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肆 TWENTY-FOUR
贰拾肆TWENTY-FOUR
几天后,梦娴去塘口,才有机会告诉云飞关于天虹的遭遇。
所有的人都震动极了,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云飞想到天虹对这个孩子的期盼、渴望和热爱。顿时了解到,对天虹来说,人间至悲的事莫过于此了。
“好惨!她伤心得不得了,在我房里住了好多天,现在纪总管把她接回去了!我觉得,孩子没有了,天虹的心也跟着死了!自从失去了孩子,她就不大开口说话,无论我们劝她什么,她都是呆呆的,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了!”梦娴含着泪说。
“娘!你得帮她忙!她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对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她所有的爱,都贯注在这个孩子身上,失去了孩子,她等于失去了一切!你们要多陪陪她,帮她,跟她说话才好!”云飞急切地说。
“怎么没说呢?早也劝,晚也劝,她就是听不进去。整个人像个游魂一样!”
阿超气愤极了,恨恨地说:“哪儿有这种人?只会欺负女人!这个也打,那个也打,老婆怀了孕,他还是打!太可恶了!我真后悔上次饶他一命,如果那天要了他的命,他就不能欺负天虹小姐了!偏偏那天,还是天虹帮他求情!”
“云翔呢?难道一点都不后悔吗?怎么我听郑老板说,他这些天每晚都在待月楼豪赌!越赌越大,输得好惨!没有人管他吗?纪总管和天尧呢?”云飞问。
“天虹出事以后,纪总管的心也冷了。最近,他们父子都在照顾天虹,根本就不管云翔了。云翔大概也想逃避问题,每天跑出去,不知道做些什么!我看,天虹这个婚姻,是彻底失败了!”
云飞好难过,萧家姐妹也跟着难过。雨凤想起天虹的“梦”,没想到这么快就幻灭了。大家垂着头,人人情绪低落。梦娴急忙振作了一下,提起兴致看着大家。
“算了,不要谈这个扫兴的话题了!你们怎样?还有三天就结婚了……”四面看看,“你们把房子布置得好漂亮,到处都挂着花球和灯笼,真是喜庆极了!”
阿超兴奋起来。
“你们知道吗?那些花球和灯笼,都是虎头街那些居民送来的!他们现在都知道我们的事了,热情得不得了,一会儿送花,一会儿送灯笼,一会儿送吃的,一会儿送衣服……有一个贺伯庭,带着老婆和九个孩子来帮我们打扫,再加我们家的几个孩子,简直热闹得‘鸡飞狗跳’!”
“真的呀?”梦娴听得欢喜起来。
云飞点点头,非常感动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一般老百姓这么单纯、善良和热情!娘,我们家以钱庄起家,真的很残忍,放高利贷这个行业,不能再做了!家里赚够了钱,应该收手,不要再剥削他们了!”
梦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你这种论调,把你爹吓得什么都不敢给你做了!”
云飞一听到“你爹”两个字,就头痛了,急忙转变话题。
“我们也不要谈这个!娘,你看,这是我们的喜帖,我们把你的名字,印在喜帖上,没有关系吧?”他把喜帖递给梦娴。
“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不是你娘吗?”她低头看着喜帖,看着看着,心里不能不涌上无限的感慨,“实在委屈你们两个了!这样的喜帖,开了桐城的先例,是前所未有的!这样的喜帖,说了一个好长的故事!”
“是!”云飞低语,“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雨凤低着头,心里真是百味杂陈。
这张喜帖,当天就被云翔拿到了,他冲进祖望的书房,把喜帖往桌上一放,气急败坏地喊:“爹!你看看这个!”
祖望拿起请帖,就看到下面的内容:
谨订于民国八年十月初六,为小儿苏慕白,义女萧雨凤举行婚礼。早上十时在待月楼,敬请
合第光临
男方家长魏梦娴
女方家长郑士逵
敬上
祖望大惊,一连看了好几遍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把请帖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大怒。
“岂有此理!”
