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二十年大计下
宋武那头,听着鲜于戈述说家中纷争原由,听的宋武也有些头疼。
鲜于戈是鲜于达成庶子,鲜于达成也是庶子出身,因其嫡裔兄长战死而继承卿位执掌兵权。而现在,鲜于达成要将家主的位置传给侄子,也就是他兄长的那一系。至于自己儿子这边,鲜于达成什么都没留,放任几个儿子在燕军中厮混。
这不是一代人的纷争,而是两代人的纷争;嫡庶有别,从自身出发,宋武自然支持鲜于达成归还嫡脉家业一事。
谁让他宋武就是宋康王的嫡子嫡孙?
什么是嫡?明媒正娶,合法妻子所生的就是嫡子;所谓庶子,不过是纳妾或与侍女生养出来的罢了。
比如萧君,就是康王继妻赵姬所生,母族就是赵国王族,这就是嫡子先天的优势,拥有强大的母族支持;而列国之间相互联姻,为的就是让彼此的血脉相融,让对方的继承人拥有己方的血脉。
这种情况下,嫡子的地位自然越发的稳固,使得嫡庶之别越发的明显。以至于,庶子地位渐渐沦落到与家臣等同,比之某些高级家臣还有不如。
就连宋武,母族是陈国灭亡后遗留在赵国的人质族裔,这种母族力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却是宋武赢得陈地士民支持的重要因素所在!
当年萧君避难赵国,想要寻母族支持,但他失望了,被平原君赵胜软禁;即使如此,萧君也为将来铺路,娶了陈国公族嫡裔,使得宋武身具夏、商两大王族的血脉。
毫无疑问,面对鲜于戈要争夺家业的想法,宋武持反对意见:“世上没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令尊执意要归还家业于嫡脉,此中必有因由。此事,不妨亲问令尊。问清其中因由,若你心中还执意家业,在祭祖之时,可由我出面主持,由你来说服宗族长者。若是族中长者支持你……”
毫无疑问,族中长者怎么可能支持鲜于戈这么一个声名不显的庶子?有族中长者支持,鲜于戈又怎么会饮酒浇愁?
鲜于戈一听还是这种论调,垂头丧气,抑郁苦闷又转为阴鸷神情,厉声问:“王孙,我父挽救鲜于氏于覆灭之际,是我父南征北战二十余载保住了鲜于氏威名。为何!为何我父一手挽救、再创的家业要让给嫡脉!”
宋武微笑着起身,抖抖洗的泛白的袍袖,双臂负在背后出门踩上燕国特产的皮履,这是以柔软鹿皮条编织而成的清凉皮履:“子戈,若是你能有令尊的志气、手段,自然无所谓这点家业。如今之天下,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守不住家门,再多的富贵也只是祸患;若能立身乱世勇往直前,这富贵自会上门。”
短短时间接触,鲜于戈这个将门庶子有多少军事才华,宋武看不出来。反正有两点他能看出来,这个鲜于戈是个斤斤计较,舍不得牺牲的人;其次,鲜于戈心急气躁缺少耐心,这种人除非有特殊天赋,否则……
一袭蓝底粗布长袍,宋武背着背篓走出巷道,就见路口处十余名披挂重甲的燕军步军持戟拦路,当首一人挂蔚蓝色披风,素色衣袍外罩紫花装饰的红漆皮铠,盔顶装饰五枚孔雀翎,因身形高硕显得威风凛凛。
这人笑吟吟审视宋武,原地拱手:“在下乐间,奉令邀王孙赴宴。”
宋武打量刚刚长出一层浅须的乐间,笑问:“能拒绝么?”
乐间摇头,眉宇泛着笑意,双眸却不离宋武面容:“恐怕不能,为了等待王孙,我乐氏一族在燕国苦撑二十五年。变法燕国使之富强殷实,王孙不至,燕国的富庶,于我乐氏一族又有何益?”
宋武下巴扬起:“我不吃嗟来之食,也不吃别人送到口中的饭食。只吃,自己双手取来的。”
乐间后退一步,侧身展臂,敛去笑容:“我乐氏何德何能,能将饭食送到王孙口中?只不过是我乐氏奠定了一番基业,邀王孙前来合力,共雪耻辱而已。”
“合力?”
“正是合力,王孙为君,我乐氏为相。效左师目夷旧事,君臣同心,共襄盛举。”
宋武问:“羡门子高可在?”
“正翘首以待王孙。”
乐氏是宋王族别出分家,但乐氏一族绝不会为了宋国的灭亡而做出什么反应。乐氏一族在乐羊时期闻名列国,靠的不仅仅是血腥征伐,而是父子相残!
乐羊在魏国为将,征伐中山国,而乐羊之子乐舒却是中山国的大将。乐舒曾杀死魏国国相的儿子,中山国败绩,中山武公为了让乐羊退兵,杀乐舒,做成肉羹送给乐羊,请乐羊转赠魏国国相,乐羊当场就喝了下去!
因为这一点,乐羊灭亡中山国后仍不受魏国信任,死后葬在中山国灵寿。而后,流亡山中的中山武公幼子召集族人复国,以乐羊之孙,乐舒之子乐池为上将军,后升丞相,连续击退魏军,又打退乘火打劫的赵军,最后以灵寿为国都。
后中山国被赵国灭亡,乐氏一族入赵,沙丘之乱后在乐毅带领下入燕。
以各国为舞台翩翩起舞的乐氏一族,会怀念宋国?
