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护网下
保护网下
1保护网
本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西德爆发了一次大规模的学生运动。运动过去之后,一部分的大学生对社会采取冷漠的态度,至于另一部分学生,对民主制度感到绝望,走上搞恐怖活动的道路。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八日,西德政府宣布“关于极端分子的决定”:《禁止就业法》,针对曾经参加学运的大学生。新法令规定,凡在公共机构谋职者,必须保证拥护“基本法”,求职者均需接受严格审查,看看有没有违法的行为。
《禁止就业法》的实行,对青年人的就业形成巨大的阻碍。不少精英分子,既有专业知识,又有才干,却无法找到工作,变成失业的群族,冷漠者变得更森严,恐怖活动则展开得更如火如荼。
一九七七年,西德国内接连发生了三大恐怖案件:联邦总检察长遇害;德累斯顿银行行长被杀;雇主协会会长遭劫持,虽然经过多方面的营救,终于仍被谋害。恐怖案件接二连三发生,使政府不得不注意工商界首脑人物的安全。
“保护网”就在这个时候产生。所谓“保护网”,其实是一群警卫人员,负责保护那些社会上的重要人物。银行、钢铁、造纸、煤业等等的巨头,都受到“保护网”的保护。为了工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政府扩充了联邦刑事局,使它成为欧洲最现代化的缉捕中心,并且加强惩治恐怖分子的刑法。
受到保护的大人物的确不少。无所事事的太太,最新的娱乐活动居然是:检查人家动用了多少保卫人员,从中看出这家人的“等级”,是第一等,还是第二、三等的重点保护对象。
保护网,又何尝不是一个监视网呢。在保护网下,许多人反而变成保护措施下的受害者。
2伯爵府
托尔姆是报业巨头,他的报业不断扩张,仿佛多头的龙。他并吞了许多报纸,事业膨胀得连他也无法控制。如今,他被推选为雇主协会会长,名誉、地位都显赫,因此他是保护的对象之一,受到了“关心的包围”(德语版的原名直译)。
托尔姆并非富贵出身,父亲不过是一名教师,是个对土地收购发了狂的人。他终日骑了一辆脚踏车,把剩余的钱花在土地上。当然,这也有好处,战后的日子,托尔姆一家人的确可以靠土地来换粮食。托尔姆的事业,主要还是来自舅舅的遗产,那是一份报纸的产业。那份报纸不断膨胀,并吞了不少别的报纸,使托尔姆成为同行中的巨头。
成为报业的巨头,当然也成为恐怖分子谋害的对象了。保护网的保护的确是严密的,如今托尔姆住在一座巨大华丽的伯爵府中,府内各处遍布警卫,室内均安装偷听器。为了保护一家人安全,从外面送进来的食物、用品都得逐一仔细检查。每个电话有录音,托尔姆和妻子讲的话,也都有人听见。伯爵府里面,根本没有个人的私生活,没有两个人的私语。一切都是透明的:透明的人物的动态,透明的每一句对话。唯一没有人可以洞悉的,是屋子里的人脑中的思想。
托尔姆的脑中想着许多事情。虽然身在保护网中,他知道,他的生命受到威胁,随时会有人用奇异的方法来谋害他。譬如说:一个会爆炸的蛋糕,或者,园子里飞行的鸟,说不定其中一只,肚子里装了炸药,直向他居所的露台冲来。还有,他身边的这名侍从,也许就是这个人,在托尔姆沐浴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把他勒死。
托尔姆怀念以前的日子,和父母住在乡下,母亲总是给他煮牛奶羹,这种牛奶羹,后来再也喝不到了。他不喜欢伯爵府,也不喜欢当什么报业巨头、雇主协会会长,他希望自己是平凡的人,过一般自由人的生活。
3女骑手
