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别
好不容易出了大殿,苏梨一声长叹:“果然是个狠角色。”
温羽侯苦笑道:“是啊,我挖了个坑让自己跳了下去。”
“真的要去一年吗?”苏梨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只是目光沉重地望着温羽侯,“其实你无须应允的,反正、反正我本来就是‘绊’的人啊。”
温羽侯轻松地笑了一下:“那我本来就是镇守边关的将军啊。更何况只是一年罢了,比起我先前遥遥无期的执守,有盼头多了。”
“遥遥无期的执首???”苏梨喃喃念着,只觉得那几个字说来简单,听着却很是心疼,她不由道,“所以心生请辞之意吗?”
“不是,这是我自岐山回来才有的念头。”温羽侯正欲接着说,忽然“咦”了一声,目光疑惑地望着身侧花丛的那一端。
苏梨顺着温羽侯的目光望去,也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那里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指使着身边三个宫女采花,她自己显然是个妃嫔,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但她说话间的神情像极了苏梨,这才是令温羽侯和苏梨都感到惊愕的。
她察觉到了对面的注视,不悦地抬头正想出口相斥时忽然眼神变了一下,想来她也注意到了苏梨。于是她眉头轻蹙,嘴唇动了动,也不知她在低语什么,但她那时的表情更像了。
这时她身边的有个宫女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这么盯着念妃娘娘!你们不知娘娘是如今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她还未说完便被制止了,那个女子——也就是宫女口中的念妃轻轻摇了摇手,又看了苏梨一眼后带着宫女们离开了。
“念妃???”温羽侯喃喃自语着,看了看苏梨后缓缓道,“我们走吧。”
苏梨满是心事地走在后面,一路上脑中都是方才念妃说话时的样子,而温羽侯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出宫城后才停了下来:“你是要往城南走吗?”
苏梨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要开始道别的话语了,她心里颤了一下,道:“你方才讲到你从岐山回来才心生请辞之意,你还没有讲完呢。”她其实并不在意温羽侯讲什么,她只是希望可以再多讲一些、多听一些。
温羽侯拉着苏梨走到了路边不远处的亭中坐了下来,缓缓道:“我在岐山看到了我亲生母亲,你知道的,沈皇后。她的脸因为八年前的那场大火毁了,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从她的声音里想象她原本的容貌。她一定是容貌跟语声一样温柔的女人。”他这么说着,讲到最后时停了下来,目中满是眷恋。
若在平时,苏梨定会忍不住就抛出一堆疑问,但她这次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听着温羽侯的声音,她知道他一定会讲下去的。
果然,温羽侯继而道:“她把自己关在石门后面,只让我一个人进去。想不到她对我的情况很了解,一定是流星告诉她的,我到岐山之前他已在石门外等了数日了,只是我娘不愿见他。但流星已等了二十多年了,也不在乎这几日吧。”
“什么?”饶是苏梨打定主意不插嘴,仍是惊讶地叫了出来。
“流星是我娘拜入凤凰门后的师兄,当年就对我娘心生爱慕了吧。自我娘嫁入宫中后,他亦藏身于宫中,创立了‘绊’——你可知流星最初创立‘绊’是为了什么吗?就是为了替沈家铲除异己,好扶稳我娘的皇后之位。”
苏梨听得咋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沈皇后身上的负担压在了自己身上——被流星那样的人爱着,真是件很辛苦的事。
“那时正是沈陌将军横扫大漠的鼎盛时期,再加上朝野上下因流星之‘绊’而再无异己,沈家的风头一时无两。哪知某一日先帝竟以私通外敌之嫌召回了沈陌,这自然是先帝担心沈陌功高震主、有意打压沈家的伎俩,若私通外敌的罪名一旦被‘落实’,外人便有机会将矛头对准整个沈家。于是那时我娘自愿搬至冷宫,只求先帝撤回对沈陌的定罪,沈陌因此而得以释放,但自此之后沈家就开始走向了下坡路。”温羽侯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但语速一直都是缓缓的,他自然也知道,讲完了那些前尘往事和他的岐山之行后,就只剩与苏梨的道别了。
“我就是在我娘搬至冷宫前出生的,她在我身上下了蛊咒,望我此生都不能习武,因为她不想我步沈陌的后尘。原本这辈子我都将顶着靖南王长子的声名,拖着一生都不能习武的身体无所追求地度过,但十年前一个关于沈陌之死的传言改变了这一切。我娘以为他死了,自那之后她就变了主意,醉心修习异体术想着来日冲破我身上的蛊咒。没过多久她私自修习的事就被先帝发现,被贬到了文殊院。”
“唯独有一件事,连我娘也不清楚,那就是八年前文殊院的那场火,也许是只是一个意外,与任何人无关,毕竟文殊院四周满是枯草,那阵子天气又干燥的很。我娘在火场里被困了很久,待她逃离时容颜尽毁,众人皆以为她死了,包括她的贴身侍女雏菊,我叫她雏菊姑姑。但想不到她竟在我娘平时修习异体术的时候也暗中练着,只差一步就大成了。”
原来是这样,苏梨点了点头,忽然心念一动——雏菊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她想了想,终于记起来,当日在清河镇渭水畔放河灯时,温羽侯所折的纸船上就写着“雏菊”这个名字,原来就是沈皇后的贴身侍女,亦是苏梨八年前在后山小屋后所见的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妇人。原来这八年来,温羽侯一直记着她,那个以己之命冲破温羽侯蛊咒的妇人。
“我娘将我这么多年来的疑惑尽数解开后,她疲乏地让我离开,说是见到了我之后她尘愿已了,再无什么可牵挂的了。我只能起身离开,哪知我刚出石室、石门尚未完全关上的时候流星忽然冲了过来,我本想拦他,但我剑术本就是他教的,自问还没有到达青出于蓝的地步,怎么可能拦的住?”温羽侯苦笑道。
苏梨大吃一惊:“等等,你说你的剑术是流星教的?”
