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启程 一
花魁斗艳这天,清风道长从飞仙观回来时,已是深夜了。张天师和他谈了许多事,有关全真教的,有关二十年前天下大乱的,有关隐宗的。这些事令清风道长心里惶然,他隐约觉得,如今这天下,恐怕不久后再不太平了。
清风道长走入有些冷清的紫金观,穿过大殿来到内院,发现没有一处屋子的灯火是亮着的。“毕竟都是些年轻人,在这观里闲不住,这里离俗世的繁华只有一墙之隔,教他们如何耐得住修行的寂寞?”清风道长如此想着,长叹了一口气,便回房中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晨,清风道长睡醒后便如往常那般在房里打坐,一直到辰时将过,才走出房中,欲往大殿给神像敬香。他刚刚踏入大殿,竟看见毕十三已给神像上好了香,正坐在香案前面的蒲团上闭目诵经。清风道长顿时大感惊疑,因为这毕十三往常无事可做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罢休,他无论怎么教训毕十三,都改不掉这个毛病,久而久之便索性不管了。他见那香已燃了一截,如此推算,在天亮时分,毕十三便将香点燃了。
“这可奇了!十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夜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犯什么错了?”清风道长奇道。
毕十三慌忙睁开双眼,面向清风道长跪下,埋首呼道:“师父!弟子犯下大错了!”
清风道长闻言一惊,忙问道:“什么大错?陆小友和元诚呢?你们一夜未归,到底去了何处?”
“弟子昨夜没和他们二人在一起,弟子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弟子所犯的大错,与他们二人并无关联。”
“你快说!到底犯了什么错?”清风道长喝道。
“弟子......弟子昨夜酒后贪欢......不慎破了色戒......请师父责罚!”毕十三痛呼道,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赵元诚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睁开眼便看见了李淳一,又听得李淳一说道:“此时已然天光大亮,赵道友还要贪睡吗?”
赵元诚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仍在画舫之中,可昨夜一起饮酒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有他和李淳一在此,便问道:“为何只有我二人在此,陈姑娘呢?陆道友呢?还有那两位江湖上的朋友呢?”
李淳一说道:“师妹也许回客栈休息去了,至于其他人,便不知道了,我也刚醒来不久,只有我二人在此。”
两人一起回忆昨夜的事,只记得众人连番斗酒,之后的事,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赵元诚说道:“我好像记得,昨夜李道友睡去之后不久,我也睡着了。想来是他们醒后见我二人还睡着,便先行离去了。”
李淳一说道:“既如此,我二人何不找个地方吃些清粥小菜,醒醒酒也好。”
赵元诚正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欣然应允。二人离了画舫,去到街上,找了家食肆,用起早饭来。这家食肆客人不少,临近二人的一桌客人说道:“王兄,我家那位母老虎管得紧,昨夜的花魁斗艳我没去成。你可得跟我讲讲,是哪位头牌姑娘得了这花魁之位?”
“难怪李兄一大早便愁眉不展,原来是为此事烦恼!昨夜可是精彩极了,李兄没有到场观看,实乃人生一大憾事!”李淳一、赵元诚二人也听见了这位客人的话,倒不是他二人有心为之,只是这位客人声音洪亮,他二人想不听也不成。
那位客人又说道:“昨夜斗艳之时,去年的花魁艳春姑娘头一个出场,便艳压群芳,大家都认为今年的花魁还是这艳春姑娘。”
“王兄所言,今年的花魁,便还是这艳春姑娘?”
“非也!李兄可曾听说过忘玄楼的素心姑娘?”
“不曾听说。”
“昨夜斗艳之前,我也没有听过素心姑娘的名号。待几位头牌姑娘歌尽舞罢,无不是些卖弄风骚的寻常手段。素心姑娘是最后一位出场的,待她一曲奏罢,大家便都认她做花魁!”
“啊!如此说来,这位素心姑娘该是何等的美貌!身段又是何等的窈窕!”
“李兄又说错了!当时在场看客里面,没有一个人知道素心姑娘容貌如何,只因素心姑娘蒙了一层面纱!”
“那便奇了,既然看不见素心姑娘的容貌,为何都认她做花魁?”
