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三章 上门
莫让良辰美景,只付春去秋来。
雪地正与月夜在谈话,就听门房的小厮急促的脚步声从穿堂那头传来,当听说是洛伊来了,雪地见月夜猛然起身,那一瞬,上午金色的阳光猛地染亮了他的眼眸,雪地还看见他的首领露出了一抹欣喜得不像话的笑容,跟着就平淡下来,只听得干净的“快请”两字。
月夜迎着阳光步出花厅,才到穿堂,就看见沿着青石路款款而来的女子,长长的雪纱裙子,在微风里轻摆的浅青色华衣,上边每一朵白玉兰,随着雍容的步伐缓缓绽放。
一时间,似乎万籁价俱静,榕树里吵吵嚷嚷的蝉音,也在那一瞬飞速地隐去,可是月夜听到了她的步伐,一点点从青石路踏上了他的心头,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回荡在他的耳畔。
“你来了。”轻轻的一句,仿佛他是一直在等待着她一般。
洛伊在阶前略一驻足,抬眸一笑,方才步入穿堂。
月夜负于身后的右拳,悄悄握紧,又匆匆松开,他似乎用力维持着平静的情绪,尽管想要忽视一旁侍立的下人,想要忽视不知为何没了声息的雪地,可是他异常清醒,从来没有一个空间,是只有他与她的。
尽管如此,欣喜还是止不住地从他的眼角溢出,染得眉梢平静,唇角飞扬。
雪地半带着幽怨地瞄了一眼洛伊,他一度憎恨过这位原花大人,是她无情地抛弃了月夜,将月夜置于日复一日的失落之中,可是在这一刻,他也不忍继续留在这里成为多余的人。因此他甚至没有告辞,默默地就退出了穿堂。
当月夜想起雪地这么一个人时,他已经与洛伊在花厅中进行完了必不可少的寒喧,才发现雪地已经不告而别了。眼看着洛伊端起茶碗,纤纤玉指扶在翠玉碗上,更显柔白如脂、清嫩似葱,不知怎么地就莫名冲口一句:“别喝这个,我藏有旧年的雪水,用来烹茶才好。”
洛伊也不觉突兀,果然就放下了茶碗,一双素手轻搁在膝上:“我可不跟你客气。”
月夜的笑容,一瞬有如秋水般澄彻:“只可惜如今不是玉梅花期,虽有烹茶好水,却无好花好景。”
他曾经说起过,世上千卉,他与她一样,最喜的就是凌寒而绽的雪中素娥。可是他没有告诉过她,在他的后庭里,同样也有一院梅树。
“好景依时来,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洛伊一笑。
两人便离了花厅,往后庭而去,身后远远跟着各自的丫鬟。
月夜的这处宅子,原是金舒玄所有,虽说只是两进,并非豪宅,但却十分古朴,这几年来,又经过月夜的精心拾掇,在后院植下满庭梅树,更显清幽雅静,梅树之间,青石路婉转而入,当中一间四方攒角梅亭,翼于假石山上,沿阶而上,便可俯视梅林。
早有丫鬟在上边升起红泥小炉,摆下一套清透的羊脂茶具。
有清风款款,虽然带着些炙意,倒不让人心生烦躁。
月夜亲自动手,烹水碾茶,足足过了两刻,方才泌出一壶绿汤。
洛伊持起一碗,置于鼻端,果然便觉出蕴绕的热气中,那股幽幽梅香来。
“真是好茶,我这一趟来,倒是不虚此行。”
触目所及,一片碧叶在茂盛的天光里熠熠瑟瑟,乌瓦雕梁半隐其中,时间安静而缓慢,在吞吐的炙烈里,自顾自地走着。
“月夜,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横竖我欠你的,怎么也无法偿还。”洛伊久久不能收回自己的目光,酝酿许外,才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月夜一直关注着她的神情,突然听到这句,心里变得空空落落,舌尖茶汤的清甜,忽然也变得苦涩起来,怔了一会儿,方才摇了摇头:“不,你一直不曾欠我什么,我说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明知有些感情,注定只是奢求,却依然想,竭尽全力地仰望。
月夜苦笑:“更何况,你救了我的性命,说要欠,也是我欠你的。”
“你知道的,若是看着你就这么死去,我会永远生活在自责中,与其说是我救了你,不如说是想让自己活得轻松一些。”洛伊说着,手指安放在羊脂托盘的一侧,指甲在玉色衬托下,散发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月夜看着那美好的指尖,挪不动目光,而他的心里,蓦然掠过一丝锐利的疼痛,就像银针轻轻划过。
这一次,她似乎尤其残酷果决。
