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战
海战
一艘美国航空母舰
和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互相
在太平洋中央
击沉对方。
直至最后
年轻的教士弹奏风琴。
如今飞机与天使都悬在天空
不知如何降落。
DieSeeschlacht
EìnamerikanischerFlugzeugtrger
undeinegotischeKathedrale
versenkensich
mittenimStillenOzean
gegenseitig.
BiszumSchluss
spieltederjungeVikaraufderOrgel.—
NunhngenFlugzeugeundEngelinderLuft
undknnennichtlanden.
TheSeaBattle
AnAmericanaircraftcarrier
andaGothiccathedral
simultaneouslysankeachother
inthemiddleofthePacific.
Tothelast
theyoungcurateplayedontheorgan.
Nowaeroplanesandangelshangintheair
andhavenowheretoland.
让我们来认识一首德国诗。
一艘美国航空母舰,和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同时彼此沉毁,在太平洋中间。从这几句诗看来,我们知道,海面上发生了战事。航空母舰并不是邮船,不是风帆也不是货轮,航空母舰并不运输普通的货物,也不载送一般的旅客,这是一艘用在战事上的军舰。军舰,是参加战役时才出动的。在航空母舰上,运载的是战斗机或侦察机,舰上的乘客都是兵士。把航空母舰驶出海洋,当然是去和别国开战了。
当然,一座哥特式的教堂并不会行驶,不会在海面航行也不会在太平洋上和一艘航空母舰相撞,彼此同时沉没。诗里选了大教堂,有好几重特殊的意思。首先,教堂是爱与和平的象征。航空母舰则代表战争。在战争中,航空母舰是强者,具侵略性、破坏性,而柔弱如花朵般的美丽和平的教堂就被毁坏了。
教堂的基础是在陆地上,航空母舰的基地是在海面,但是在战役之后,无论是陆地或海面都遭受到影响,不管哪一方胜哪一方败,彼此都走向同一毁灭的命运。事实上,任何一场战争,都没有得胜者。所以,在战争中,航空母舰和大教堂,都一起沉毁于太平洋中。
大教堂只是陆地上和平的象征,和平并非表示不自卫。当从海上来的航空母舰发动攻势,陆地上怎会不防御反击?所以,和航空母舰一起在太平洋沉毁的不是落实具象的教堂,而是抽象的、陆地上的军事力量,双方都受到严重的创伤。
航空母舰和教堂都沉没了,年轻的教士一路奏着风琴也沉没了。战争有什么好处呢?双方都花耗了弹药、兵器和军备,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摧毁了。风琴是艺术、文化;教士是善良、和平;年轻是新生、希望;这一切都随着战争受到了打击,或停顿,或沉寂。
反战的诗篇很多,许多诗呼号、呐喊,夸张战场的满目疮痍,作者的眼睛往往停留在一具残缺的尸首上或一堆仍冒白烟的灰烬中。可是,《海战》有非常有力的结局:如今飞机与天使都悬在天空,没有着陆的地方。
根据神话传说,哥特式教堂的拱形尖顶,是天使栖息的地方。如今,战争已结束,航空母舰和教堂都遭破坏沉没,那么,飞机不能回到航空母舰上去,天使也失去了教堂的尖顶借以栖身。飞机和天使都无家可归,物体本身,悬在半空,住宿之处,悬而未决。《海战》的结笔写得真好,作者不写受难的人民流离失所,而写飞机与天使都无家可归,既描述了战争的灾害,也隐喻了交战双方都同样是挫败者。哥特式的教堂遭受侵略,教堂的沉没,天使的无处栖身,是战争造成的灾害,可是飞机呢?飞机是从航空母舰上派出来的,它炸毁了教堂和陆地上许多美好的事物及无辜的人民,结果,它也没有了归路,这就是发动战争侵略别人的下场。
《海战》是德国诗人君特·格拉斯(GünterGrass)的诗,由德国作家来写诗谴责战争,意义深远。这首诗选自格拉斯一九七八年版的《在蛋中及其他诗篇》,这个版本比他一九六六年的版本多了一辑诗。格拉斯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及美术家,作品封面多半由他自己设计和绘图。
英译比原作少一行,我照原作,分九行。由于诗短,德文的名词又是大楷,对读起来也约略可明白原作的模样,还是留待大家自己去深入认识研究。在这里,也把一些文字简译出来:
击沉versenken
互相gegenseitig
弹奏spielte
悬挂hngen
不知如何knnennicht
一九八一年四月
1
德步西[德彪西(Achille-ClaudeDebussy)]《前奏曲》中有一首乐曲,叫《淹没的教堂》,是标题音乐,取材自一则传说。据说不列颠尼[布列塔尼]海岸的一个小村,由女巫达黑管辖。女巫作恶多端,她所掌管的地区遂被海水淹没。在恶劣的天气,过往的船只仍能听到被淹没的教堂中传出的吟唱声。德步西的乐曲首先描写沉没的钟声,用和弦配出平行的律动。音乐家为音乐做注说:“要非常平静,仿佛轻柔但清晰的雾幕。”然后,大教堂从雾中渐渐升起,是乐曲的发展部分。于是,接连而来的是一段唱诗,用的是平行三和弦,让人回忆起假低音的音乐。最后,教堂又沉回水中去了,钟声慢慢地消失,由钢琴的踏板踩出持续的重复低音。三段式的音乐,一面听音乐,一面看格拉斯的诗,有什么感觉?也许,脑中还会浮现莫奈的画《鲁昂大教堂》吧。印象派的画家和印象派的音乐家。但愿从水中升起来的永远是教堂,不是战舰。
德步西还作过交响诗《牧神的午后前奏曲》。音乐中的牧神和康明思诗中的牧神,有不同的面貌、气氛、季节和环境。对读起来,就能擦出趣味的火花了。
2
去看一个名叫《书籍/艺术品》的展览。展品是各种奇异的书。它们和传统书籍不一样,是经由艺术工作者重新创作,赋予新的形象和意念,既呈现书籍这媒体的种种可能,也为阅读提供新角度。比如《诙谐曲》,是一册翻开的乐谱,但音符转化为铁钉;又比如《天书》,细心雕印的木版活字线装书,骤然看去是熟悉的汉字,可仔细再看,竟无一字认识。
作品编号第八是《新版保塞雷》[《新版波瓦塞雷》]。为了纪念科隆大教堂建立一百周年,科隆一家邮报邀请当地十位艺术家重新改订保塞雷一八四二年的教堂折页图,表现了今人对社会、历史和建筑批判的当代回应。其中一幅,我一见就呆住了,因为图中科隆大教堂的背景,竟是艘战舰。教堂和战舰非常相似,使我再想起君特·格拉斯的诗。
教堂,又岂止是和平的象征。信仰,同时拥有杀伤的力量:信者,上天堂;逆者,下地狱。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仇杀,什么时候才停息呢?发动战争的人,很少不自备一套重建秩序的蓝图,但战舰往往由道德家操纵,屠杀之所以变得理直气壮,扬言是为了救赎。这是重建与摧毁的辩论。我们难道没有认识到这其实不可能是单一的世界,一套标准,一套价值观,如果无限量地膨胀,结果就是自我的伤残。《新版保塞雷》帮助我阅读《海战》,展览会中雕塑品般的书籍重新启发我对文字的体会,从文字再出发,让我思考战争风暴的种种问题。
一九九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