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长安 二
洛阳至长安的某一段路程,四周地势平坦,和熙的阳光没有半点遮挡地普照此地。陆离、卓青焰二人骑着马在官道上缓缓行进,阳光为二人身体轮廓描了一道金边,时常有微风徐徐而来,吹得二人发丝与衣角接连舞动。二人前面是个不大的村庄,能远远看见挎着竹篮的村妇和扛着锄头的庄稼汉走往道路两边的农田里劳作。
二人一路上天南地北的闲聊着,再不像先前那般沉默诡异的气氛。也许是天气太好,他们眼里总有笑意,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是洛阳前往长安必经的路途,时常会有行路的人在这个村里落脚,便有村民在道路边开了一家食肆,供旅人吃喝歇息。看店的是一个中年农妇,她见二人到此下了马,便笑着迎上前去,招呼道:“两位客官里面请!”说着,她将二人的马牵到一边的马槽,又向屋内喊道:“长生,出来喂马了!”
话音刚落,一名八九岁的男童从屋里跑出来,对二人笑了笑,便抱来了一捆草料放在马槽里。男童打量着陆离,看见了陆离背上的龙华剑,歪着头问道:“哥哥你是剑客吗?”
陆离闻言笑了笑,还未开口,卓青焰抢先道:“不是,这位哥哥是个道士,不是剑客。”
男童又问道:“哥哥是道士,姐姐你和哥哥在一起,那你就是道姑喽?”
卓青焰笑道:“我像道姑吗?”
男童皱眉想了一阵,说道:“我不知道。”
村妇站在旁边,见二人并为因男童的话而不快,便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并不说话。
卓青焰见这男童天真无邪,心生好感,便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笑道:“你说些好听的话,姐姐赏你一锭银子。”
男童见了不知所措,只得转头看向村妇。村妇连忙笑着对男童耳语几句,男童便大喊道:“我祝哥哥姐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村妇见二人年岁相当结伴而行,以为是情侣,便教男童说了这些话。
陆离听了,忽然瞪大了眼睛,脸也涨红了。卓青焰却只是笑了笑,将手里的银子交给男童,说道:“借你的吉言咯,银子是你的了!”
男童接过银子欢天喜地地跑回了屋内,村妇便说道:“姑娘出手真大方!我家孩子不懂事,拿了银子就跑了,我代他谢过姑娘了!来,两位里面请吧!”
村妇将二人引到屋内坐下,拿来一块抹布将二人面前的桌面仔细擦干净,说道:“二位想吃些什么?我们这个穷乡僻壤,可没有山珍海味,还请二位见谅!”
卓青焰想了想,说道:“我们这一路来吃得大多是干粮野果,要是有些时鲜蔬菜就好了!”
村妇笑道:“那好,二位稍等。我家男人到地里忙活去了,现在店里的杂役厨子都是我一人,做起事来难免不够麻利,二位请见谅!”
卓青焰说道:“无妨,我们不急着赶路。”
村妇到后厨去了,那个男童一手提着个大茶壶,一手捏着两个茶杯,到近前给二人各倒了一杯茶,说道:“哥哥姐姐请喝茶!”说完后,男童直直地看着陆离,眼中充满了好奇。
陆离奇道:“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男童说道:“姐姐说你是道士,那你会法术吗?”
陆离正在思考自己有什么可以给男童展示的法术,卓青焰却说道:“不止哥哥会法术,姐姐也会法术,你想看吗?”
男童听了,慌忙转过头去看卓青焰,不断地点头道:“想!”
卓青焰便手呈剑指,在指尖上唤出了一小团净世明焰。
男童见这白色的火焰顷刻间便显形而出,兀自浮在卓青焰的指尖跃动,顿时大惊失色,忽又拍手笑道:“好!好!姐姐你是神仙吗?”
卓青焰还未开口,男童有说道:“这火怎么是白色的?我能摸一下吗?”说着,男童的手已向火焰伸去。
卓青焰害怕净世明焰伤到男童,慌忙撤去火焰,作恐吓状道:“不能碰,要是碰了,你魂魄便没了!”