温羽侯点头道:“是啊,流星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他自我八年前北上后没过多久便找到了我,将他的剑术传给了我。流星虽极擅幻术,但剑术才是他最擅长的,只是因为拜入凤凰门下而极少使剑。我的剑术因林篁入门,接着因流星而锋芒大涨。”
苏梨恍然大悟,她不由地想起了闻竹雨对流星出剑的描述,暗暗点头,口上问道:“所以你是说流星就这么冲进了石室吗?然后呢?”
温羽侯眼神一黯,叹道:“然后石门就关闭了,再没开过。其实我娘在让我离开时就绝了尘念,甘愿自闭于石室之内。”
“那流星岂非也???”
“与我娘死在了一起。也算是他痴恋二十多年来自己选择的一个结局吧。”温羽侯目光缓缓地亮了起来,“石门关上的一刹那,我心里的门却开了,那一刻我心里满满都是我娘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什么家族什么荣誉到头来都是日薄西山,有巅峰自然有下坡,倒不如遂了自己心意,好好活一场。若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嫁入宫中,她多么想不顾一切地跟着沈陌离开。”
“沈陌?”苏梨低呼一声,一脸的难以置信。
温羽侯一脸平静地点头:“是啊,沈陌。我娘的表哥,我的亲生父亲。”
苏梨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耗尽心血所见的云水宫——原来是为了沈皇后。最美好的年华无疑就在他们相互爱恋之时,只可惜终其一生又相互蹉跎,留给了苏梨这个后人一声长叹。
这时苏梨耳畔传来了一声轻叹,那绝不是温羽侯的声音,她一惊后抬眼循声,只见楚朝阳站在亭外冷冷地望着温羽侯:“我说过,下次见面记得拔你的剑。”
眼看着温羽侯就要起身,苏梨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看这是什么?”她手掌一摊,掌心红光一闪,赫然就是凝魂珠。
楚朝阳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凝魂珠?”
“你既然认识那就再好不过了。它可让朱蔷的魂魄重新凝聚,免受灰飞烟灭之苦。”苏梨朗声道,“它本是在温羽侯手上的,现在它就是你的了。”其实当初苏梨从温羽侯那里要来凝魂珠时,是想着送给楚朝阳以报他当时的云菇之恩,但如今却被她用来抵温羽侯与楚朝阳的旧账,那自然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苏梨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当真将凝魂珠送给我?”楚朝阳又惊又喜地看了看温羽侯,他沉吟片刻后道,“好,凝魂珠我收下了,只要蔷儿魂魄能重聚,我便再无他求。自此,旧账一笔勾销。”
苏梨心里大喜,谁料这时温羽侯忽然出声道:“且慢!两码事。”
苏梨错愕地望向温羽侯,却见他一脸好整以暇,顾自道:“这凝魂珠是她早先向我要了去,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她想把凝魂珠送给你。至于我们的事,你方才说‘拔你的剑’,我一直都记得,但今日不是时候,因为明天我就要远赴边关了。”
楚朝阳像是见到怪人似的将温羽侯一阵打量,随即长笑道:“好!真不错。你说今日不是时候,那你说,何时才是时候?”
温羽侯想了想,道:“十二月初八,我在岐山等你。”
“一言为定!”楚朝阳与温羽侯击掌而定,继而在苏梨惊愕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苏梨叹道:“十二月初八,那就是半年后。这又是何苦呢?”
“我也不想的。但???如我所说,两码事。”温羽侯苦笑着,这时他将目光转向了苏梨,“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明日我启程时,不必来送了。还是去送送卢橘吧。”
苏梨默然点头,继而道:“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你要答应我,日后无论怎样都不要再与‘绊’扯上关系。”温羽侯正色道。
苏梨愣了一下,终于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么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
温羽侯凝视着苏梨,缓缓道:“我会的。”
第二日,苏梨如温羽侯所言,没有去送他,她去了京兆尹府,想与卢橘道别。府邸门口空无一人,不多时就见卢橘背着包裹,只身走了出来,一如苏梨最初见到他时那样。
卢橘没有想到苏梨在门外等他,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但终还是走上前去:“我没想到你会来送我。”
苏梨叹道:“若非温羽侯今日也要启程,他也定会来送你。”
“他?启程去哪里?”卢橘一怔。
“是皇上的旨意,让他仍执守边关。”苏梨轻叹一声,低低道,“原本,他是想退了的。”
卢橘一听就明白过来,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当今圣上雷厉风行、一心为政,无论如何,是天下之福。温羽侯当初拥他,眼光不错,而我,心服口服。”
苏梨默默地听着,一时没有说话。末了,苏梨缓缓道:“大人此行甚远,还望一切珍重。”
“我会的。”卢橘郑重地点头,继而展颜,“其实远也有远的好处,至少落个清静,这是我自入都以来从未享过的。我想,都城虽好,满目繁华,但我还是喜欢原来的自己——胸襟疏朗。”
这也许是他聊以自慰的话,但讲的确是没错,苏梨望着卢橘的神情,忽然目光瞥见了城墙——竟已到了城门口了。
卢橘作揖,道:“不必再送了。苏姑娘任侠仗义,卢某定会铭记于心。”
苏梨停了脚步,望着卢橘只身一人缓缓离开。她抬头看了看天,心想这会儿温羽侯应该已在路上了,却不知小唐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