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魏有壮士
正午时,仲夏的阳光明媚而令人燥热。
大梁王城,王宫主殿外直通后宫的木制复道天桥上,魏王圉斜躺着脸色发红目光迷离,衣襟敞开出汗,嘴中低声嘟囔着,说着什么就连近侧的龙阳君也听不明白。
复道天桥上除了这君臣二人外,再无一人。
醒来后的魏王圉只认龙阳君一人,不许任何的卫士、宫娥出现在他的视线内。而他醒来时,宋武已被龙阳君以‘不敬’之罪轰出王宫,没有一个卫士、官员站出来阻挠。
龙阳君面西而立,正午热风拂面吹来袍袖衣带飘起,猎猎作响。
他左手按着剑柄,右手搭在复道护栏上,目光远眺看着西边远处,城外三十里处,便是联军大本营,信陵君无忌所在。
神智不清的魏王圉左手还紧紧攥着龙阳君衣角,故作凶横在低声嘶喝着什么,可身躯躺在那里却蜷缩起来,止不住的颤抖。
一声长叹,龙阳君低头环视,复道下面的曲折石径上站满宫中卫士,可一个个精神萎靡斗志涣散。
见此,龙阳君又是一声长叹,苦笑不已。
一腔好心,可他也好,魏王也好,都低估了宋武复仇的决心以及气节。复仇,仅仅灭了薛国就能复仇?
的确,对于很多殷商王族后裔来说,灭掉薛国就是报了家恨国仇。可对宋武而言,仅仅一个薛国还不足以使他收手。
而他的高傲,更不允许自己为了眼前六县之地而答应什么违心条约,答应了违心条约以后再毁约,对宋武而言是更大的耻辱,是自己羞辱自己!
此时此刻,宋武头戴羽冠,右手压在左腰剑柄处,缓步前进。
背后,从王宫追出来的卫士足足近百,皆是盔饰赤羽,衣着赤袍外罩漆黑犀甲手提戈戟的重甲宫城卫士。
“哼!”
眦目冷哼一声,宋武止步扭头向后一瞪,距离他十二三步的三排百余持戟宫城卫士齐齐止步,前后拥堵止步不前,后面的想往前面走,前面的想往后面跑,堵在一起阵形混乱。
双目眦圆,宋武一脸的杀气瞪着这百余宫卫,缓步后退五六步,他一转身之后,这百余宫卫又推搡着跟上,一个个双手持戟司戈,半躬着身子挪着碎步,警惕十足。
约六丈宽的街道两侧是魏国封君、卿相的府邸,这些府邸里的丛台箭手第一时间发现这异常的行为,人人戒备取弓搭箭,并惊动更多的各府护卫,以至于两侧府院丛台上遍布弓手,甚至院墙内侧搭着梯子,护卫登梯张望,无不诧异!
“那是何人?”
西边府院,丛台上武士持盾拱卫,刚登上丛台的魏国太子魏增指着宋武询问左右。
他十二三模样,头戴白玉小冠,两鬓垂着宝珠缀饰,此外一身的装扮如腰带、缀饰的玉器规格与此时宋武一般无二!
左右家臣都回答不了,魏增少年意气,指着宋武喝令:“王宫卫士追缉此人,可见其必有罪过!放箭,以伤其手足。擒拿之后,再行讯问!”
“太子,此言不妥……”
一名家臣看着宋武,眼神中满是忌惮,低声:“臣听闻信陵君府上招雇乳娘,说是府上多了一位小公主。”
这么点信息,魏增还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紧接着另一名家臣解释:“太子须知,当年如姬之女,是我大魏的公主,是太子的长姊,也是信陵君的掌上明珠啊。”
这家臣见魏增神色恍然,指着宋武背影:“如今大梁城中,能拿出这套衣饰的,除了大王外,就剩下龙阳君与信陵君了。太子请看,王宫卫士欲上不上,乃是胆怯。此时,还有谁能让宫卫如此拘谨?”
信陵君!
