有斯多含。
那个深情美好的男子,那个让她认识了情欲的男子,那个为她郁郁而终的男子。她是爱他的吧?爱过吧,也许。
可是她美室从降生在这个世上,便是色供之女,她无法逃避她的宿命,只能迎合之后,彻底改变。而斯多含,和他在一起短暂的幸福与美好,终将烟消云散。对于她来说,被她抛弃的一切事物,都决不再怀念。可是,,,,,,美室纤美的手指缓缓抚过案上的红锦盒。今天,因为提起了大明历,却让她想起了,离开多年的男子。
打开红锦盒,美室拿出了里面的书册。这是斯多含最后的礼物,为了成全她的抱负与野心,他送给她的伽耶的天历书。正是从这些书册里,美室习得如何观测天象(在这个时候的新罗,习得天象的人被百姓们尊从为神),注视着这些陈旧的书册,美室的目光变得温柔如水,她最终得以掌握神权,逐渐控制新罗,离不开这几本薄薄的册历。
少女时代的美室,送走斯多含后,就立即嫁给了世宗,并且为他生下儿子夏宗。后来,凭着她出众的美貌与才智,又俘获了真兴王的心,成为了他的后宫。美室在真兴王的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抱负与野心,而真兴王最欣赏她的,也是这与众不同的一点。美室的心里还是感激真兴王的吧,因为是他造就了她。
她通过成功祈雨,掌握了神宫;她通过带领花郎们抛洒血汗,拓展疆土而赢得了花郎首领们的信任与尊重。她做的这一切,不过是要彻底改变家族色供的命运,她要做新罗最尊贵的人,她要成为王后,她要让她的后代成为圣骨。
真兴王弥留之际,留下遗旨,传位于孙子白净(真平王),并密令薛原郎在他死后,诛杀美室。想到这里,美室的目光又变得哀痛莫名,这么欣赏了她信任了她,予以了她重任的真兴王,最后也还是想要诛杀她呀。只是真兴王没有想到,薛原早就臣服于美室的美貌与能力,非但没有诛杀美室,而是利用手中的兵力掌握了新罗的王宫,篡改遗旨,立真兴王之二子舍轮为真智王,而美室许了真智王王位,交换的条件则是真智王要立她为后。
可是,这个男人,,,,,,
美室的眼光瞬间变得凛冽。她甚至为他生下儿子!可是,他依然置当初的誓言于不顾,那天,她在大殿内,抱着他们的儿子声声哀求,而他,最终却拂袖而去。
多么的讽刺,她美室,带着新罗将士开辟领土,曾经挽救新罗于水火的美室,竟受到如此侮辱!冷笑,再冷笑,将嗷嗷代哺的儿子弃于空荡荡的大殿,擦干眼泪转身离去,一定有人要因为这件事而灭亡,而这个人绝不是她美室!
于是郎妆决议,只不过是宫内小规模的政变,真智王就被废了。
美室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真平王的身上,甚至不惜安排杀手暗杀摩耶夫人,可是天意弄人,因为国仙文努出手相救,摩耶夫人完好无损地回到王宫,那时,和白会议正在讨论立美室为后一事,王后回宫时已经大腹便便,即将临盆了,而美室离王后最终还是那一步之遥。
不甘心,如何甘心!有些人因为心中的抱负抛洒血泪,牺牲爱情,却还是得不到最想要的。而有的人,只是因为优良的家世,一出生,便拥有了一切。美室冷笑,如果这就是人生,那么,她要把这些统统打破。
王后临盆之时,竟被美室得知,居然是双生,这对她来说,无疑又看到了一丝光明!一边隐密地调兵快速在新罗宫的各个角落布防,一边紧锣密鼓地筹备庆祝圣骨降生的仪式,新罗宫内,到处都是一触及发的危险气氛,而美室只是坐在她的寝殿,平静地等待着。
但美室登上后位之路,看来注定是多舛的,这次还是文努,是他帮助真平王的宫女抱着双生之一,后来的德曼公主逃离了新罗,美室因此派出她的亲信——花郎柒宿追袭他们,却没想到,柒宿这一去,就过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看来,离开的人,都要陆续回来了。美室面带笑意,会越来越有趣吧,她可不是畏惧强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