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八章 春秋的请求

四百七十八章 春秋的请求

风华擦肩去,时光易抛人。

其实龙春的棋艺并不是那么差,只不过因为他太过认真和计较输赢,并且受急躁的个性影响,以致于成为了这么一个特殊的存在。

早在十多年前,龙春作为棋手就已经成为了许多棋艺爱好者避之惟恐不及的对手,以致于金舒玄才从万努郡回到国都,龙春就迫不及待地登门切磋去了,一局棋,双方经过谨慎地试探之后,金舒玄开始加强了攻势,当他第一次“吃子”,龙春立即就变了面色,并且开始吼出了声声慢。

结果一局棋,就此停留在了纠结的局面,其实离输赢还远。

金舒玄虽说与瘐信是父子,不过这两人在棋盘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瘐信极度认真,因此特别不能容忍龙春频频悔棋的可笑举动,结果两个认真的人,险些拔刀相向,但金舒玄却没有这么认真,于是棋局尚未展开的时候,他便弃子投降。

但是自从那次之后,金舒玄再也没有答应过龙春切磋棋艺的愿望。

其实在龙春的棋手生涯中,他一直在努力寻找一位能与他走下去的棋友,执着到了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听说灵山无悲大师棋艺出众,与有手谈怪才之称的泊渊曾经对峙一日一夜,才艰难地分出了胜负,龙春立即就慕名前往,得知无悲大师正在闭关研习佛经的时候,竟然不务正业地在佛寺里住了整整三月,才终于在无悲大师出关的第一时间,捧着棋盘将他堵了个正着。

无悲大师还没有见过这么狂热的棋艺爱好者,并且佛寺远离事非圈外,他对于龙春奇葩一样的棋品并无了解,因此极为干脆地答应了龙春的请求。

结果当然是,无嗔、无喜四大皆空的得道高僧,在龙春一步一悔棋的战术之中,险些破了修为,当然,无悲大师毕竟不同凡人,他既没有像瘐信那般与龙春锱铢必较,又没有学金舒玄那般没有出息地弃子投降,只默念忍字决,又是一日一夜,拖得龙春疲累不堪,转动思维极度吃力的时候,不得不认了输。

等龙春歇好睡足之后,立即斗志昂扬地再找无悲大师重决胜负,无悲的弟子手捏佛珠,歉然致意,说大师出寺游方了,归期不详,龙春大叹,将这场败局引为人生一憾。

龙春爱棋,可是他注定是个孤单的爱好者,没有一个人在与他对局之后,还会这么想不开地答应与他再下一局。

其实龙春在少年时候,就得了真平王手书的四个大字——

举棋无悔。

这当然不是对他的赞扬。

据说真平王曾经亲自考较过堂弟龙春的棋艺,结果被这位堂弟的厚颜无耻弄得哭笑不得,一局棋没有下完,头痛症就发作了,卧床养神三日之后,亲自写下了四个大字相赠,并且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在龙春面前再也没有提起过“下棋”两字。

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

眼下龙春依然在寻找棋友的艰辛道路上,执着地努力着。

纵横之间,黑白分明,厮杀还未正式开始,作为旁观者的流云便开始兴奋起来,正想走到棋盘旁边近距离看笑话,却被洛伊一把拉住。

“文明应当醒了,我们还是寻她去说说话吧。”

洛伊毫不怀疑龙春会依然如故地举棋必悔,毗昙可不是无悲,更不是金舒玄,说不定两兄弟会有一场大闹,旁观者越多,双方便会越加坚持,这两兄弟之间的矛盾眼看才缓和了几分,可别因为了一局棋又重新回到恶劣的程度。

至少没有旁观者的话,场面再怎么激烈也不会让两兄弟陷入难堪,还有一笑泯恩仇的可能。

流云瞬间就明白了洛伊的用意,心中大叹可惜,却并没有坚持留下,于是几个女人便出了偏厅,穿过庭院去看文明,就连春秋也不愿留在“战场”,与洛伊等人一同离开。

众人围坐在榻前,陪着文明谈笑,一个时辰就悄然而过了。

“不知毗昙与龙春公那边可分出了输赢。”流云到底还牵挂着偏厅里的好戏。

“时辰已经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洛伊说道,她也有些担心,于是适时提出:“春秋去看看吧,若是输赢未分,也该提醒提醒他们了。”