莎比纳是托尔姆的女儿,体育界的名女人。父亲是报业巨头,恐怖分子谋害的对象,做子女的,也成为谋害的目标。因此,保护网也罩到了她的家园。莎比纳如今已经结婚,她的丈夫也是显赫的人物。一方面固然由于他是“蜂巢”公司的经理,又是出色的骑手、舞伴、网球运动员、帆船运动员、冲浪运动员、汽船驾驶员,体育报上少不了他的名字;另一方面,他的拈花惹草行为,似乎还要出名,报纸上也不乏那类照片。
自从生了一个女儿,莎比纳和丈夫的感情日渐恶化,她愈来愈发现他的卑鄙面目,连带对居住的这所花园洋房也感到厌倦。保护网的措施降临她家的日子,她更加烦闷了,试想想,她去骑马、买衣服,都得由护卫员跟着,还有小女儿,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去,以免危险。
莎比纳的邻居们,因为保护网的缘故,竟然也成为保护措施下的受害者了。市区这一带,街上时时刻刻站着身背对话机、照相机的警察,来来往往的人都得受他们盘问、检查。有一位邻居,有一些暧昧隐私的情事,竟给揭发出来。说来讽刺,家家户户被保护措施弄得精神紧张,坐立不安,人人都仿佛生活在金鱼缸里。
最意外的事,还是发生在莎比纳自己的身上吧。她并没有遭受恐怖分子的谋害,而是,在他父亲当选上雇主协会会长的这天,体育报上传来了新闻:女骑手莎比纳怀孕四个月了。那些好事者都懂得计算,莎比纳的丈夫离家出外,已超过四个月之久。他经常因公干,要到海外去,为“蜂巢”建立生产的各个环节、寻找合同、招募心腹,然后得意而归。
莎比纳怀孕了。谁是孩子的父亲呢?保护网的负责人大为震惊,在这么严密的保护和监察之下,莎比纳怎么会和情人怀了孕?
4失业者
罗尔夫是托尔姆的儿子。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他是热血青年,参加过学运,烧过汽车、扔过石头。虽然,他是受过教育的银行专业人员,还有过实际经验,但如今,却找不到工作。政府发布《禁止就业法》后,他成为被禁止就业的人,和许多知识分子一般,失业了。父亲也没有办法,老托尔姆常常慨叹,要不是罗尔夫扔过石头、烧过汽车,现在已经是银行的经理了。
儿子并没有依靠父亲的接济,他住在离伯爵府二十公里外的地方,到东家帮人修东西,到西家帮人摘水果。人家也总是慷慨地送些东西给他作报酬。他捡木头,劈开锯短,加工后出售。此外,家里又烤些面包、腌渍蔬菜,制作果酱,村子里也有人来买。生活得倒也平静。
罗尔夫渴望过温暖、安静的生活,但他不知道这局面能维持多久,只希望不再为吃饭、住房、穿衣发愁。村子里的人,目光永远是好奇的,觉得他是不同寻常的人物。人们同他谈话,他总是避开政治的问题,只答些他内行的事情,譬如:分期付款、货币、利率、通货膨胀、投资、节约税款等等。
村子里也有上大学的孩子,每逢周末,穿着时髦的服装,开着大学生坐的汽车回来。他们拒绝上教堂,追求性自由,摆出一副左倾姿态,对罗尔夫蹲过监狱怀有敬意。他只觉得这些人幼稚,因为坐牢既非荣誉也非乐趣。他已经渐渐变了,变得冷静而成熟。
罗尔夫结过婚,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卡塔莲娜,他们有一个孩子,三岁。罗尔夫的前妻是薇罗妮嘉,他们已经分手,她带走了他们七岁的孩子,和活跃分子勃韦洛一起生活。在南方生活吧,在伊拉克或黎巴嫩的某个地方,他们不能回国,因为他们都是通缉犯。
因为罗尔夫是托尔姆的儿子,保护网也把他罩住了。保护罗尔夫,说得正确一点,当然是监视罗尔夫。
5大雨伞
托尔姆和妻子怎样交谈呢?他的妻子凯特想到了办法,把头伸出窗外去。但这样子太辛苦了。他们采取了另一个方法:撑一把大雨伞,到大平台上去。于是,两位老人家站在圆鼓鼓的大伞下,谈起天来。
