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负的倾听
欠负的倾听
文/王熙雯
萌萌那时还在。
那时7月,萌萌病情突转复杂,时好时坏的消息每天都从广州传来,大家的心都紧紧地拴在一海之隔那一张病床上,时而让人兴奋,时而让人焦虑。有一阵子我甚至真的以为,萌萌就要回来了,她已经基本痊愈,她要回海南来慢慢调理,她要回到能让她安心静养的地方,她只是需要休息……
本来是一件好事。作为萌萌的自家人,我们这十几个学生得到她早年写的十几首诗。萌萌不常写诗,这十几首也是仅有的。现在看来,那些文字里所孕育的绝不是一般意义的诗所能比拟的,也就是说,看似少量的文字,有着不可估量的沉重,像读一般的诗一样去读萌萌的诗是绝对不对路的。这一点我在两个月以后的现在才有所体会,但当时,在缺少与那种深刻背景的交融,我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仅仅出于文字层面的感动,自以为是地完成了一些属于自己阅读感想的文字,甚至还在最后谨慎地附上了一句逃避责任的话,“但愿我没有亵渎您,以及您的文字”。实际上当时附上这些文字,就是因为隐约地感受到似乎有一种弥漫且坚实的力量在渊源处,它甚至让我有种莫名的惶恐,我没有正视这种感觉,因为它似乎让我有种抑制呼吸的无法表达。
我没有勉强去表达,以为那只是一种心疼。
现在我明白,那莫名的惶恐,是因为对那一行行诗文背后巨大而深沉的背景的懵懵懂懂,如果我深知这一切,将会真正能听懂那荡气的叹息。结果狂妄地随意下笔,恰恰是在一种萌萌主张出离的、无个人表达的既成语言与逻辑的全副武装下,小聪明般地掩饰自己不可原谅的无知。任何人都可以置身事外地观赏,唯有我和我们,这些让她牵挂的孩子,以求学为名从各个“死地”逃生出来,慕着“转向”之名而来的一小群人,恰恰是最没有资格如知识分子般对萌萌的任何文字进行表面解读的人!我,作为她的学生,我们,作为她的学生,甚至我们这整整一代人,甚至还要更多,在她生前,都欠负她一份倾听式的阅读!没有这种阅读,没有被这种根基性经历的震撼,不可能有安身立命与哲学的意识,也不可能体会哲学是生活方式而不是一门职业性研究,更重要的是,不可能理解萌萌的思想,她的文字,无论对于她自身,还是对于整个学术界的重大意义。
我无法想象萌萌看到这些文字的失望。
然而她没有表现出她的失望,或许她已经习惯于失望,就像她的文字即使在学术圈子里依然未得到过应有的重视与倾听的阅读一样。
亏欠萌萌这份倾听的阅读的人,何止我们?
难以想象萌萌是带着多大的遗憾离开。我所知道的是她走得很平静。
萌萌走之后,很少人能轻易从悲伤中走出来。作为对她的纪念,大家开始认真阅读她的文字。过去由于种种琐碎而被我错过的文字,在渐渐地清晰某些我一直以来的困惑,不仅是对萌萌的,甚至是对我自身的,以及我对这个哲学的困惑。志扬老师讲述的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经历的残酷,讲述萌萌一生宿命般的苦役,如光般使萌萌文字的厚重呈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心在继续阅读中不断地累积,我终于发现自己犯了怎样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汗颜!愧疚!无地自容!
在她的文字间,她的背景,她的灵魂,她的痛苦与艰难,那生成的语言如复活了般以她的嗓音在我耳边温柔地朗诵,如葬礼上萌萌有若哭泣般的朗诵,引导般的启示着,什么才是真正的萌萌,什么才是那高贵气质背后一个苦于表达的萌萌,一个除去了8个月病痛的肉身以外那个在精神上痛苦了一生的萌萌……
在萌萌去世一个月以后,我第一次与萌萌如此靠近,第一次切近地读出她美好纯粹的微笑后浪漫的情怀,和眉宇间淡淡的哀愁所蕴涵的久远……这矛盾从未让萌萌从痛苦中脱身一刻,一刻都没有。
阅读的深入将我带入一种距离感,那距离不仅是生与死之间的隔世之遥,更是一种渴求理解与真正表达之间的天地之隔。但即使这样的距离,已是前所未有的靠近,因为我终于转过身来,朝向了一种倾听!