云翔在一边火上加油,愤愤不平地喊:“爹!你还不知道吗?现在整个桐城,都把这件事当一个大笑话,大家传来传去,议论纷纷!桐城所有的达官贵人、知名人士,都收到了这张请帖,郑老板像撒雪片一样地发帖子!大家都说‘展城南’已经被‘郑城北’吞并了,连展家的儿子都改名换姓,投效郑老板了!最奇怪的是,大娘居然具名帮云飞出面!我们这个脸可丢大了,我在外面简直没法做人!”
“云飞居然这样做!他气死我了!我叫他不要娶雨凤,他非娶不可,偷偷摸摸娶也就算了,这样大张旗鼓,还要郑老板出面,简直存心让我下不来台!什么意思?太可恶了!”祖望怒不可遏。
“而且,这个郑老板和她们姐妹不干不净,前一阵子还盛传要娶雨鹃做四姨太,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义父,名字和大娘的名字排在一起,主持婚礼!这种笑话,你受得了吗……”
云翔话没说完,祖望抓起请帖,大踏步冲出门去,一口气冲到梦娴房里,把那张请帖重重地掷在桌上,愤怒地喊:“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梦娴抬头,很冷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儿子的结婚请帖!”
“你儿子?你儿子?云飞叛变,连你也造反吗?”他吼着。
梦娴挺直背脊,盯着他。
“你好奇怪!儿子是你不要了,你完全不管他的感觉、他的自尊,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叫他不要回家!你侮辱他的妻子,伤透他的心,你还希望他顾及你的面子吗?”
祖望一听,更气,喊着:“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他却弄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苏慕白,昭告全天下他再也不姓展!我不许他娶雨凤,他偏要娶,还要娶得这么轰轰烈烈!他简直冲着我来,哪儿有这样不孝的儿子?”
“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也就谈不上对你孝不孝!他知道你对他所有的行为全体不同意,只好姓苏,免得丢你展家的脸!这样委屈,依然不行,你要他怎么办?”
“好好好!他不是我的儿子了,我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你还是我的老婆,这个姓苏的结婚,要你凑什么热闹?”
“没办法,这个姓苏的,是我儿子!”
“你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梦娴看着他,悲哀地说:“我好希望今天这张请帖上,男方家长是你的名字!你以为这张请帖,云飞很得意吗?他也很悲哀,很无可奈何呀!哪儿有一个儿子要结婚,不能用自己的真名,不能拜见父母爹娘,不能把媳妇迎娶回家!何况是我们这样显赫的家庭!你逼得他无路可走,只能这样选择!”
“什么叫无路可走?他可以不要结婚!就是要结婚,也不用如此招摇啊!你去告诉他,这样做叫作‘大逆不道’!让他马上停止这个婚礼!”
梦娴身子一退,不相信地看着他。
“停止婚礼?全桐城都知道这个婚礼了,怎么可能停止?现在停止,你让云飞和雨凤怎么做人?”
“这场婚礼举行了,你要我怎么做人?”
“你还是做你的展祖望,不会损失什么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就这样护着他!帮着他来打击我!那个雨凤这么嚣张,什么叫红颜祸水,就是这种女人!哪儿有一个好女人,会让云飞和家庭决裂到这个地步!”
“我劝你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你心里还有这个儿子,他们塘口的地址你一定知道,去看看他们,接受雨凤做你的媳妇,参加他的婚礼,大大方方地和他们一起庆贺……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说不定你可以收回一个儿子!”梦娴深刻地说。
祖望觉得梦娴匪夷所思,不敢相信地瞪着她。
“你要我去和云飞讲和?你要我同意这个婚礼,还参加这个婚礼?你还要我接受雨凤?你想教我做一个‘圣人’吗?”
“我不想教你做一个‘圣人’,只想教你做一个‘父亲’!”
祖望对梦娴一甩袖子。
“你先教云飞怎么做‘儿子’吧!你莫名其妙,你疯了!你自己也学一学怎样做一个‘妻子’和‘母亲’吧!”
祖望说完,拂袖而去了。梦娴看着他的背影,满心伤痛和失望。
婚礼的前一天,塘口的新房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昂,计划这个,计划那个。雨凤的卧室是新房,床上挂着红帐子,铺着簇新的红被子,镜子上打着红绸结,墙上贴着红囍字……一屋子的喜气洋洋。
雨凤和云飞站在房里,预支着结婚的喜悦,东张西望,看看还缺什么。
门外有一阵骚动声,接着,雨鹃就冲到房门口来,喊:“慕白,你爹来了!他说要跟雨凤讲话!”