绝对不会,只是和所有殷商族裔一样,乐氏一族厌恨齐国为首发起,针对宋王族、宗室的屠杀罢了。
涞阳塞,守将府。
守将乐乘邀宋武上座,宋武坦然落座,他左首是羡门子高,右首是乐乘、乐间。周礼以右为尊,商礼以左为尊。
左右地位高下之争,起源于上古,也将持续到千百年后的历代子孙。
待仆从端菜奉酒之后,厅堂之中只有这么四人。
宋武为维持侧头看羡门子高:“昨日还在邯郸质子馆,今时已在燕国西塞。人生变动比之浮萍,有何差异?”
羡门子高拿着筷子搅动凉菜,抬头露笑:“人生变动在于自取,浮萍随波身不由己,这就是最大的差别。阿武,你可知为雪恨报仇,我等耗费了多大心血?”
“心血?我只问一句,为何我父出逃邯郸,却无人救援?为何我与我母,孤儿寡母徒步中原四战之地,又无人肯援手?以诸位的本事,想要确悉我一家三口信息,想来不难吧?”
宋武说着抬起右手,手心凝聚出若有若无的五行光团,低头看着:“我自然知道,不援手有不援手的因由。总之,我父战死,我母病死,这是事实,无人能改。而如今我在意的,就是这天下,自东周灭亡后,已不是当年的天下了。”
抬头看羡门子高,宋武神色严肃:“孤身在邯郸月余,我想了太多的事情。比如首阳山神,何等的强大!其麾下妖灵若是作乱,我华夏大地能有多少活人?首阳山尚且如此,那五岳四渎麾下山妖、水妖,岂不是骇人之极?”
“今日乐氏设宴邀我,我不在意你们说什么。我只想在你们开口之前,讲讲我的心思。第一,父祖之仇不可忘;第二,天下不可错乱到妖孽横行的地步。”
“如果有第三,那就是天子尊位,我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哪位龙子。所在乎的,便是天下安宁。”
宋武说着,右手掌心五行光团消散,浮现的则是两串水珠。一串由淡蓝色水珠串成,望之使人心神宁静;一串由浓黑水珠串成,一枚枚水珠如同黑洞,令人望之生畏。
羡门子高见了问:“这就是黑龙之泪?”
“曾经是黑龙之泪,但如今一串是黑龙之泪,一串是众生之泪。”
萧瑶心与赵政融在一起的泪水、精神,被宋武解析,强行分成两股:“众生之泪,也是阿瑶之泪。阿瑶心怀天下庶民疾苦,她的泪,便是天下庶民之泪。”
他掌心的两串泪珠,也代表着两种水德力量,一种是传统的黑龙水德,一种则是宋武推衍出来的众生水德:众生所请,便是宋武矛锋所指!
积攒足够的众生水德,那时的宋武才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比如现在,身上的土木德来自于祖灵、国运庇护、青睐,并不是他本人的力量。如空中阁楼,美则美矣,随时都有摔成废墟的可能。
宋武没有讲太多关于水德的事情,右手握拳消去两串承载不同水德精神的泪珠,看向羡门子高:“我很好奇,自劲宋灭亡这几十年,仲父这里到底计划着什么。”
羡门子高目光还落在宋武右手,目光不转:“阿武听过田氏代齐一事,就连我劲宋,也有戴氏代宋一事。”
戴氏是子姓戴氏,算是王族内部的继承纷争。
田氏代齐这么大的事情,自然人人都知道,宋武点头:“知道,莫非仲父的意思是驱赶燕君而自立?”
“不,比这个设想还要宏伟。可惜,因黑龙师之死,而出了纰漏。”
“愿闻详细。”
羡门子高抬头看宋武,见宋武随意神情,心生不满也无可奈何。
黑龙师萧瑶心是计划的初期棋子,这枚棋子意外夭折还能补救。若是宋武性子叛逆,执意不与他合作,那么中期、后续的计划将会总崩。
嘴角翘起,羡门子高问:“可知秦国函谷关守将是谁?”
宋武又没遍及天下的眼线,如何能知?
摇头,宋武眯眼:“不知。”
羡门子高吐出一个名字,可以念三个音,也能念两个音:“樊於期。”
宋武呢喃重复一声:“桓乙?没听说过秦国有叫桓乙的将军。”
羡门子高露笑,再纠正自己口音,向宋武熟悉的中原口音转变,缓缓道:“樊……於期。(fanwuyi)”
宋武凝眉,眉头越皱越浓:“桓乙?(huanyi)樊…於期……”
羡门子高笑道:“叫桓乙也对,不过是桓齮二字。”
说着,羡门子高从袖中掏出一枚竹简递给宋武,写着“右师桓公孙,齮”六个字。
宋武明白了,一脸的沉重……樊于期这个人是派到秦国的死间,出身宋国公族桓氏一族,握着秦国的命门!
羡门子高不再说后面的事情,宋武也明白了太多,明白了为何信陵君能意气风发的号召列国组建联军伐秦,原因就是函谷守将樊于期是羡门子高的人!
而萧瑶心意外生死打乱了羡门子高的计划,导致羡门子高放弃了后续计划。
信陵君那里失去一鼓灭秦的机会,又不愿保持列国均势而遗害苍生,便在魏王可笑的手段下下野,过起了自娱自乐,直属于自己的生活。
列国之间的均势,最追究这种局势的是各国王族、宗室。而这种均势,对于各国百姓而言,意味着他们一代代人将无法享受天伦之乐!意味着各地男丁普遍活不过三十岁!意味着山野之地还是市肆城镇,都将有大量的寡妇!孤儿!残疾人!
稍稍有一点抱负的英才,都以一统天下为志向!一统天下后的生活,是万民所期待的,也是天下英才所期待的!
而出身魏国王族的信陵君,却背弃了来自血脉的自私,而是以天下庶民为重,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选择了自我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