“李兄当时不在现场,其中真义难以领略,只希望在下能够转述几分。素心姑娘是最后一位出场的,先前的头牌唱的尽是淫词艳曲,舞的尽是粉肢柳腰,就算是那去年的头牌艳春姑娘也是如此,看客们都已有些厌烦了。素心姑娘一首琴曲婉转悠扬,动听至极,看客们能够欣赏,便是生平难有的幸事。此番对比之下,便觉得那素心姑娘好似仙女下凡,就都认她做花魁了!”
“原是如此,这素心姑娘还未取下面纱,便做了花魁,也不知她的面容究竟如何美丽?难道真的没人见过素心姑娘的脸吗?”
“对了!有一人知道!那便是前几日南北论道大显神威的陆道长!”
李淳一、赵元诚二人已吃罢了饭,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他们谈及陆离,便互相看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是和自己一样的吃惊神色,便都示意要把此人的话听完。
“哦?陆道长昨夜也在秦淮河上!”
“当时素心姑娘一曲奏完,看客们正欢呼之时,陆道长忽然跃上廊桥,邀请素心姑娘与他朋友比拼琴艺。素心姑娘还与陆道长订下约定,若是陆道长的朋友胜了,素心姑娘便任凭陆道长处置;而若是素心姑娘胜了,陆道长便要到忘玄楼与素心姑娘共度一宿!”
李淳一、赵元诚二人听了,忽然瞪大了眼睛。
“最后怎么样?谁胜了?”
“当然是素心姑娘胜了!陆道长的朋友虽然琴艺也很高超,但还是差了半筹。之后看客们便都散去了,之后又听说素心姑娘遣来小舟,邀陆道长去忘玄楼一会。只怕陆道长此时正在忘玄楼中,素心姑娘的绣床内睡得正香呢!哈哈哈!”说完,这桌客人便离去了。
赵元诚轻声说道:“想不到陆道友初识风月,便有这等艳事!只叹昨夜我二人酒喝得太多,没能亲眼目睹此事!”
李淳一叹道:“想来此事很快便会满城皆知,陆道友身为修道之人,却夜宿青楼,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赵元诚笑道:“我修道之人不在俗世,为何要在意凡人的眼光?陆道友论道之后便名扬金陵,现在又添了一桩妙谈,岂不是美事?”
李淳一也笑道:“赵道友说得对,是我没有看破。我全真掌教真人有言,心持真明,万事皆允!陆道友却应了这个道理。”说着,他站起身,又说道:“赵道友,饭已用罢,我们便在此地分别吧。”
赵元诚也站起身,说道:“好,不知李道友与陈姑娘住在哪家客栈?我也好前去拜会!”
李淳一轻笑一声,说道:“恐怕赵道友只想拜会陈师妹,恨不得我李淳一走得远远的!”
赵元诚也轻笑道:“李道友说笑了!”
“我和师妹住在泰安客栈,随时恭候赵道友大驾!”李淳一说完便转身离去。
赵元诚看着李淳一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李淳一有些敌意。“我和李道友虽然师承有别,却同属道门,论道已然结束,昨夜我二人又欢饮一场,李道友怎么会对我生出敌意?”他只以为是自己酒还未醒,感觉错了。他又想到自己和陆离一夜未回紫金观,害怕清风道长告诉张天师,便在不敢在街上逗留,回紫金观去了。
赵元诚走进紫金观的大门,刚想走入正殿,便听见毕十三的声音:“弟子......弟子昨夜酒后贪欢......不慎破了色戒......请师父责罚!”
“什么?不仅陆道友夜宿青楼,连毕师弟也破了色戒!他昨夜并未和我们在一起,难道他是和那位任清秋姑娘......”赵元诚大惊失色,愣在当场,兀自想道。
清风道长听了,眉毛忽然皱成一个川字,大喝道:“你!你屡犯酒戒,不知悔改!现今犯下这等大错,难道真的想气死为师吗?”
毕十三听了,伏在地上的身体不住的颤抖,也不敢说一句话。
清风道长又道:“修道之人泄了元阳,真气便再难炼得精纯,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他见毕十三并未答话,便忽然暴喝道:“说话!你哑巴了吗?”