云飞和雨凤都大吃一惊。
雨鹃就看着雨凤说:“见还是不见?如果你不想见,我就去挡掉他!”
云飞急忙说:“这样不好!他可能是带着祝福而来的!我们马上要办喜事,让大家分享我们的喜悦,不要做得太绝情吧!”他问雨鹃,“谁跟他一起来?”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我去吧!”云飞一愣,慌忙跑了出去。
雨凤镇定了一下纷乱的情绪,对雨鹃说:“既然他点名找我,不见大概不好,你把弟妹们留在后面,我还是出去吧!”
雨鹃点头。雨凤就急急忙忙奔出去。
云飞到了客厅,见到挺立在那儿的父亲,他有些心慌有些期待,恭敬地说:“爹!没想到您会来,太意外了!”
祖望锐利地看着他。
“你还叫我爹?”
云飞苦笑了一下,在这结婚前夕,心情非常柔软,就充满感情地说:“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都如此,何况你还是我真正的爹呢!来,这儿坐!”
“我不坐,说几句话就走!”
雨凤端着茶盘出来,由于紧张,手都发抖。阿超过来,接过托盘端了出去。
“老爷,请喝茶!”
祖望看着阿超,气不打一处来。
“阿超,你好!今天叫我老爷,明天会不会又打进家门来呢?”
阿超一怔,还没说话,云飞对他摇摇头,他就退了下去。
雨凤忐忑地走上前,怯怯地说:“展伯伯,请坐!”
祖望盯着雨凤,仔细地看她,再掉头看云飞,说:“我已经看到你们的结婚喜帖了!你真的改姓苏,不姓展了?”
云飞愣了愣,带着一分感伤和无奈说:“展家,没有我容身之处啊!”
祖望再看向雨凤,眼光锐利。他沉着而有力地说:“雨凤,听云飞说,你念过书,有极好的修养,有极高的情操!我相信云飞的眼光,不会看走眼!”
雨凤被动地站着,不知道他的真意如何,不敢接口。
他定定看她:“你认为一个有教养,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对翁姑应该如何?”
她怔住,一时之间答不出来。
云飞觉得情况有点不妙,急忙插嘴:“爹,你要干什么?如果你是来祝福我们,我们衷心感谢,如果你是来责问我们,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听你教训了!”
祖望对云飞厉声说:“你住口!我今天是来跟雨凤谈话的,不是跟你!”他再转向雨凤,“你教唆云飞脱离家庭,改名换姓,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再策划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准备招摇过市,满足你的虚荣,破坏云飞的孝心和名誉,这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操的女子会做的事、应该做的事吗?”
雨凤听了,脸色立即惨变,踉跄一退,整个人都呆住了。
云飞大惊,气坏了,脸色也转为惨白,往前一站,激动地说:“你太过分了!我以为你带着祝福而来,满心欢喜地接待你,喊你一声爹!你居然对雨凤说这种话!我改名换姓是我的事!如果展家是我的骄傲,是我的荣耀,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如果我能够得到你的支持和欣赏,我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那一大堆的无可奈何全与你有关,你从来不检讨自己,只会责备别人,我受够了!这儿是苏家,请你回去吧!”
祖望根本不理他,眼睛专注地瞪着雨凤。
“我今天来要你一句话!我知道你交游广阔,请得动郑某人为你撑腰,你就不怕你未来的丈夫成为桐城的笑柄,被万人唾骂吗?如果,你真的念过书,真的是个有修养的姑娘,真的了解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真的为大局着想……停止吧!停止这个荒唐的婚礼,停止这场闹剧!如果你真心爱云飞,就该化解他和家庭的裂痕,到那时候你才有资格和云飞论及婚嫁!”
雨鹃和阿超一直站在门外倾听。这时,雨鹃忍无可忍,冲了出来。往祖望面前一站,气势汹汹地喊:“你不要欺负我姐姐老实,对她这样侮辱责骂!你凭什么来这里骂人?我给你开门是对你的客气!今天,又不是展家娶媳妇,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管不了我们!”
