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别

最后的告别

最后的告别

文/许纪霖

萌萌走了,带走了她的睿智、美丽和热情,永远地离开了。

关于她得病的消息,今年春天就传了出来。听说她住在广州的医院,我与令琴想请朋友代为探望,送一束花表示一点心意。朋友说,她谢谢朋友们的好意,但谢绝大家去探望她。我们想,她是那样爱美的人,或许不忍让朋友看到她的病态,她的憔悴和她的挣扎。她宁愿让一个永远青春、优雅和热情的形象,留在朋友们的脑海中,成为记忆的永恒。

我与萌萌其实相隔很远。如今回想起来,大概总共只见过两三次面,通过一些电话和信件。不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不是以次数计算的。有些人,你与他经常见面,却遥同路人。而另外一些人,虽然交往有限,却令人难以忘怀。

第一次见到萌萌,还是20世纪90年代初,那些日子,沉闷而迷茫。80年代中期“文化热”中形成的公共讨论和公共争辩骤然被打断了,大家被迫转入了地下。不过,人心不死,公共活动没有了,但在“文化热”中残留下来的一个个文化人小圈子依然存在,依然悄悄地活动。当时,在上海,我们有一个小沙龙,经常举办一些读书、讨论等活动。我们听说湖北也有一个思想团体,以张志扬先生为领袖,正在研究最前沿的语言转向问题,于是便经过朱学勤的牵线,邀请他们来上海访问。

湖北、上海两个“思想部落”(朱学勤语)的会见,放在一个非常隆重的场合——兴国宾馆。这是上海的国宾馆之一,当年毛泽东等领导人到上海视察,也经常下榻在这里。当时我们这个沙龙的施主和平与发展研究所生意做得正顺,租下了其中的一幢楼,底楼那间富丽堂皇的会议厅,便经常成为我们沙龙聚会的地点。

当张志扬一行鱼贯而入的时候,萌萌的出现,几乎让我们“上海代表队”所有的人眼睛一亮:原来“湖北代表队”里面,竟然还有这样亮丽、高雅的知识女性!现场的气氛是严肃的,甚至有点肃穆,上海的朋友们只能将自己的惊羡暗暗吞进肚里,不敢表现。两边的人马围桌坐下,立即开始了双边的会谈。志扬先生大谈欧洲所发生的语言学转向,很认真地告诉我们,德法论战(指的是哈贝马斯和德里达的论战)是多么的重要,多么应该引起重视。而我们这一边,可以说当时对后现代的知识还停留在前ABC的水准,听了不甚了了。

当时,学人们对知识和学术怀有由衷的敬畏之心,那种认真和虔诚,是今天视学术为稻粱的俗儒们所难以想象的。我发现,在一桌人里面,神情最专注、身心最投入的,是萌萌。她注意每一个人的发言,不断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什么。她不是那种在陌生的场合抢着发言、好于表现的人。看上去她很沉静,很沉得住气,即使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也表现出自己的风度。

终于轮到萌萌发言了。她有一点点紧张,但依然不失优雅。看得出来,在充满哲思的气氛中,她表现出了自己知性和形而上的那一面,一连串新鲜、刺激的专业术语,让“上海代表队”听得有点晕。作为一个欧洲文学专业出身的女性学者,按理说是应该比较感性的,但萌萌有知性的追求和理论的兴趣,又整天浸润在哲学家的氛围之中,将感性与知性之间的紧张轻轻化解,她以哲理诠释文学,又将哲思诗意化。

这是与萌萌的第一次见面。不久,听说他们集体离开湖北,投奔海南大学,在天涯海角发展自己的学术空间。很快,有一个机会,又能见到这批在兴国论剑的朋友了。1993年底,中国现代文化学会在海南召开一个大型的国际会议,会议地点就在海南大学。时隔两年,再见萌萌,感觉海南的阳光、沙滩和海风让这批武汉的朋友们滋润了许多,爽朗了许多。我与令琴去志扬家做客,去萌萌家做客,一起参加会议,还一起随同会议代表出外旅游,尽情地喝酒、聊天,颇过了几天神仙的日子。

在海南的那些日子里,萌萌在私下场合很活泼、热情,但在公共场合她依然保持那份优雅和矜持。毕竟是名门出身,她身上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贵、典雅的气质,那是家族文化的积累和沉淀,不是一般人通过修炼能够成就的。萌萌的风度,在上百人的会议中依然鹤立鸡群,一位上海去的大师级教授,虽然走遍江湖,饱览才女,初见萌萌,还是惊为天人,到处打听:这是谁?哪里来的?