“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情谊,月夜……”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忽然笑了,仓促得分明就是在掩示什么:“我并没有奢望你接受或者回应。”
“可是那天,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洛伊从远处收回了目光,看向月夜:“为什么,为什么想死……”
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刻太美好,美好得他希望这一生,就终止在那一刻,他也无憾了。也许以那么一个凄烈的方式结束,终会在她的生命里占据一个角落,当时那晚,这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滑过,鬼始神差地让他选择了束手赴死。
可是她看穿了那一切……
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呀。
“你别担心,这种让你有负担的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做。”过了许久,月夜才说,并喝完了手中的茶。
一盏茶的时间,原可以再长一些。
“月夜,我希望你能……”
“我做不到。”月夜打断了洛伊的话,忘记,他做不到,只将她当做普通知己,似乎也很艰难:“就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吧,你不需要接受什么,也不需要为难,这样,也许我们之间,就谁也不欠谁了。”
忽然有疾风往西而来,湛蓝的天幕上云卷云舒,聚散离合,天光一刹温柔,又转瞬炙烈,空空的羊脂玉碗里,落下金阳的灿烂,洛伊终于垂眸,无可奈何地笑了。
——
当回到梅园,刚巧到了正午。
让洛伊没有想到的是,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毗昙竟然坐在饭桌前等她。
“特意抽了个上午回来陪你,你却不在。”衣襟微敞,一身冰丝常袍让他看上去慵慵懒懒,语气之中略带着不满,眼角眉梢在看见女子的那一瞬,却分明染着喜悦。
“我去了月夜府中。”洛伊淡淡一句。
“我饿了……”毗昙置若未闻,只可怜兮兮地冲洛伊眨了眨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那怎么不先吃?这句话才到嘴边,又被及时咽下,洛伊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抬起手腕,夹了一块脆皮鹅肉,放进毗昙的碗里:“不知夫君今日要在家里用膳,因此没有准备你最爱的烤鸡,只能用烤鹅代替了,夫君莫怪。”
分明是半带着打趣的话,却让毗昙十分熨帖,囫囵着就将那一大块鹅肉咽下,用冲一碟子芜荽拌年肉抬了抬下巴:“我还要那个。”说完一副期待的模样,看得一旁侍候的丫鬟们忍笑忍得十分艰辛,肩膀抽动得异常明显。
洛伊终于忍不住剜了他一眼,恶作剧般只夹了两根芜荽给他,随即埋着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喝着白玉鲫鱼汤,对于毗昙时不时发出的三两声叹息置若罔闻。
一餐饭总算是消消停停地吃完了,夫妻俩上了卧房,毗昙顺手就往里下了栓。
洛伊推开一扇轩窗,便觉热浪扑面而来,鼻尖上就挂起了亮晶晶的汗珠,偏偏毗昙还贴过了他滚烫的身子,两条手臂缠在洛伊腰上,仿若天然的火炉,实在是让人吃不消,洛伊扭着腰摆脱了他,忙把自己靠在美人榻上:“天太热了,你离我远点。”
“夫人真是狠心。”毗昙悻悻说着,委委屈屈地坐得远些:“我好不容易才抽出空来,却被你嫌弃!”
洛伊失笑,美目一横:“是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吧。”
说起这件事,毗昙立即收起了嬉戏的神情,点了点头:“总算是让我找到了蹊跷之处,那个高吉,并他的两个兄弟,虽说是在黄村土生土长,可他的父亲却并非黄村人,而是数十年前从边郡逃来的难民,非但如此,那些与他们一家来往频繁的村民,父辈几乎都是难民。”
“如果我没记错,小英的父亲也是难民。”洛伊也说道。
“基本上已经能够肯定,高吉就是灰鸽令,而那些村民都是灰鸽使,百济的这个间谍网,是扎根于市井之中,我们跟踪黄村的村民,已经摸透了几个据点。”
“那么,你打算收网了么?”
