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新老校长交接大会开得十分隆重。

宣布任免决定的是中组部的一位局长。按惯例,他高度评价了薛鹏举在任期间的“丰功伟绩”,再三强调他之所以不再担任校长,是因为“年龄原因”。

这之前,薛鹏举长期置身于上下交织的民主监督机制中,充盈于耳的大多是批评的声音,突然听到一连串的赞扬之辞,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走马上任时,莅会的上级领导只是对他作了“能力较强”“作风较好”之类的有限的肯定。怎么到了卸任时,在组织部门的话语系统中频繁出现的程度副词“较”,一下子就嬗变为他们一向慎于使用的“很”字了呢?不仅如此,联翩而来的“成绩显著”“贡献突出”等词语也是不太吻合组织部门的语言风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受用之余他有些纳闷。

不过,这类词语他好像并不陌生,依稀记得自己在某些场合也是使用过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场合呢?糟糕!怎么记不清了。得承认,自己的记忆力确实是严重衰退了!别着急,慢慢想。噢!想起来了,那是在给驾鹤西游的老领导致悼词的时候。呵呵!不是吗?如果今天中组部的领导在评价完自己之后再加上一句“薛鹏举同志安息吧”,那不活脱脱就是一篇不无溢美意味的悼词吗?卸任与谢世,本来是两回事嘛,怎么领导致辞的尺度与口吻如此相似呢?

哦,对了,他忽然想明白了:卸任,就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组织部门这是在给他“盖棺定论”呢!如果说谢世标志着人生舞台的帷幕已经完全合拢的话,那么,卸任则标志着通向政治舞台的大门已经彻底关闭。这么一想,初听乍闻时的快意中凭空又渗入了几丝悲哀。

继任者王畅在副校长的岗位上才操练了三年,这次之所以能力压众多“蛾眉”,由“侧室”扶为“正房”,是因为他不仅头上有着为时尚所重的“剑桥博士”“哈佛博士后”等光环,还新晋为中国科学院院士。这一至高无上的学术荣誉的获取,使得原本在副校长中排名最后的王畅身价大涨,一下子就拥有了后来居上的资本。仿佛在眼巴巴等候递补的副校长们列队接受检阅时,阅兵的首长忽然高声下达了“向后转”的口令,于是,本来殿后的王畅就成为排头兵,备承首长青睐了。

在这个学术与政治频繁通婚的年代,学术成就的高低,当然不会与政治地位的升降完全构成正比,但在遴选大学校长时,学术成就却常常是一块重要砝码,在候选者其他条件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它甚至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学而优则仕”的古老定律在今天仍然不失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也许正因为在学术上占尽风光,王畅说话办事也就很有底气,很有魄力,远非薛鹏举当年可比。他的就职演说就多了一些薛鹏举所没有的“霸气”和“杀气”,让薛鹏举稍感不适和不悦。比如他说:

“我的修养不及薛校长好,也没有薛校长那样宽宏大量,我的眼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对有可能阻碍学校发展的人和事,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放任自流!这里先打个招呼,届时莫谓言之不预也。希望大家尽快适应我的管理风格。”

这之前,薛鹏举早已察觉到王畅于不经意间流溢出的骨子里的强势,但如此“凶相毕露”,在薛鹏举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原因嘛,大概是因为过去他总记着要韬光养晦,不太敢过于张扬自己的个性,现在既已如愿以偿地扶正,就不必再时时提醒自己要有所收敛了吧?大概在王畅看来,这时最重要的是“扬威立万”,虽然不能呈现张牙舞爪之态,但锋芒是一定要露一露的,否则,如何能形成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的威慑力?这点心思,以薛鹏举阅人之深度,又岂能看不出来?而且虽然从字面上看他略无一字针砭前任,但潜台词中却分明有影射前任宽容度有余而威慑力不足的意思。这就有点不够厚道了。

不过,一向厚道的薛鹏举并不想与他计较,尽管他的话很有些刺耳。薛鹏举觉得,王畅其实本无冒犯自己之意,只是一直渴望“上位”的他此刻急于“到位”,便想尽快打破前任多年营造的宽松氛围,结束长期在前任阴影下说话办事的生活状态,向到会的全体中层干部和教授代表显示自己的鲜明风格,为以后强力推进改革树立强人形象张目。说得更明白些,他只不过想秀秀肌肉亮亮刀锋而已。另外,现在组织部门不是欣赏“狮子型”的干部吗?时风所及,连那些“兔儿爷”也都想乔装打扮成狮子,何况王畅本来就是个喜欢龇牙咧嘴的主儿呢!作为新任校长的第一次公开亮相,非如此又怎能给与会者(包括中组部的局长)留下深刻印象?

从这一角度看,学者出身的王畅在政治上已经相当成熟了。但急于求成,且不知“中庸”为何物,又是政治家的大忌,从传统哲学的视角来评判,这似乎又是政治上还不太成熟的表现了。以学术起家并立身的官员大概一时都难以摆脱这种矛盾状态吧?他们毕竟同时在两个竞技场上施展拳脚,因为精力不够专注,也就很难神乎其技,像职业政治家那样言谈举止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瑕疵。

这样一想,薛鹏举对王畅话中的机锋也就不以为忤,稍微愣怔一下之后便释然了。他无比从容无比坦然地向听众席望去。

与他的目光对接的眼睛中有一双非常特别———黑如点漆的眸子镶嵌在一片比羊脂玉还要纯净的乳白中,相互映衬,彼此生发,弥漾出夺人眼球的晶莹。岂止如此,晶莹中似乎还蕴蓄并缓缓释放出某种慧光,流盼之间,迅即生成一种令人心旌摇曳的电波。无须扩大视野,仅凭这双眼睛,薛鹏举就能断定此时与他对视的是艺术学院副院长李薇。

哟!这双以往在会场上常常聚焦于他的美目怎么有些游移不定了?甫一对焦,便像受惊的兔子一般躲闪开去,再也不见了往日的波光闪闪脉脉含情。这是怎么了?但没容他多想,会议就结束了,接下来,他免不了要与主席台上的领导嘉宾及旧日同僚一一握别,互道珍重,这类繁文缛节虽为他一向所不喜,但身在官场,只能随俗俯仰,好在马上就要淡出江湖了,以后就不必常受这种折磨了———一旦进入冗长的寒暄环节,他也就无暇琢磨那明眸善睐中所包孕的玄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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