红卫兵这代知识分子,是革命的理想主义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深受俄国19世纪文学的思想洗礼,背诵普希金的诗歌长大,向往十二月党人的革命和浪漫。在他们的心目中,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最伟大的女子,便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出身贵族世家,具有普世的人道温情,坚定地忠贞于爱情,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爱情,不惜放弃彼得堡上流社会的生活,跟随丈夫流放西伯利亚。

萌萌的出现,为这代人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和膜拜的对象。我们沙龙中一位充溢着红卫兵精神气质的朋友,见到萌萌第一面以后,就惊叹道,她就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啊!

到了海南以后,虽然地处边陲,萌萌还是比以前活跃了许多,越来越显现出学术组织者的才华。在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决定做一件事情,邀请中国知识界最有名的百位知识分子,每人写一篇短文,共同留下《1999独白》,那是对20世纪的告别,也是对新世纪来临的憧憬。萌萌的想法得到了朋友们的支持,她给我来信,邀请我担任该书的编委,并希望我在上海组织一些稿子。我答应了,也约了一些沪上的名作者。然而,90年代中期以后的知识界,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名人们稿约很多,学校的事情也越来越忙。人心散了,组稿不再像以前那样顺利。碰到一般人,或许也就知难而退了,但萌萌对这书充满了期待和信心。有一段时间,她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要我落实已经约的稿子。在这一刻,我发现了萌萌的另一面,在她从容、优雅的背后,有一颗非常执着的心,有着坚强的意志。她有许多美丽的幻想,为实践这些幻想,她会坚韧地去追求,去努力。

由萌萌主编的《1999独白》在1999年由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了二卷,按照她原来的设想,想出到六卷,后来由于出版社方面的原因,不得不放弃了。我不知道萌萌在欣喜之余,是否还有些许遗憾。她喜欢自己著述,但她更喜欢邀集朋友,共同担当和完成共同的学术事业。她不是一个康德式的独思哲学家,她渴望公共生活,渴望志同道合的朋友,渴望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杂志。

当萌萌离开以后,我最强烈的感觉,是为她惋惜,这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才女。倘若她早生半个世纪,岂非是又一个林徽因?以她的才情,她的美丽,她的人气凝聚力,营造又一个“太太客厅”,并非不可想象的神话。可惜的是,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贵族精神也成为了遥远的绝响。而90年代以来公共领域的式微,公共知识界的四分五裂,山头林立,使得林徽因再世,成为一种过分的奢望。

萌萌的人气,还来自对朋友的赤胆忠心。她对朋友的事情,就像自己的事情一样热忱。两年之前,我的痛失慈母的外甥女报考海南大学,我打电话给萌萌,拜托她关照。萌萌细心地安排好了一切,还主动为我这个学钢琴的外甥女找好了一个老师,一个她认为最好的、最合适的老师。她的细心,她的周全,她这种对朋友的赤诚,让我非常感动。我想,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众多学界朋友之中并非特殊的一个而已。但她将朋友们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去努力。在如今这个越来越功利化的年代,那是多么稀罕的品质。

她在最后一封给我的信中,热情地邀请说:“什么时候你和令琴一起带儿子来海南看海?”是的,我与令琴已经十多年没有再去海南,我们的儿子虽然乳名文昌,却从来没有到过海南。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海南的那片海,就像萌萌的为人一样,永远是湛蓝湛蓝的。我答应萌萌,有机会一定再去海南,看看那片海,也看看多年未见的海南朋友们。我也拜托她,如果海南有什么会,一定给我发个邀请。我本来以为,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萌萌像大海一样,永远向朋友敞开着欢迎的怀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仅仅一年多,就听到了萌萌病倒的消息,又过了没有多久,病魔就夺走了她风华正茂的生命。

一切来得太快了,快到让所有的朋友都唏嘘不已,感叹生命之无常,上苍之无眼。或许,我们已经老了,开始不得不经受同代朋友一个个离去的悲哀?是的,岁月无情,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先后离去。不过,一想到在天穹的尽端,在大海的深处,有萌萌这样的朋友等待着我们,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

在那美丽的天堂里面,该没有人世间的黑暗和不义了吧。萌萌在那里可以尽情地实践自己的梦想了。

我与令琴为萌萌祈祷,愿她在天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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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集7:眷念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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