祖望啧啧称奇地看云飞。
“这就是有修养、有品德、有情操的女子,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云飞又气又急,他深知雨凤纤细敏感,这条感情的路又走得特别坎坷。她那份脆弱的自尊心好容易受伤。这个婚事,自己是拼了命争取到的,两人都已受尽苦难,实在得来不易!在这结婚前夕,如果再有变化,恐怕谁都受不了!他生怕雨凤又退缩了,心里急得不得了,就往前一站,沉痛地说:“你够了没有?你一定要破坏我的婚礼吗?一定要砍断我的幸福吗?你对我没有了解没有欣赏,但是,也没有同情吗?”
雨鹃看到雨凤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就推着她往里面走:“进去,进去!我们没有必要听这些!”
“雨凤!你就这样走了?没有一句答复给我吗?”祖望喊。
雨凤被推着走了两步,听到祖望这一喊,怔了怔。忽然,她挣开了雨鹃,折回到祖望面前来。她先看看云飞和雨鹃,满脸肃穆地说:“你们不要说话!展伯伯来这儿要我的回话,我想,我应该把我的话说清楚!”
云飞好紧张、好着急。雨鹃好生气。
雨凤就抬头直视着祖望,眼神坚定,不再发抖了,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展伯伯,听了你的一篇话,我终于了解慕白为什么改名换姓了!为了我造成他的父子不和,我一直深深懊恼深深自责。现在,懊恼没有了,自责也没有了!你刚刚那些话刻薄恶毒,对我的操守品德极尽挖苦之能事。对一个这样怀疑我的人,误解我的人,否决我的人,我不屑于解释!我只有几句话要告诉你!我爱慕白,我要嫁慕白!不管你怎么破坏,不管你用什么身份来这儿,都无法转变我的意志!我曾经把慕白当成我的杀父仇人,那种不共戴天的仇恨,都瓦解在这份感情里,就再也没有力量来动摇我了!”
祖望简直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篇话,不禁睁大眼睛看着她。
云飞也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篇话,也睁大眼睛看着她。
雨鹃和阿超全都睁大眼睛看着她。
雨凤咽了口气,继续说:“你跟慕白有三十年的渊源,我跟他只有短短的一年!可是,我要好骄傲地告诉你,我比你了解他,我比你尊重他,我比你爱他!他在我心里几乎是完美的,在你心里却一无是处!人,为‘爱’和‘被爱’而活,为‘尊敬’和‘体谅’而活,不是为单纯的血缘关系而活!我认为,我值得他做若干牺牲,值得他爱,更值得他娶!你不用挖苦我,不用侮辱我,那些对我都不发生作用了!随你怎么阻挠,你都不能达到目的,我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和他共度这一生!”
云飞听得热血沸腾,呼吸急促,眼光热烈地盯着她。
祖望脸色铁青,瞪着她,大声说:“你执意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雨凤眼中闪着光彩,字字清脆,掷地有声地说:“哦!我不会的!我永远不会后悔的!现在我才知道,在你这么强大的敌视下,慕白为了娶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太感动了,我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不论前途多么艰辛,我会勇敢地走下去!我会用我整个生命来报答他的深情!”她吸了口气,“好了,你要我的话,我已经给你了!再见!”她说完,就转过身子,昂首阔步,走进里面去了。
云飞情不自禁,撂下祖望,追着她而去。
祖望呆呆地站着,有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挫败感,也有巨大的震撼。
雨凤出了客厅,就一口气奔进卧房,云飞追来把她一把抱住,热烈地喊着:“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你让我太感动、太激动了!”
她依偎着他,把手放进他的手中。
“你摸摸我的手!”
云飞握住她的手,一惊。
“你的手怎么冰冰凉?”
她大大地喘了口气。
“我又紧张、又激动,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每次一紧张,浑身都会发冷!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被打倒,我不能失去你!”
云飞用双手握着她的手,试图把她的手温暖起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发自肺腑地说:“你完全达意,说得太好太好了!每一个字都让我震撼!我这一生风风雨雨,但是,绝对没有白活,因为上苍把你赐给了我!”他顿了顿,再说,“我要借用你的话,因为我无法说得更好——我会用我整个生命,来报答你的深情!”
