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菇
末了,苏梨低声道:“这么说来,他建云水宫绝不是为了自己。但云水宫又与云菇有何关系呢?”她终于将思绪转回到了云菇。
“云菇长于云山之巅,与冰湖互成相生之气。虽说云水宫二十年开门一次,但有了云菇之力,便可提前开门。”
“原来如此,但你为何要提前开门?”
“因为蔷儿在哪里,在云水宫里。”楚朝阳顿了顿,道,“两年前那次大迁徙之后,她就一病不起,只是念叨着想回江南老家。我知回去不易,但还是背她穿行沙漠,没想到她终是没能撑下去。她止住呼吸的时候人伏在我背上,身子起先还是热的,但没多久便一点点冷了下来???”
楚朝阳忽然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哑了。哪怕已过去了两年,但那段记忆还是经不住想。苏梨叹道:“至少那时你就在她身边。若是我,这就够了。”
楚朝阳惊异地看了苏梨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苏梨既是杀手,怎会有如此情感。他平复了情绪后,道:“当时我就是站在这里,抱着她僵硬的身体不知何去何从时,忽然听到一声巨响,竟是土丘裂开了缝,现出了一道阶梯。我拾阶而下,一股寒气迎面而来,然后我就见到了以冰面而制的敞开的大门,见到了入门处一柄刻有‘洪荒’二字的剑。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沈陌将军当年所建的云水宫。入门一看,正中心有一副石棺,里面是空的,我便将蔷儿抱入了石棺,好让她尸身得以保存。离开后不多久,土丘就合上了裂缝。我也是后来才知,云水宫二十年开一次,我那次是恰好赶上了它的奇况,但我允了蔷儿要带她回江南老家的啊。”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苏梨若有所思地想:所以他这两年来都在寻找云菇、好提前开启云水宫之门吧。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奇道:“但这地下的温度是极高的吧,她在石棺中会否???”
“你莫忘了,门是冰湖的千年寒冰所制,又有洪荒剑镇住四方气流。”
苏梨经楚朝阳这么一说,也点了点头,心里的疑惑的却是更深了:沈陌将军耗如此之力、不惜留下洪荒剑也要建云水宫,却不是为了自己,那究竟是为了怎样一个人呢?按理说,他想安置于云水宫的人应是在他之前就已过世了,但为何楚朝阳打开石棺时是空的呢?
楚朝阳似乎没有想过这些,他的思绪里满是两年前的惨痛回忆。末了,他缓缓摊开手掌,掌中一道白光瞬间激亮了苏梨的目光,她望着楚朝阳手中的云菇,想了想后问道:“如果用云菇开启了云水宫之门,那么云菇的灵力???”
楚朝阳缓缓道:“就消耗殆尽了。”
“啊?那我???”苏梨忍不住叫了出来,却又忽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但她心里头是想着的——那我、我的眼睛怎么办?
楚朝阳一时默然,他自然知苏梨的意思,但云菇世间罕有,只有这一株呀。他一时站在原地,久久没动。
忽然,他动了,拿着云菇的手缓缓高举,指间白光倾洒。苏梨看着楚朝阳将全身之力凝注于云菇之上,然后云菇开始变得透明,融在光影里。苏梨站在旁边,只觉漫天光影将自己也包围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她死了那么久,就算开启了云水宫之门,也终究不会复活了,可我、我还活着呀!她只是这么想着,没有出声,也许是自己也知这样的念想太过无力——楚朝阳两年来寻找云菇,就是为了现在这刻呀。
她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向自己涌来,待她睁开眼时只见有个光球猛地砸了过来。
“啊——”苏梨一声尖叫,瞳孔迅速紧缩,一瞬间有种晕眩的感觉。待光影终于褪去时,她仍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她目光惊疑地望向楚朝阳,却见他神色静默地望着自己。
苏梨想了想,忽觉自己目光所及之处视线清明,哪怕身处在漫天风沙中也依然能自如视物。她没想到她希冀已久的光明竟会如此突然地重现在眼前,禁不住瞪大眼睛,失声道:“莫非你、你方才将云菇的灵力给了我?”
