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光明理想
与中行策辞别,宋武进入岛中平原地,这里摆列横竖各六排果树,将整个平原划分成均衡的二十五方,其中十六方种植五谷,播种时节依次有序,展现在宋武面前的这十六方田地有的金黄,有的茂盛翠绿,有的正在萌芽,有的只剩下一茬麦秸。
此外八方分布均匀,种植的果蔬也有时节差异,保证时时刻刻都能提供新鲜、足够的果蔬。而正中的那一方地,则是宅地。
荆条编成的栅栏院墙外,宋武看着生根存活,已蔓延成片的荆棘墙有些为难,他进不去了。
左右踱步片刻,宋武抽出商阙剑挥砍,剑快力大,逐一砍出一条遍布荆棘的路,他进入了宅院。
院中,一袭单薄中衣,下身靛蓝粗布短裙下是素色宽松葛布长裤,头发散披垂在颅后,赤足,头戴素纱护脸竹笠子的荀姬正背对宋武,她正处身蜂群之中,采着花蜜。
荀姬的背影,如燕赵贵族女子一般颀长,因赵国贵族特有的胡风、喜好胡姬风气影响,荀姬有着高窕的身姿,也有着一种健康、丰润让人看着安心的背影。
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的,反正宋武第一次见,就觉得荀姬是个让人放心的女子,她健康。不似这些年来以瘦腰为美的楚女,如今的楚女在宋武看来瘦的可怜,娶楚女为妻,实在是让人难以放心……
而荀姬的背影比宋武见过的绝大多数贵族女子要好看,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因健康而产生的丰润形体,也因为她典型的赵武灵王时期赵国贵族女子特有的大胆、简略服饰风格,能将形体之美展现的酣畅淋漓,让人迷醉。
只是这里很少有外人来,荀姬这么穿,实际上也仅仅是因为简略、舒适、方便罢了。
宋武来到井边竹林,扫一眼面前单薄的紫竹:“汝君,比之上回,这次多生了三根竹。”
“是,子武三年没来了,一来却让本君不胜感慨。”
提着竹篮来到竹林前,荀姬声音的确感慨:“当年负气的小子要一把火烧了村子,他很聪明,在风口点燃草垛,想跳河逃离。他没想到,疾风烈火却能被丝丝甘霖浇灭。”
荀姬打趣宋武后,扭头看宋武,声线清净以及一点遗憾:“三年不见,那小子已长出了绒须,有大人模样了,比本君还高出半个脑袋。可惜,本君又等了三年,劈荆斩棘的不是他,而是你。”
宋武悻悻而笑,微微垂首以示敬意:“汝君,这三年颍川可好?”
“尚好,并无水患。”
荀姬说着展臂,领着宋武进了木楼,跟三层楼船差不多大小、造型的木楼。这的确是荀姬的宅子,也是货真价实的楼船。
因为颍川河水的变化,直接影响这里的收成。宋武不清楚‘颍上小筑’存在的原理,可在中行策的简单描述中,可以很简单的理解:颍上小筑就是一粒浮沉在颍河的小小尘埃。
楼顶凉棚下,宋武盘坐在草垫上,商阙剑放在右首,这是武士最无害的态度。
他对面,荀姬跪坐,在黑底红纹漆碗里冲兑蜂蜜水,双手捧起一碗递给宋武,察觉到宋武目光落在自己胸口,荀姬不羞不恼:“子武在外数年,想来见识广博履历丰富,还在意这点滴皮肉美色?”
摘了竹笠素纱的荀姬,是有着一张白皙细腻肌肤的靓丽女子,鹅蛋脸酒窝浅浅,双目如杏核一般圆润,就连眼角也是锐意明显依旧不失圆润。而一对稍粗,英气勃发的眉毛更是别具一格。
接住冰凉的漆碗,宋武微微抬头细细打量荀姬,首次这么认真看:“在宜阳矿山劳作近两岁,不是这场战争,可能明年此时才能脱身。后率军在首阳山见识了山神威能以及妖灵之美丽。诚如汝君所言,论美色妖灵无一不是美艳无边,论皮肉之美,汝君比之任何一位妖灵,都有所不足。”
说着他微微放低视线,看着两点红润,自己的脸颊也感到有些滚烫:“可人族女子,子武见过的也不过五指之数。论姿貌形体,论器量洪雅,无一能及汝君百一。”
小抿一口清凉蜜水,荀姬轻笑:“出去一趟,倒是学会了纵横家的看家本事。先抑后扬用的不错,可终究子武的面皮还是薄了些,若能学会纵横家恬不知耻能从容颠倒黑白的本事,说不得还能做一做五国丞相。”
她微微抽抽鼻子,双目眯成一条缝:“子武见过他了?本君嗅到了他的腥臭手笔。效仿苏秦做五国丞相,讨灭秦国重立宗周,可是他一生的夙愿。甚至,连这方秘境都能舍弃。”
颍上小筑,某种意义来说能延长人四倍的寿命!
她指的是谁,以宋武的敏锐,在龙阳君态度变化之时,就察觉到了其中必然存在的隐情。看来不止是隐情,有的还是哀怨、仇恨。
荀姬抿着蜜水,扭头看着楼外海天一色的碧蓝,目光深邃语气悠悠:“一开始他就错了,以他跟魏王魏圉的关系,其他国家谁敢相信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你们身负血仇的男子而言本无可厚非,可太过心急而因小失大,害人害己为祸不浅!”