男童听了,顿时吓得“哇”地一声,跑得不知所踪了。
二人相视一笑,陆离说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却不怕生人,想来是见的客人多了。我像他这般大时,还在真武观里读道经。那时候,偶有香客来观里拜神,我都躲得远远地,连话也不敢和他们说。”
一路上,卓青焰未听陆离说起过他小时候的事,此时听陆离谈及,顿时来了兴趣,便奇道:“你从小就在武当山上修道吗?你父母呢?”
陆离说道:“我还在襁褓之时,师父便将我抱上山了。听师父说,我出生正值陈楚两国激战之时,我父母双双丧命于战火之中。”
卓青焰黯然说道:“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陆离苦笑道:“也不算是伤心事,我从未见过父母,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经历,就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也谈不上如何伤心,只是偶尔想起此事时,心里有些愁绪。”
说完,二人沉默一阵,卓青焰说道:“能多说些你小时候的事吗?”
陆离笑道:“我小时候的经历十分无趣,只怕你听了会忍不住打瞌睡。”
卓青焰也笑道:“日头正好,若是小憩一阵也无妨。你说吧,我听着呢。”
“从何说起呢?”陆离沉吟一阵,缓缓说道:“自我有记忆开始,我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师父。我还记得师父在大殿里打坐时,便会将我放在他怀里,任我扯他的胡子和头发,他却一动不动,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我要离开他怀里时,他便会伸手将我抓回来。我时常在师父怀里睡着,中途醒来看一眼师父,多半还在打坐。”
“我再长大些后,师父开始教我读书认字。也是在大殿里,师父翻开一本道经递给我,然后他念一句我念一句,再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师父说我天资聪慧,教过的字很少再教第二遍,不到一年便能自行翻看道经。教我内功心法时也是这样,只要师父说了一遍,我便能明白大半含义。如此到我十岁时,我一直在观里,师父偶尔带我到山里游览,可从不带我下山。”
“每隔三个月,山下一个镇子的粮铺老板便会亲自送来粮食,随便拜一拜真武大帝。那个粮铺老板说,师父曾救过他一命,所以他送来的粮食都不收钱,只为报恩。我十岁那年,这个老板得病死了,是他的儿子前来送粮食时告诉师父。他儿子还说他要变卖粮铺搬去襄州居住,这是最后一次来送粮食了。从那以后,每隔三个月,师父便会带我下山一次。”
“可我并不喜欢山下的世界,因为镇上有那么多人,都不像师父那样总是面色平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和语气,都让我感到害怕。等我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便常到山里去闭关修炼。其实就是带些干粮,找个僻静的山洞,不分昼夜地打坐。有一次我闭关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再不像以前那般心如止水,打坐久了,便会烦躁,会莫名的期待未知的东西。我从书里知道人间很大,远远大过真武观和山下的小镇,我便开始对俗世心生向往。”
“师父年轻时受了内伤,多年来一直没有痊愈,只能以药物压制伤势。几个月前,师父的伤势加剧,有一味重要的药材武当山里没有,师父令我下山寻找。便是如此,我开始下山游历,到了秦州。”
说完,陆离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下山之后才知道,其实这俗世光影斑驳,异彩万千,远超我的想象。可我还是觉得武当山里好,山里清幽,看不见众生百态,也看不见妖魔鬼怪。终年弥漫的云雾能冲淡所有的情感,在山里我虽不曾大喜,却也无大悲,心会时常平静。”
这时村妇做好了菜,端到桌上对二人说道:“二位久等了,这是我家菜园里种的,保证新鲜!二位慢用。”说完村妇便退下了。
二人止住了话头,吃起饭来。卓青焰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筷子不停拨弄盘里的菜叶。她想着陆离几个月前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始一下山游历,便到了秦州,遇见了秦姑娘;而再过不久,陆离随她去长安见过圣教主之后,便又会去秦州,与秦姑娘厮守一生。她不禁想知道秦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怎么样与陆离相识的。可她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她怕提起秦姑娘,二人之间又会像先前那般沉默。
二人吃完这一餐,便又骑马上路了。卓青焰暗自思忖,该怎样开口询问陆离与秦姑娘的事,可又在犹豫该不该问。不久后,卓青焰终于下定决心,她如此想道:“陆道长去秦州之后,我二人此生再不相见,若是现在不问,恐怕再也没机会问了。”想到此,她正欲开口询问,陆离却说话了。
先前陆离对卓青焰讲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此外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想到此,便想知道卓青焰小时候的事。他说道:“卓姑娘,你小时候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卓青焰笑道:“我?我小时候可是个大家闺秀!”