毕十三连忙说道:“徒儿懂得!只是徒儿当时情难自已,便犯下大错......”
清风道长深吸了一口气,怒气虽未平息,面色却缓和了许多。他说道:“是和那任清秋姑娘吧!”
毕十三大惊失色,说道:“师父怎么知道任姑娘?”
清风道长怒极反笑,说道:“自你从秦州回来之后,你与那任姑娘多次在街上出现。想我紫金观的香火虽不如飞仙观那般旺,在这金陵城中却还有一些香客。他们在街上见了你与那任姑娘在一起,之后来观里敬香时,难免说与我听。”
“徒儿还以为能瞒过师父,却不知道早就露出了马脚。既然师父早已知道,为何不惩罚徒儿?”
清风道长却不回答,而是看向门外,说道:“元诚,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进来?”
赵元诚一直站在门后听着,忽然被清风道长发现,只得现身而出,惶然说道:“清风师叔教训毕师弟行为不端,是茅山宗内里的事。元诚身为龙虎宗的弟子,却忘了避讳,犯了大忌。元诚这就离开,待此事一毕,便前来向清风师叔领受责罚!”
清风道长说道:“无妨,元诚,你且进来。我说的话,你也能听一听。”
“是。”赵元诚走进大殿,在毕十三身旁静立着。
清风道长叹了一口长气,缓缓说道:“若说戒律,我茅山宗只说不能婚娶,倒没说不能近女色。只是我修道之人,求得是清心寡欲,若是被女色所迷,哪里还有心思来修行?”
赵元诚知道清风道长也是在说他在论道之时,面对陈淳华失态之事,便不敢言语,只是听着。
毕十三却痛声说道:“师父多年来苦心教导,徒儿却是朽木一块,不知悔改,自知无颜面对师父。只是徒儿与任姑娘在秦州相识,是两情相悦,徒儿不忍辜负任姑娘一片情谊,恳请师父放徒儿离观,让徒儿与任姑娘一起在江湖上闯荡一番!”
赵元诚听得大惊失色,想道:“清风师叔正在气头上,毕师弟却说这些话,以清风师叔的脾性,毕师弟难道不怕被逐出师门吗?”赵元诚吓得不敢说话,更不敢抬头去看清风道长的脸色。赵元诚死死地盯着地面,能听见毕十三隐隐约约地啜泣声。
清风道长听后并未做声,沉默一阵,才缓缓说道:“罢了,你既想走,我也留不住你。之前我让你外出游历,是想你见识一下尘世,最好是吃些苦头,还能磨一磨你放纵的性子,却没想到你带回来一位姑娘。你毕竟是年轻人,若不经历些人世起伏,怎能静下心来修行?不入红尘,焉知红尘?你去吧!”
毕十三听后放声大哭,呼道:“多谢师父成全!”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向清风道长磕了三个头。
清风道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交给你办。”
毕十三连忙说道:“师父请说,徒儿必定万死不辞!”
“你师兄施十一于南北论道之际临阵脱逃,未得我之准许,只是留书一封便离开金陵。你在江湖上顺便打听一下你师兄的行踪,若是找到了他,务必将诓回金陵!”说完,转身便走。清风道长走到半途,又忽然说道:“你要走就快些,无须向我辞别,免得我改变主意!”
毕十三眼见清风道长离开了大殿,便连忙起身擦干眼泪,对身旁的赵元诚说道:“赵师兄,我得走了,以后再见。”
“毕师弟,你真的要走?”赵元诚本想如此说,却见毕十三神色焦急,好似真的怕清风道长会改变主意,便拱手说道:“毕师弟,若是有缘,我们江湖上见!”
毕十三也拱手回道:“好!江湖上见!”说完,他径直去了内院,带了一柄桃木剑和几身衣裳之后,便出了紫金观。
此时大殿之内只有赵元诚一人,他呆呆地望着神像,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过了一阵,他忽然想道:“快到午时了,不如去泰安客栈,找陈姑娘和李道友吃一顿午饭,聊聊天散散心也好!”他如此想着,也离开了紫金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