她投进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住他。再也没有迟疑,再也没有退缩,再也没有抗拒,再也没有矛盾……这个男人,是她生命的主宰!是她的梦,是她的现实,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未来,是她一切的一切。
终于,终于,到了这一天。
云飞穿着红衣,骑着大马,神采焕发,带着阿超和一队青年,组成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地到了待月楼前面。
待月楼门口,停着一顶金碧辉煌的花轿。围观群众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云飞一到,鞭炮就噼里啪啦响起来,吹鼓手更加卖力地吹吹打打,喜乐喧天。然后,就有十二个花童,身穿红衣,撒着彩纸,从门内出来。
花童后面,雨凤凤冠霞帔,一身的红。在四个喜娘、金银花、雨鹃、小三、小四、小五、珍珠、月娥、小范及全身簇新的郑老板的簇拥下,走出大门。围观群众一见新娘出门,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吼声如雷地喊:“雨凤姑娘,恭喜了!”
雨凤低眉敛目,只看得到自己那描金绣凤的大红裙摆。她款款而行,耳边充满了鞭炮声、喜乐声、欢呼声、恭喜声……她的整颗心就随着那些声音跃动着。一阵风来,喜帕微微扬起,群众立刻爆发出如雷的喊声:“好美的新娘子!好美的新娘子!”
司仪大声高唱:“上轿!”
四个喜娘扶着雨凤上轿,群众又爆发出如雷的掌声。
云飞骑在马背上,看着雨凤上轿,心里的欢喜像浪潮一样滚滚而来。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终于,她成了他的新娘!
“起轿!”
八个轿夫抬起大花轿。
鞭炮和喜乐齐鸣。队伍开始前进。
吹鼓手走在前面,后面是云飞,再后面是马队,再后面是花童,再后面是花轿,再后面是萧家四姐弟,再后面是仪仗队,再后面,是跟着自愿加入队伍的群众……整个队伍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走向街头。这是桐城有史以来最大的婚礼!
当婚礼开始的时候,云翔正气急败坏地冲进纪家的小院,大呼小叫:“天尧!今天云飞要成亲,我们快带马队闹他们去!阻止不了婚礼,最起码给他弄个人仰马翻!”
天尧冷冷地看着他,恨恨地说:“这种事我不做了!你找别人吧!”
云翔一呆,愕然地说:“你们还在生我的气吗?可以了吧?我不是已经又道歉又认错了吗?不要这样嘛,等天虹身体好了,我管保再给她一个孩子就是了!”
纪总管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就要进屋。
云翔急忙喊:“纪叔,你不去就不去,我带阿文他们去,天尧,我们快走吧!”
天尧瞪着他,大声说:“我说话你听不懂吗?我再也不帮你做那些无聊事了!你自己去吧!”
云翔大怒,气冲冲地喊:“算了!神气什么?我找阿文去!”转身就跑。
纪总管在他身后,冷冰冰地说:“你不用找阿文他们了!郑老板给了比你高三倍的待遇,已经把他们全体挖走!今天都去帮云飞成亲维持秩序去了!你的‘夜鸮队’,从此变成历史了!”
云翔站住,大惊失色,猛地回身看纪总管。
“你骗人!怎么可能?”
纪总管挑着眉毛。
“怎么不可能?你认为他们跟着你,是因为你肯花钱,还是因为你够义气、够朋友?大家早就对你不满意了,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今天碰到一个比你更肯花钱的人,你就毫无价值了!你和云飞这场战争,你是输定了!你手下的人现在等于是云飞的人了,你还想搅什么局?”
云翔大受打击,踉跄一退,瞪大眼睛。
这时,天虹扶着房门,颤巍巍地站在房门口,看着他。她形容枯槁,憔悴得不成人形,眼睛深幽,恨极地瞪着他。
云翔被她这样的眼光逼得一颤,急忙说:“天虹,你别怪我!谁教你背着我去见云飞,你明知道这犯了我最大的忌讳!孩子掉了没有关系,我们再接再厉!”
天虹走到他的面前,死死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赶不上云飞的一根汗毛,我宁愿去当云飞的小老婆、丫头、用人,也不愿意跟你!此生此世,你想跟云飞比,你是门儿都没有!”