“其实在这之前,我都一心想着用云菇开启云水宫之门。但当两年来的寻觅终于要尘埃落定时,我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再见到蔷儿的脸。你说我纵然将她从云水宫带了出来,若要去她江南老家,便也只能将她的身体火化,那是何苦?我宁愿她还是那个她,永不枯萎。”楚朝阳点了点头,苦笑着缓缓道,“更何况活着,素来比死不易些吧。”
他并没有放弃朱蔷,只是带着“永不枯萎”的念想坚持着守望,而苏梨却由此新生。苏梨怔怔地望着楚朝阳,一时心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楚朝阳说完那些话时,转身欲走,想来是觉得话已至此,再无什么可留恋的了吧。
忽然苏梨耳中传来一个极快的声音,是一声带着破空之力的清吟。那声音转瞬即逝,但苏梨手中的涤尘剑在那一刻轻震了一下,她敏锐地感觉到:那是剑出鞘的声响,而且是把古剑。
想来楚朝阳也听到了,是以目光惊疑地转身。随之便是一声巨响,只见原先一直静默立于云水宫之上的土丘轰然坍塌,扬起无数黄沙,只那么会儿的工夫便融在了滚滚沙尘中。坍塌的沙丘下,本有一扇晶透发亮的门,但那由冰湖湖面制成的门,也在轰然一声的巨响中发出“喀拉喀拉”的碎裂声,继而变成了一块块埋入沙堆的碎片。在苏梨视线恍惚之际,有一柄剑挟着一束光绝尘而起,飞至半空时向着地面射来,然后斜斜地插入沙土。远远地,苏梨只能望见剑的大致模样,剑身不窄,通体发着青幽的光。
忽听楚朝阳悲怆地长叫一声,继而像疯了似的飞奔而去,苏梨顺着楚朝阳奔去的方向一看,呆立当场。长剑所插之处,竟是一具石棺,此时石棺在巨大的冲击下裂了开来,伴随着又一个巨大的轰然之声,整个石棺都化成了粉末,瞬间扬起在空中。
楚朝阳在漫天沙尘中来回奔跑,伸着手想要接住四散的粉末,但指尖所及之处,早已分不清是沙还是粉。最终楚朝阳跪倒在沙堆之上,低头静伏,许久没有动。他定是怎么也没想到,云菇的灵力太过惊人,以致本意虽是治疗苏梨的眼睛,但地下沉睡多年、源自冰湖的力量也因此受到感应,喷薄而出。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结局——灰飞烟灭。
这真是个太过残忍的结局。苏梨呆呆地望着眼前此景,眼中早已满是泪水,她不忍去看楚朝阳,只是默默地望着伫立在沙堆之中的长剑,那剑柄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洪荒。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沈陌将军建这座云水宫,定是为了一个女子——所以才以洪荒剑镇守,哪怕灰飞烟灭,洪荒剑都在身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朝阳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他目光中的迟缓给苏梨一种瞬间苍老的感觉。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苏梨感觉到一个“传说”轰然倒塌,蜕变成一个近在眼前的真实模样:执念太深。只见楚朝阳拔起了洪荒剑,向着苏梨一步一步走来:“你知道我那时背着蔷儿想要穿行沙漠时,蔷儿最后说了什么话吗?”
苏梨自然不知道,但她还是问道:“她说了什么?”
“她那时替我擦了擦汗,说若是回不了江南老家也不必勉强,这片沙漠也挺好的。还说反正我喜欢沙漠,而且她感觉自己也有点爱上这片沙漠了。”
“她是不是宽慰你才这么说呢?”
楚朝阳顾自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哪知她说完那话后再也没了声响,永远地睡了过去。而我,我现在才知她当时的那句话并非宽慰,她是真的这么想的。”说话间,楚朝阳伸出手,出现在苏梨眼前的是一个透明的石头,模样似是一只雄鹰,虽不及云菇晶亮,但也甚是剔透。
苏梨惑道:“这是什么?”
“是以冰晶石雕刻而成的雄鹰,沈陌将军生前送给我们的,他说那是他在沙漠深处发现的最大的惊喜,看见它就像是看见了整片沙漠。后来它在我们大迁移的时候不慎丢失了,然而刚才石棺碎裂之时,我在沙堆里发现了它。原来那时蔷儿又将它找了回来,而且一直都带着它,唉,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她那么在意这块冰晶石。”
“也许它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是沙漠。”楚朝阳一字一句道,“在我刚才发现冰晶石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蔷儿真的有心扎根于此——因为它在我们心里就像是整片沙漠啊。所以现在,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惨烈了些。”他说到最后,苦笑了一下。
但也许朱蔷找回冰晶石并一直带着,只是为了纪念沈陌将军?苏梨不忍将自己心里的声音释放出来,生怕给楚朝阳带来打击。其实怎么解释都好,只要他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苏梨担心楚朝阳再多想下去,便想转移他的思绪,问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不过是我身负重伤,她救了我罢了。”楚朝阳摆了摆手,露出一副不足一提的神情,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当时她已家道中落,与她妹妹两个人经营着一个药铺,药铺后面的房间里,收留着不少或伤或病的人,我不过是其中一个,与她也没什么交流。在我伤势好的差不多、正想道谢离开的那天,铺里来了几个人,端着一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说是她卖的,还说药有假,硬是让她赔钱。那天她妹妹不在,管铺的只有她一人,铺外围着看热闹的人倒是不少,大多是平日受过她们姐妹恩惠的,却一个都不敢替她说句话。我当时一步冲了上去,几口就把碗里的药喝完了,告诉他们,除非我倒下了,否则谁也别想拿那药说事。”
“那后来,没事吧?”
“自然没事,一群人都散了,但我却因此与蔷儿熟识起来。”
苏梨羡道:“不管怎么样,也算一段佳话了。至少摆脱了绊,至少开始了普通人那样的生活。”
楚朝阳第二次像是看见怪人一样的望着苏梨,大概是在奇怪有这样想法的人,怎么还做了那么久的杀手。他继而笑了一下:“你也可以的。”
苏梨听见他这么说时,心头忍不住跳了一下,待她回过神来,只见楚朝阳望着远处,似要走了。
苏梨忍不住担心地问道:“你去哪儿?”
“找一个人。”楚朝阳头也不会,声音低哑。
找谁?苏梨下意识地想问,她想到了流星、闻竹雨,还有温羽侯,但她终究没有开口,怕听到的答案会徒增担忧。于是她看着楚朝阳在自己的目光中远去,持着洪荒一人一剑走入了漫漫风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