宋武听着抿一口清凉蜜水,静静品味蜜水。至于面前,荀姬单薄中衣展现出来的隐约美色,反倒不重要了,仅仅只是点缀,就跟楼外的风景差不多。
“子武应该知道庞援,此赵国老人。而两年前,他还潜修山中,从赵武灵王沙丘之乱开始,便隐居山中不闻世事。数年前,庞援的师傅鹖冠子问他,你深藏一身本事躲在山中已然苍头,这是为什么?”
宋武皱眉问:“此师徒隐秘,汝君如何得知?”
“鹖冠子不久前来了村中,讨论了一番列国形势后,闲聊时提及此事,而本君恰好听闻。”
荀姬微微沉吟,道:“庞援的回答也有意思,说是感怀赵武灵王的知遇之恩,赵国不用他是赵国君臣有目无珠,是赵国的损失,与他无关;他若为他国效力,则是他有愧赵武灵王的恩情。”
听到这里宋武挑眉:“鹖冠子倒是有手段,汝君怎么看庞援复起统率黑衣卫士一事?”
鹖冠子是道家仅次于老子的人物,老子、庄子两派学问合流后,鹖冠子就是老、庄之后的第一人。这么一个人也喜欢隐居,可终究是一家学问的领袖,他的影响力自然也是极大的。
有鹖冠子帮忙游走说情,别说庞援这种与暴鸢同时期的老资历,就是一介新丁也能飞黄腾达。
宋武怀疑鹖冠子为庞援复起出力气,宋武本以不报复赵国,可赵国黑衣卫士于他有杀父之仇。而黑衣卫士基本上是赵国贵族、骨干军官摇篮,当年杀他父亲的那批黑衣卫士已经成为此时赵国各方面的中坚力量。
所以他没得选,要完整复仇,那只能灭赵,将赵国贵族杀个血流成河。而黑衣卫士,又是赵国的谍报、内卫枢纽,不灭黑衣卫士就很难灭赵。
他与庞援无仇无怨,可鹖冠子将庞援推到黑衣卫士统率的地位上,就注定了彼此的仇恨。他宋武与庞援因黑衣卫士引发的仇杀,势必波及到鹖冠子、荀子这一层面。
如果是鹖冠子主谋帮庞援谋取黑衣卫士的控制权,那宋武弄死鹖冠子这位道家领袖,也能心安理得的弄死,不用担心引发百家共愤。宋武想确定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关节。
这个关节在他动手之前是小小的,可动手之后,鹖冠子死亡后则是要命的关节。鹖冠子本人战力如何且不去管,可人家终究是此时的道家领袖,是百家领袖排在前十的人物。
这么一个人物让他宋武弄死,百家领袖如何做想?天下士子又该如何做想?想必,到时候他宋武必然成为家族中仅次于帝辛子受、康王的残暴第三人……
荀姬瞄一眼宋武,相劝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复仇,微微摇头:“不明白,为何子武要承载那么大的怨气。”
“汝君,若是能选,子武也不愿如此。只是造化弄人,天命如此。”
“呵呵,子武啊子武,你不觉得身为法家弟子,却向所谓的天命低头有些可笑、荒唐么?”
荀姬微微抬起下巴,修长脖颈扭动看着远处青蓝两色,双目眯起:“我父提倡人定胜天、制天命以用之。他如此提倡,门中无有异议者。莫非子武,要顺应天命?”
跟法家荀子这一脉的弟子谈天命,就是在讲笑话。荀子这一脉的弟子没几个信天命,是因为相信人定胜天的说法,才来的荀子门下求学;认为天命是人为能制造并利用的一群人,你让他们去相信非自己造就的天命,岂不是最大的荒唐!
宋武也是扭头看去,双唇抿着,良久唇线分离张口:“生来如此的厄运,父母赋予子武的刚烈秉性,再加上颠沛流离经历磨练的韧性。请问汝君,世道造就出如此的子武,子武决意复仇是心之本愿所在,这不是子武的天命又是什么?”
微微扭头打量荀姬白皙面庞,宋武露出微笑:“汝君知道的,子武想做什么。这充满罪恶、血腥的世道实在是太过丑恶,世道造就了子武,而子武的天命就是毁灭这方罪恶世道,建立一个如阳光灼灼,不见阴影的光明世道。”
“本就是罪恶的世道,不论上位者还是下位者,无有不该死之人。若是能一举洗刷这方世界,子武能献出自己的性命。子武不惜己命,又何惜他人性命?”
良久,荀姬才平复自己的情绪,重新打量宋武,仿佛刚认识一样:“你想要的光明世界,又该是何等模样?”
宋武摇头,咧嘴一笑:“汝君明知故问,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光明,明暗交替阴阳轮替才是正道。此时便是至阴最恶之时,我等生于此时,是最大的不幸。也是最大的幸运,因为汝君,与子武或许有幸能见识一番阴沉阳升那一刻光景。”
“子武不论光明世界是何等模样,毁灭眼前的世界,便是子武的天命。汝君,子武没得选,这是子武的天命,心中难以拒绝的天命。拒绝这天命,就是对自我的背叛,对父母养育之恩的背叛。”
说罢,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宋武顿时心中轻松不少:“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望汝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