“已经安排了下去,我有一计,可引滁盱自入陷井。”毗昙说着,眉梢带着猎人一般的果决。
仅凭着高吉与村民们身世背景的共同点,就想将百济这个间谍网络的联络系统连根拔除?洛伊不由得有些疑虑,这是不是太着急了一些。
“洛伊,我有一计可让滁盱自落法网,不过需要你的配合。”似乎料到了洛伊的疑虑,毗昙低低说了一遍他的打算。
再次靠近了她,当把计策说完,嘴唇几乎贴在她落珠一般的耳垂上。
洛伊正思量着此计是否可行,蓦然只觉一侧面颊烫得发慌,略一怔忡,就被毗昙衔住了耳垂。
之前数月分别,再加上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太久没有一亲芳泽,胸口炙热的情绪拥堵不尽,只想用这热吻,将她融化,将她吞噬,将她淹没。
洛伊无力地推挡了一下,却沦陷在火焰一般的怀抱里,四周的空气瞬间变得滚烫,让她呼吸艰难,好不容易,他才放开了她的耳垂,垂眸凝视着她,一只手掌穿过她乌黑的发丝,一只手掌缓缓地滑过她的面庞。
一连串的热吻,从额头,描过精致挺拔的鼻梁,落在她微张颤抖着的,木棉花一般地嘴唇上。
天长地久地绻永,透过舌尖传递,辗转不放。
她闭着眼睛,放松在他结实的臂弯里,任由索取,慵懒地回应,可是他的急切不容她这般从容,她渐渐地觉得呼吸艰难,渐渐也觉得迫切起来。
他忽然撑起身子,眼眶泛红,视线狂乱得几乎丧失了聚焦。
在那滚烫的逼视下,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跟着一整个他就沉进了她澄彻的瞳仁里。
下一刻,洛伊只觉得身子腾空而起,午后的阳光渐渐远去,她从他的怀中落入榻上,紫帐在他扬袖之间,雾色一般地滑落下来。
他近乎狂躁地扯开了她的衣带,同时也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撕扯下来,明亮的天光透过紫帐,落在两具赤诚相对的身体上,幻化成温柔绮丽的光线,他再一次伏下身去,将她托于臂弯。
纵使在这样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她身上的伤,因此虽然急切,可每一个动作都是轻柔的。
他一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亲吻着她的耳畔,喘着粗气说道:“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甜言密语与明亮的天光让洛伊有些羞涩,这羞涩的情绪让她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可心底的渴望却又让她不舍,于是她半咪着眼睛,开始亲吻他蜜色的胸膛。
这一刻,他们忘乎所以,只想将自己,铭刻在彼此的生命里。
低喊与呻吟溢出帐外,久久不息。
一场疯狂过后,两人方才平息下来。
毗昙的手掌落在她肩上依然明显的伤疤上,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分明不觉得丑陋,却是格外刺目。
又过了许久,他才坐起了身:“我帮你上药。”
“出了一身的汗,我要先下去沐浴。”洛伊摸索着穿好衣裳,一眼瞄到依然寸缕不挂的某人,只觉眼角发烫。
毗昙低低地笑着:“那我陪你。”
“别闹了,青天白日地,看着丫鬟们眼里不成样子。”洛伊飞快地跳下榻去,不敢回头,在毗昙低沉愉悦地笑声中,几乎落荒而逃。
等她沐浴完毕,绞干头发出来时,却已经见毗昙衣冠楚楚地站在檐下,他显然也是沐浴过了,身上散发着干爽的清草气息,见她走来,温柔地卷起唇角。
“我今日甚是得闲,夫人可有兴致与我对奕一局?”
却还没待洛伊答应,一旁的东珠就说道:“夫人,一个时辰前门房就来禀报,桐华夫人领着余嫣小姐来了,奴婢见夫人在午睡未敢打扰,只告诉了殷妈妈。”
当日重阳宴,太后一意让余嫣来昙华殿中小住,洛伊回来就让殷妈妈收拾好了延禧堂备着,只没想到这个桐华夫人,来得这么突然,竟然没有提前招呼一声。
“殷妈妈将她们带去了延禧堂安置,夫人,您可要过去一趟。”东珠继续说道。
“桐华夫人毕竟是长辈,她既然送了余嫣来,我当然是要去见见的。”洛伊这句话只对着毗昙说,显然今日是没有时间与他对奕了。
“她算是哪门子长辈。”毗昙冷哼一声,一把握紧了洛伊的手:“我陪你去见一见吧。”
“急什么急。”洛伊笑着甩开了他:“就算要见,我也得换身衣裳梳好发髻,现在这模样怎么见人?”