他们谈起伯爵府不久也许就要夷为平地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即使他们那么富有。伯爵府一带的土地蕴藏着煤矿,为了发掘能源,这里的建筑物都得拆卸,片瓦不存,没有人可以阻挡煤矿的开采。至多是四年,挖土机、传送带、抽水机将一一入侵,平地站起来的将是污染大气的发电站。
他们谈起莎比纳,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他们竟然不知道,而孩子的父亲,居然并不是她的丈夫。她一直是一个虔诚的姑娘,羞怯的美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不过托尔姆说,他真的希望莎比纳有一个情人,因为她的丈夫太卑鄙了。他觉得,女儿近来活泼愉快得多了,看见她那么快乐,实在是好事。
他们谈起罗尔夫,谈起他的前妻薇罗妮嘉,她喜欢穿美丽、结实的鞋,他们一起说,在中东,要找那样漂亮的鞋子可不容易吧。他们也谈起罗尔夫的大学同学勃韦洛,这孩子,他们从小就看着他长大,他对女子的脚顶有研究,知道什么鞋适合什么样的脚。他一定会为薇罗妮嘉找到好鞋子。
他们谈起孙儿。莎比纳有一个女儿,如今又怀孕了。罗尔夫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身边,一个却在薇罗妮嘉那里。她会把他送回来吗?带着小孩在身边,对于她的活动,如何方便呢?这小孩归根结底还是罗尔夫的长子、托尔姆的嫡孙。
果然,七岁的小孩回到德国来了。孩子由一位从伊斯坦布[伊斯坦布尔]坐飞机来的士耳其工程师带来的,飞机刚在法兰克福机场降落,那个人就把孩子交给机长事先召来的警察。工程师在土耳其受到一位女士所托,带了孩子,连同五百马克和一封信上机。他自己的孩子则留下了。当时,女士哭得很厉害,他说。
6皮鞋店
七岁的小孩子从土耳其给带回德国来。小孩一头黑发,身材瘦小、皮肤棕黄,穿着牛仔裤,脚上一双凉鞋,身上是大披巾式的斗篷,头上一顶圆草帽,异国风味十足。罗尔夫把他接了回家,任何人从他的口中都探听不到母亲和勃韦洛的消息。
托尔姆的一位朋友,科尔恰德,自杀死了。他也是受保护网照顾的人物。严密的关照使他神经衰弱,以为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对他不利。可以这样说,科尔恰德是给保护网保卫而死的。
科尔恰德死了,薇罗妮嘉骑了自行车回国来参加葬礼,她终究是这个家族的亲属。不过,她回国还另有意义,因为她七岁的孩子如今是个危险人物。他们之间已经疏远,那些人灌输给他不知什么东西,使他成为既不需炸药也不需引信的危险品。她必须及时通知罗尔夫。于是,一抵达西德边界,她就自首了。
大雨伞并没有用,因为大雨伞隐藏不了秘密。布置保护网的人听到托尔姆夫妻的交谈,他们在伊斯坦布五家著名的鞋店之一中发现了勃韦洛,把他杀死。
托尔姆决定不去参加好朋友科尔恰德的葬礼,而要安葬勃韦洛,虽然大家都劝他别那么做。保护网的护卫为这大伤脑筋,因为防卫困难。托尔姆夫妇还是到公墓去了,留下花圈。
离开公墓时,托尔姆的侍从告诉他两件不幸的消息:莎比纳和她的情人一起私奔了;他们的七岁大孙儿,溜了出来,叫一名摄影师带他到伯爵府去,放了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凯特只问:有人受伤吗,有生命危险吗?答案是没有。她说:那就算不了什么,我女儿的事,我也不认为是坏消息。托尔姆也开怀朗笑起来。
《保护网下》(TheSafetyNet),德国小说家伯尔(HeinrichBll)的作品。
一九八六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