萌萌天生思者的姿态,在阅读她的文字的同时,你会不停地被震撼,你无法想象她脑中到底深蕴着怎样的丰富与深刻。萌萌与志扬老师,以及几个,仅仅几个同道中人,互相激励着艰难地前行,作为研究西学的中国人,能够走出几代人研究西学的乞讨姿态,审慎地借鉴取用,要完成的,是唤醒作为真实的个人的昏睡,这沉睡绝非一般意义的愚钝不自省,它甚至是在自省状态中在歧途的挣扎,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双重蒙蔽。“个人”的口号叫了多少代人,又愚弄了多少代人,也正是因为这样,历时已久而不得要领,人们要么是忘了再为个人找出路,要么是到西方去找出路,一去不回头。很少人注意在中国南方以南,这个神奇的没有冬天的小岛上,他们在艰难地觅着偶在之途,他们化解了千古的谎言,摸索着个人得以挺立为个人的支撑。
萌萌,用一个自然人意义上大写的女人独特的敏感,艰难地在板结的坚硬如岩石的既成语言处,层层荆棘覆盖的妖艳生命,只有在血的祭奠后,恢复求得语言到语言自身,那罅隙之处生成的语言,才是那使个人得以真实生存的唯一可能。而与之对抗的坚固壁垒,是昭昭然“正当”了从古至今的宏大的公共意识。从本体到主体,从神本到人本,个体如何可能以及在可能之后应该如何实现这种可能?能谨慎地行于既不抹杀真实性的个人,又不把个人抬高到任意妄为之虚无的偶在之途,寻觅着在公共语言中的个人表达,这是何等的眼界!而苦难,那些远远超出了一个高贵而优雅的女人能够和应该承担的苦难,在她看来都只是转换的契机,都成为一种亟待作为个人生成性语言表达的全属于精神上的痛苦,并以这种迫切于表达的对表达的艰苦的寻求而痛苦着……
这些,而且远远不只这些,都是与萌萌生命血脉相通的思考。她的文字是结结实实地用痛苦的一生凝聚成的。有了这样一个浑厚的背景和维度,没有对这些东西基本的把握,永远不可能进入真正意义的哲学,永远不能体会它为什么让那么多人为思终其一生。安身立命,这个词何等高贵,又是何等残忍地将人抛入深渊!
我现在似乎体会到一种苦于表达的艰难,如哽在喉头的哭泣一般。我只能用萌萌的语言,在她的语境里去试着靠近她,去靠近那据说临界的渊沿,那巨大的、朦胧的、弥漫着的黑暗与遥远……她耗尽了一生的心血而未完的表达,岂是说读懂了就真的完全懂了那么简单?她经历了一生苦难的沉积,又岂是一句感同身受能承担得起的?用心地倾听尚且如此,谁人敢枉然断言,谁人又有资格枉然断言?
任何,任何单纯地从她的治学角度评价她的敬业精神,从挚友的身份给予她人格的肯定,甚至如我们出于学生的身份对她给予的慈爱万分感激……这些都远远不足以还原萌萌的珍贵!如果真的只用这些看似华丽的词语就给萌萌的一生画下句号,将是无知的暴殄天物!维纳斯的目光穿透的是从古至今的昏暗,让这种“诊断性”就此因萌萌的离开而尘封吗?如果说还有谁是让萌萌失望的,那是仍然丢失个人的她的同代人,以及双重丢失个人的我们这整整一代人!
萌萌不甘心地带走了她头脑中纯然属于她个人的一切记忆,被迫停止了她的操劳与思索。死亡,是一个以思为生的人停止思考的唯一原因,也是对我们这些亏欠着萌萌、错过了萌萌的无知者的惩罚!
但大多数人依然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何等的美好!
然,她的灵魂依旧在她留下的文字间舞蹈,死亡带不走她生前灵魂闪烁出的光,它从未黯淡,一如那痛苦的舞步从未间断,一如那无语的表达从未间断,一如那世间思者的从未间断……只要你朝向寻觅,朝向倾听……
苏格拉底扔下一句,“你们去活……”
活着的人如何去活?彷徨的思还要辗转几许才肯去反身观己,舍身祭祀逃遁的神灵,去寻找那罅隙中生长着的——唯一能拯救即将枯萎的生命的——“红色和绿色的果实”。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有萌萌!
萌萌灵在!萌萌灵在!
2006年9月29日海甸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