春秋苦笑:“婶婶别为难我,我可不敢去扰二叔的雅意。”不仅仅是二叔龙春,三叔毗昙也不是个好惹的。

“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流云却是不怕,甚至有些唯恐天下不乱。

文明这才知道毗昙与龙春竟然在下棋,不由得吐了吐舌头:“你们也不怕他们俩将偏厅给毁了,二叔的棋品,实在是……”

靛秋也是一脸苦笑,下意识地往偏厅方向看了过去。

只有万明夫人很乐观:“这么担心干什么,他们毕竟是两兄弟,难道还会为了一局棋骨肉相残不成?”

流云已经是等不及了,拉着洛伊就想去偏厅,却见春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十分认真并且恭敬地冲洛伊行了一礼:“婶婶,侄子有一事相求……”

其实刚才在偏厅时,洛伊便留意到春秋好几度欲言又止,她心里好奇,不过面上不显,就等着春秋直言,这时见春秋行礼,忙伸手虚扶:“一家人,这么见外干嘛。”

春秋却依然有些犹豫,看来所求之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万明夫人不解,看了一眼春秋,又去看文明,却并没有在女儿脸上看出什么来,就连一旁的宝良也是满面疑惑。

文明这时在想,难道春秋是想求洛伊出面,劝毗昙认输?这也实在有些……比起毗昙,春秋对龙春的确是亲密得多,不过春秋这样做,也实在有些偏心了。这么想着,心里就对春秋有些不满,脸上淡淡地。

她与流云、洛伊的感情是极好的,可春秋为了权势,一直防备着毗昙,她在中间夹着,时常觉得烦闷,可男人们之间的那些事,她又不能插言。

万明夫人敏感地注意到女儿的不豫,笑着起身:“我们先去偏厅吧,若龙春太过份了,我还是能说他两句的,先王当年赠他的那四个字,他也得铭记于心才是。”

靛秋与流云也立时反应过来,跟着万明夫人一同出了房间,宝良走在最后,担心地看了一眼春秋,似乎想劝说,却终于是忍住了,安慰般拍了拍文明的手,也跟着出去,顺便示意丫鬟们退下。

房间里就只剩下洛伊、春秋与文明三人。

“婶婶,侄子有一个请求。”春秋重提一句,依然顿住了,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方才说道:“侄子想进入花郎道。”

桐卢之乱,让新罗战火四起,女王得以倚重之臣几乎全都派往战场,只除了春秋……

这让他陷入了反省之中,想要成为王者,想要一统三韩,他所拥有的力量实在太过单薄,仅凭机心,仅凭女王的眷顾是无法站稳脚跟的,想要得到更多的支持,就必须要更加努力地付出。

而成为花郎,只是一个开始。

春秋不愿意一直是被保护的那个人,他第一次有了冲锋于战场的渴望。

可是他知道,仅靠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是无法成为花郎的,他开始后悔起初对瘐信的轻视,对剑术的轻视,如今的镇国将军与新罗第一剑士都是他曾经的师傅,可不过是想成为花郎,他不得不找原花走后门儿。

心怀耻辱,因此才会觉得难以启齿。

春秋的请求让文明惊讶不已,这个曾经连骑马都不会的贵族公子,竟然想要成为花郎?难道只是因为心血来潮?