陆离没有见过大家闺秀是什么样,便无法将眼前卓青焰的形象与大家闺秀四个字联系起来。他转过头去看着卓青焰,好奇道:“到底是什么样呢?”
卓青焰脸上笑意更甚,说道:“没想到修为高深的陆道连这点见识也没有,罢了,本小姐便详细与你说来,你可要记清楚了!”
陆离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卓青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傲然道:“我爹可是陈国朝廷里的大官!家里的院子估计得有你们真武观七八个那么大,光是下人就有一百多个,更别说护卫了。我小时候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丫鬟候着,有什么事,使唤丫鬟去做就行了,从来不用我亲自动手。”
“你识字是你师父教的,我可不一样,不止我爹会在闲暇时亲自教我,还请了五个德高望重久负盛名的先生到家里,不仅教我读书写字,琴棋书画也一并教导。我才刚满六岁,长安城里的豪门贵族便纷纷上门来找我爹定亲,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陆离奇道:“原来你已许配了人。”
卓青焰苦笑道:“是啊,原本是许配了人的。可后来我爹不愿卷入党争,被宰相陷害,得了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全家上下所有财产尽数充了国库,我也被发配到了教坊司。我原本是许配给了吏部侍郎府上的公子,可此事一出,吏部侍郎对我家避之不及,生怕误了前程,哪里还敢提起此事。”
“在教坊司里,我因年岁还小,只是每日研习琴艺舞技,若是年龄再大些,便要去做官妓。时光半刻不曾停歇,我的技艺日渐纯熟,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绝望。我从小便是过的掌上明珠一般的生活,若是让我用身体去服侍前来花钱取乐的男人,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已打定了主意,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便自缢而死。”
“可上天总算开眼,一年后,我遇到了师父。师父见我天资上佳,便收我为徒,领我拜入圣教门下,圣教主更是将我封为圣女。圣教中除了圣教主和四位护法长老之外,便是圣子圣女地位最高。我师父便是一位护法长老,师父每日与我讲解教义,传我法术。师父对我的救命之恩还未报答,便又添了再造之恩。”
陆离问道:“去贵教总坛之后,除了见教主之外,我是不是还要见你师父?”
卓青焰说道:“那当然了,你不要担心,师父一向待人温和,连一句重话我也没听师父说过。”说完,卓青焰看见陆离眉头微皱,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等了一阵,陆离还未说话,她便问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愿见我师父吗?”
陆离听了回过神来,说道:“当然不是,只是江湖上关于你我二人的传言实在有些不堪,想必你师父已经有所耳闻。也不知你师父见了我之后,会怎样对我。”
卓青焰轻笑道:“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你不用怕,离开洛阳之前,我已遣人快马加鞭赶回总坛,说之前在金陵发生的事,不过是我为了将你诓到圣教而使的手段,其实我与你并未发生什么。”
陆离叹道:“希望贵教主和你师父能够相信。”
卓青焰说道:“你放心吧,南北论道之时,陆道长你力敌全真,江湖上早已传遍了。如此一来,我说的理由便合情合理,他们会相信的。”
陆离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个。”
卓青焰奇道:“那是指什么?”
陆离苦笑道:“我是指,你我之间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他们是否相信。”
卓青焰听了,脸上忽然泛起潮红,不知如何作答。陆离见卓青焰此番姿态,也有些不知所措。二人此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气氛又开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