只有信陵君的人能吓住王宫卫士,也只有信陵君的女婿,才有资格穿戴与魏增相同规格的服饰。也只有信陵君,能拿出这种超高礼制规格的玉器!
姐夫?
反应过来后,魏增顿时杀意沸腾,小小脸蛋上满是戾气:“放箭!”
四周家臣愕然,旋儿释然。
见没人响应,魏增顿足喝骂:“拐了我家长姊在外吃苦,令我王室蒙羞不说。如今见有利可图,便带着孩儿登门。他想做什么?狼子野心!该杀!”
他眼中,宋武就是拐了魏王长女的混蛋,现在信陵君有可能登顶王位,又跑了回来凑热闹。凑什么热闹,王位的热闹!
以魏增对自己少父信陵君的了解,就是今天信陵君挥兵杀入王宫,也不会杀魏王,也不会更易他魏增的太子之位。可现在,魏国长公主在外的野男人回来了,还很受信陵君器重赐予了等同于太子位格的礼器……以信陵君对如姬的感情,说不好会更易太子之位!
杀了这个姐夫,他就是今后魏国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无论魏增多么的愤怒,四周的家臣都装起了死人,就连外围的弓手也自以为弄明白了宋武身份,这些弓手将箭收入箭壶,态度明显。都不愿意伤害信陵君的女婿,更不愿意跟着魏增一条路走到黑。
无关乎忠诚,而是现在的信陵君实在是太强大了,几乎代表着人间正义。
宋武向北一步又一步,悬挂在右腰的两串玉器在走动间碰撞,清脆作响悦耳无比。
身后,百余宫卫紧随,又不敢与宋武爆发武力冲突。
信陵君在魏国是人人景仰的存在,景仰信陵君的风范、道德、用兵如神、爱民如子;其次龙阳君的威望仅次于信陵君。龙阳君对外的纵横之术,还有领兵韬略,对内治政时秉公而不贪,以及其美丽体貌和超人剑术混合在一起,使得魏国士民对龙阳君也极为推崇。
可是,就如此强大的龙阳君,在剑术上似乎不敌宋武,起码在气势上不如宋武威风。
而宋武的威风,在宫卫看来,宋武仅仅踏前一步就吓晕了魏王……如此威风、神勇,出身又是那么高贵的宋武,他们岂能不怕?
如果可以,他们谁都不想跟着宋武。可万一,魏王被吓死过去,而宋武又逃了,魏国岂不是又要沦为天下笑柄?
你想想,堂堂魏王让人当面吓死,还让人扬长而去……不说别的,恼羞的魏国贵族发力,这批宫卫十有八九要拿命来洗刷耻辱。
万众瞩目,腰间玉器叮叮当当,宋武走到十字路口处,向东拐七十步就是龙阳君的府邸,继续朝北走就是大梁北门。
驻步在路口,宋武微微扭头看着东边丛台上的龙阳君私兵,又看看十字路口处已经列阵,封锁道路的大盾重甲步军。
此刻,他被前后包围。
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没人拔剑,保持着最大的克制。
可此时,宋武引发的异动使得巡哨魏军警惕,路已经被巡哨魏军封锁。巡哨魏军在北,大盾重甲与戈戟组成如墙阵列,死死堵住宋武出路。
他背后,百余宫卫也组列方阵,一名百人将立身在前,左手横握剑鞘高举,双目死死盯着宋武背影,又看看北边列阵的巡哨魏军。
街道两旁的府邸丛台上,各家贵族子弟纷纷登台观望形势,人人心底冒寒气。可能,这里一见血,心向信陵君的军官就会发动兵变。
有的贵族子弟心中惶恐,有的已跃跃欲试跑回自己屋舍,取出兵甲开始披挂,就等着开砍。
进退无路,宋武仰天望着湛蓝苍穹,阳光入眼便半眯起眼,良久吐出八字,自我安慰:“谁人无死?早晚而已!”