文明看向春秋。

当他说出那句话后,眼睛里再也没有了犹豫,带着的是破釜沉舟般的坚决,甚至有些豁出所有的迫切,这样的眼神,文明还从未有在春秋的眼中见过。

她感觉到春秋是认真的。

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春秋蓬勃的野心,而并非表面上的绣花枕头,于是对他再也没有轻视,甚至抛却骄傲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妾室,文明相信,只要春秋下定决心走的道路,是谁也没有办法阻止的。

但一直以来,她也明白春秋并不尚武,虽然为了娶她过门学会了骑马,但多数情况下,春秋还是更愿意悠悠闲闲地以马车带步,她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春秋会想要成为花郎。

春秋的这个决定,文明极度赞成。

因此她虽然明白洛伊一定会感到为难,也不由得帮着春秋求情:“姐姐,我相信春秋,你若是能给他一个机会,他必不会给花郎道抹黑。”

洛伊看着春秋,突然感觉到一瞬间的茫然。

历史之上,春秋是第十八代风月主,可是她在这个时空里认识的春秋,原本是个不通剑术、不会骑马,却心机深沉、极擅权谋的宗亲贵族。起初她还认为,历史的确是出现了偏差,有的人有的事,并不似她从丹书青史中了解的那般,可是现在看来……

心情忽然沉重,洛伊沉默不决。

沉默却并非因为她在犹豫。

但是在春秋与文明的眼里,洛伊分明是觉得为难了。

“婶婶,就算是最普通的郎徒,请您给侄子一个机会。”春秋并没有放弃,再一次坚决地恳求。

“这件事情你跟陛下提过了吗?”洛伊这才回过神来,问道。

春秋本来也打算先向女王打声招呼的,可他实在是觉得羞愧,几次徘徊在仁康殿外,却没有鼓足勇气,今天洛伊来参加儿子的“洗三”,突然就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之光,竟然难以摁制住心底潮水般的渴望,就这么提出请求来,这时听了洛伊的问话,这才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侄子实在是惭愧,没有脸在陛下面前提起。”

当春秋才回新罗,德曼就对他抱有重望,拜托瘐信亲自指导春秋的剑法,就是想让春秋入花郎道锻炼,可当时春秋却对德曼的期望嗤之以鼻,甚至将瘐信损了一通,这时想起当时的年轻气盛,春秋的确是觉得惭愧的。

“我相信,陛下若是知道了你的想法,也会十分欣慰的。”洛伊却说,微微一笑:“你可曾想过加入哪部花郎?”

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春秋的请求。

春秋如释重负,心里却兴奋起来,唇角止不住地上翘,却还是极有自知之明:“婶婶愿意给侄子一个机会,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一切但听婶婶安排。”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以三月为限,由护国仙徒林宗郎亲自指导,待季末比才之时,你若是能通过风月主的考核,便可正式成为花郎一员。”洛伊须臾便有了决定,如此一来,春秋也算是经过了公平的考核了,洛伊相信现任风月主宝宗是绝不会因为春秋乃宗亲贵族就网开一面的。

事情就这么决定,文明与春秋都对洛伊感激不尽,这夫妻俩联手起来好话不断,倒让洛伊听得失笑,食指戳了戳文明的额头打趣道:“这会子嘴巴像是抹了蜜,别忘了督促着春秋勤练剑术,离季末比才不过三月时间,到时若他通不过考核,我却是不能循私的,你们俩到时别一抹脸不认,在背地里说我不近人情就行。”

文明笑着点头:“姐姐只管放心,春秋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春秋有了文明毫无保留的支持,微笑之中更带了十分甜蜜,那些表决心的话却一句不说,只是冲文明轻轻颔首,斜阳的光浑从雕花窗棂落入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在这个时候,洛伊却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君罗,不知在春秋的心里,关于年少时青涩的爱慕,还有没有占据着一个角落?

恍惚之间,这些孩子都已经长大了。

洛伊摇了摇头,这才笑着与文明告辞。

当她与春秋一同回到偏厅之时,发现毗昙与龙春的对弈并没有结束,这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两人之间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争执,毗昙斜靠着椅背,一手把玩着白棋,神情十分地好整以睱,而在他对面的龙春,眉心紧紧地联在一起,看上去非同一般地苦恼,指尖的一颗黑棋悬在半空,似乎是想落下,却在最后时刻拿了回来,摁在眉心之间,叹气顿足:“我输了。”

春秋大诧,这是什么情况?龙春竟然会认输?难道他改了性子,竟然不再悔棋了?