“干脆让她们来梅园吧,这么热的天气,免得我们跑一趟。”毗昙说着便吩咐东珠:“叫个小丫鬟去延禧堂说一声就是,让她们到茶室等着。”
在毗昙心里,桐华根本就不算是正经亲戚,更别说什么长辈了,再加上他听说这个女人在洛伊面前相当跋扈,更加厌恶了几分,自然不会拿她们当什么贵宾看待。
而延禧堂中,桐华也正拉长了脸,对殷妈妈冷言冷语。
“这都过了这么久了,难道原花还在午睡不成?”
殷妈妈满心恼火,但表面上,却不好有半分轻怠:“夫人与小姐来得突然,国公夫人早不知情,否则一定不会怠慢的,只是国公夫人伤势尚未痊愈,昨晚又睡得不安稳,今日膳后便有些困倦了,我们这帮做奴婢的,也不敢打扰,好在国公夫人自重阳之后,就做了准备,一早就让奴婢们收拾出了延禧堂。”
“我倒是不想来这么突然,在府里等着国公府的请帖呢,等了几日也没有消息,以为是原花忘记了太后的嘱咐,这才送了余嫣过来。”桐华冷冷地环视了一下厅堂内的摆设,虽然无一不精致,却还是没有几分满意地神情。
殷妈妈看在眼里,只觉得这个妇人无礼到了极点,分明就是来打秋风的,还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说是国公夫人的长辈,实际上不过是一个表亲,并且还是庶支,也不知有什么好显摆的,因此懒得搭腔,只默默地站在一旁。
气氛有些冷淡,余嫣连忙缓和:“这么一个幽静怡人的院落,之前竟然是空着的?”
“回小姐的话,国公爷与夫人都是住在梅园里,这延禧堂本来没有旁人居住,后来五小姐住过一段儿,她嫁人后,就一直空置着了。”殷妈妈仔细打量了几眼余嫣,见她生得清秀,虽然面貌上与桐华有七、八分像,不过却不似那般高傲凌人,而是温柔可亲,不由暗暗点头,态度就又是不同。
“五小姐是?”余嫣问。
“是国公夫人的义妹。”
余嫣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却赞扬着延禧堂的幽静:“厅堂正对着这么大的一面湖水,坐在这里喝茶赏景甚是宜人,我刚刚去看了休息的卧房,窗前也有一个小小的池塘,看那水却像是活水,可是引的这面湖泊?”
“小姐说得是,延禧堂的厢房建于凹地,这酷热的天气最是凉爽,因此才将小姐的卧房安排在那里,那个小池塘正是引这落雁塘的水,等到了晚上,小姐倚窗坐着乘凉,也有些景色可看。”殷妈妈笑着说道。
“妈妈废心了。”余嫣十分领情。
因为是庶族出生,其实她们一家在皇南洞的生活甚是节据,根本不敢想像国公府的奢华,就算是父亲调任京官之后,位于城中的宅子也是赁的,虽说有两进,房舍加起来也有二十余间,可庭院却不宽敞,根本谈不上什么景致,余嫣这会儿瞧着延禧堂,与自己一贯居住的环境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要住在这里,不由满心喜悦,可忽又转念,自己不过是暂住,便又失落下来。
若是今后都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也就能心满意足了。
一时间又想起母亲在家里时交待的那些话,顿时又生出无限憧憬来。
桐华却没留意到女儿涨涨跌跌的情绪,她一直端着居柒夫姪媳妇高高在上的架也,拉长了脸,无声宣泄着对原花这个晚辈的愤恨。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庶女,竟能嫁入王室享这般荣华,还敢怠慢长辈,真是让人忍无可忍,这一个难堪,等会儿一定要当面还回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岭上来请桐华与余嫣去梅园。
于是舅母大人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真是岂有此理,让她们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还让她们移步梅园,这算是哪门子待客之道!
“原花可是根本不将太后之言放在心上?方才给我这么一个下马威?她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我们回去就是,只不过太后娘娘那里,只怕她也不好交待吧。”桐卢冷笑,坚持不肯移步,定要让原花来此。
“娘……”余嫣生怕母亲一犯脾气,毁了自己的好事,小声劝道。
这边殷妈妈虽然不愤,可也怕将事情闹大,只得连声劝解,又丢了个眼色给岭上,让她快去梅园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