说罢,抽出商阙剑,他这个举动,直接导致北边魏军巡哨,南边宫卫同时变化。巡哨列成的盾阵齐齐抬盾,踏前,重重立盾一身闷响,以此示威。
南边宫卫,组成的阵势也是重重踏步上前,他们的目光已不是宋武,而是盯着盾阵,这些都是怀有不臣之心的叛逆!
“我乃宋王之孙子武,今仗剑于魏都大梁!”
握剑,环指周边一圈,宋武微微抬起下巴,高声:“魏王辱我复仇之志过甚,我便欺魏王无胆,羞辱于他!”
“君辱臣死!”
“今,子武身在魏之大梁,有为魏王雪恨者,大可上前与子武一战!”
原地缓缓踏步,宋武提高警惕环视南北魏军,以及两侧丛台、院墙上的各家弓手。
宋武一表明身份,北面盾阵发生动摇,缓缓挪动一分为二,留出中间一条五尺宽通道,一名军官横握剑鞘高举:“原来是王孙子武,我家君上已设宴,就等王孙了!”
南边宫卫阵列,始终无人出列应话,一名青年挣脱什伍长拉扯,倒拖着长戈跑向宋武,十步之外,这青年宫卫脸蛋涨红,双持长戈:“我王仁善待人以礼,于君甚厚!许以六县之地,君不满国号,又何必羞恼我家大王!”
宋武右手持剑,左手提着剑鞘做副手武器:“魏王欲使子武为看门守户之犬,想借子武之手令我劲宋遗民奋勇杀敌,以拱卫魏国!昔年,魏国背约负我劲宋,今又阴谋图我劲宋遗民血勇之躯!我若贪图富贵收受六县之地,为魏国而死的劲宋遗民,何其之冤!”
卫士想不了那么多,红着脸吼道:“狡辩!满口奸猾之言!我乃楚丘胜,杀!”
报名之后,这卫士喊杀声一出就踏步持戈朝宋武顶来,戈刃瞄着宋武脖颈高度斜斜击来,势头猛烈迅疾。一推,一拉,一勾割断脖子,是戈兵单斗时的常用杀招。
宋武不退反进,商阙剑斜斜斩下,一声脆响两人错身而过。
被斩断的戈头坠地,楚丘胜低头眦目看着手中木棍,气恼之极砸向宋武,拔出左腰佩剑,举剑高唱:“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十亩田间是桑园,采桑的姑娘已悠闲。走吧,与你把家还!
十亩田外是桑林,采桑的姑娘结成群。走啊,与你携手行!
无人应唱,楚丘胜唱罢环视左右,扬着下巴目光不屑,又看向对面停手等他唱歌的宋武,气极而笑:“高贵的王孙能结束在下卑贱的性命,是在下的幸运;能在魏国存在时,葬在魏国的土地里,也是在下的幸运。等到魏国灭亡后再死,那该是何等的屈辱啊!”
高声感叹着,楚丘胜缓步走向宋武,步履散乱犹如醉汉:“只可惜,家乡美丽的姑娘,还在等着在下衣着罗衫而归。”
两人相距两步,楚丘胜对宋武缓缓点头,双手持剑猛地长喝踏前横斩。
宋武左手扬起将剑鞘抡出,一声爆响将楚丘胜求死一剑拍飞,右手提剑搭在楚丘胜肩膀:“以上古之礼,君乃子武俘虏。君之性命,如今是子武的了。”
楚丘胜目光诧异,又饱含留恋,还是无奈道:“我乃魏人,巍峨如山,岂能屈服于他国?王孙心怀仁德,今日给楚丘胜一条生路,可杀死的是楚丘胜过去的信念,今后的楚丘胜也将生无可依,生不如死。还不如,王孙成全楚丘胜,杀今日之楚丘胜,成全的是过去、今后的楚丘胜。望楚丘胜之死,能让我大魏健儿知耻而奋勇!”
宋武长叹,右手缩回,一刺,感叹:“魏有壮士,近在咫尺。奈何国君不用,荒唐啊!”
双手捂住自己溢血的脖颈,楚丘胜转身向东家乡所在直愣愣走了两步,噗通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