一旁的流云显然也觉得惊异,她的棋艺本就平平,根本看不透眼前纵横之间的奥秘,正想追问龙春为何认输,毗昙却已经一笑起身:“时辰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龙春显然没有从矬败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只草草一挥手,说的话便显得无精打彩:“你们先走吧,我再研究一会儿。”

春秋实在是琢磨不透这诡异的情形,又怕被二叔拉着下棋,连忙往外送客,等出了偏厅,终于才忍不住说道:“三叔真是好本事,我还没见过二叔心甘情愿地弃子认输呢。”

毗昙显然对三叔这个称呼有些不惯,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春秋是在说他,疑惑地看了侄子一眼。

流云也满是疑惑,快言快语地说道:“我们刚才在一旁看着,龙春公的确是落子必悔,分明是不肯服输的,为何竟然突然弃子投降?”

万明夫人笑了:“这是因为兴国公的局已经布得万无一失了,龙春实在是回天乏力,这个时候他再怎么悔,也跑不了一个输的结果。”说到这里,万明不由也称赞毗昙的棋艺:“兴国公起初并没有吃掉龙春的子,让他放松戒备,根本就没想过要悔棋,只怕龙春还以为胜券在握,却想不到兴国公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布好了局,当他发现之时,再开始悔棋却已经晚了,无论如何落子,都不可能再挽回败势。”

除非龙春恼羞成怒,掀掉棋盘重新来过,但他棋品也还没有差到这样的地步,在以往的经验里,龙春的对手都会被他屡屡悔棋首先激怒,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口舌相争,也有些如金舒玄那样不肯为了一盘棋伤和气的人,干脆弃子投降,或者在烦不胜烦之下着了龙春的道,输了棋局的更是多数。

但龙春却从没有掀过棋盘,也不曾拂袖而去过。

对于输赢,他虽然认真,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失败的。

毗昙一定是深知龙春的脾性,因此才用了不焦不躁,攻其不备的办法,以致于让龙春悔时已晚,倒是赢得十分狡猾和漂亮,并且还维持了和谐,要知道除了无悲大师之外,与龙春对局之人还没有成功避免过争执的,就连金舒玄,当年也是争执无果之后才干脆认输,以示自己的大度和对龙春棋品的鄙视。

洛伊在回府的路上,忍不住也问毗昙:“你一早就知道了龙春会悔棋?”

“龙春公这样的棋品街知巷闻,我若是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能是司量部令么?”毗昙大笑。

看来毗昙从答应龙春下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计策,洛伊也笑了:“你不怕龙春不服,从此缠上了你?”

毗昙的笑声戛然而止,不过眼睛里却还是保留着几分得意的:“我有办法赢他一次,就有办法赢他百次,只要他不怕受打击,我在闲时陪他练练也无不可,说不定还能让他改了悔棋的毛病。”

原以为这两兄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除了争执斗胜就不会有其他的交集,想不到这剑拔弩张还有缓和的时候,洛伊这么想着,心里却是喜悦的:“你夸的海口我可记住了,以后龙春若是登门找你切磋,可不能拒之不见。”

“他若是想来,我自然不会不见。”毗昙一挑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与龙春是骨肉血亲,但同样也有不能抹煞的偏见与仇恨,并且他们的矛盾也不会因为表面的缓和就烟消云散,他知道洛伊的想法,也感觉到洛伊努力想替他挽回那些从不存在的亲情,他不会拒绝洛伊的好意,可是也十分清醒。

对于他来说,龙春与春秋是血亲,同样也是对手,并且他从不愿争取那些所谓亲情。

他的身边,只需要一人就够了。

毗昙看着车厢里温和的光线之下,洛伊侧面温柔,缓缓地卷起唇角。

其实他所希望的,是她的眼里、心里,也仅仅只有他一个人,不是最重要,而是唯一,可是她的身边却总围绕着旁人,他从来都不是唯一的。

想到这里,唇角的笑意就浅了。

这时的她,分明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但却总不能让他踏实,就像有的时候,明明用怀抱将她紧紧禁锢,也还是心虚的。

深秋傍晚,一抹斜阳涂沫在先进的车窗,光影擦肩,急切得让人心神恍惚。

毗昙忽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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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国之恋——新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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