云翔大大地震动了,看着恨他入骨的天虹,再看冷冰冰的纪总管,再看愤恨的天尧,忽然感到众叛亲离,不禁又惊又骇又怒又恨,大叫:“你们都去投效云飞吧!去呀!去呀……”
他掉转身子,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向门外冲去。
同一时间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群众夹道欢呼下缓缓前进。
鼓乐齐鸣,吹吹打打。云飞骑在马上踌躇志满。连阿超都左顾右盼,感染着这份喜悦。
群众挤满了街道两旁,不停地鼓掌欢呼:“苏慕白先生,恭喜恭喜!雨凤姑娘!恭喜恭喜!”
沿途,不时有人拜倒下去,一家大小齐声欢呼:“苏慕白先生,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在人群中,有个人戴着一顶毡帽,遮着脸孔,围着围巾,遮着下巴,杂在一堆路人中,看着这个盛大的婚礼。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祖望。他虽然口口声声责备这个婚礼,但是,却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倒要看看,被“郑城北”主持的婚礼,到底隆重到什么地步。看到这样盛大的排场,他就呆住了。再看到围观群众密密麻麻,他就更加觉得惊心动魄。等到看到居然有人跪拜,他就完全糊涂了,纳闷起来。在他身边,正好有一家大小数人,跪倒于地。高喊着:“苏慕白先生,大恩大德永远不忘!祝你幸福美满,天长地久!”
他实在忍不住了,问一个刚刚起身的老者:“你们为什么拜他?”
老者不认识他,热心地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我们虎头街的居民,都受过他的好处,说都说不完!”
他震动了,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些人和骑在马上的云飞。心里模糊地想起,云飞曾经说过的有关冯谖的故事。
迎亲队伍,鼓乐喧天,迤迤逦逦……从他面前过去了。
谁都不知道,这时,云翔骑着一匹快马,正向着这条街飞驰而来。他带着满心的狂怒,立誓要破坏这个婚礼。这萧家姐妹简直是他的梦魇!而展云飞,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敌”!他不能让他们这样嚣张,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愿,不能!不能!不能!
他催着马,策马狂奔,狂叫:“驾!驾!驾!”
马蹄翻腾,踹着地面如飞而去。他疾驰着,听到吹吹打打的音乐逐渐传来。这音乐刺激着他,他更快地挥舞马鞭。
“驾!驾!驾……”
突然间,路边蹿出好多个壮汉,拦马而立。大叫:“停下来!停下来!”
云翔急忙勒马,马儿受惊,蓦然止步。接着,那匹马就人立而起,昂首狂嘶。
云翔坐不牢,竟从马背上跌下来。
几个大汉立刻扑上前来,三下两下就捉住了他的手脚,把他压在地上。他大惊,一面挣扎,一面怒骂:“你们是强盗还是土匪?哪一条道上的?没长眼睛吗?我是展云翔啊!展家的二少爷啊!”
他才喊完,就一眼看到警察厅的黄队长率领着好多警察一拥而上。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咔嗒咔嗒两声,他的双手居然被一副冷冰冰的手铐牢牢地铐住了。
他暴跳如雷,又踢又骂:“你们疯了?黄队长,你看清楚了没有?我是谁?”
黄队长根本不答话,把他拖向路边的警车。一个大汉迅速地将那匹马牵走了。其他大汉们向黄队长施礼,说:“黄队长,人交给你了,你负责啊!”
黄队长大声应着:“告诉郑老板,放心!”
吹吹打打的声音已经渐行渐近,黄队长连忙对警察们说:“赶快押走,不要惊动新人!”
云翔就被拖进警车,他一路吼着叫着:“黄队长,你给我当心了!你得罪了我们展家,我管保让你活不成!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抓我?”
黄队长这才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厅长交代,今天要捣乱婚礼的人,一概抓起来,特别是你展二爷!我们沿途都设了岗哨,不会让你接近新人的!走吧!”
警车开动了,云翔狂怒地大喊:“你们都没命了!我警告你们!今天谁碰了我,我会一个一个记住的!你们全体死定了……还不放开我……放开我……”
警车在他的吼声叫声中开走了。
他被直接带进了警察厅的拘留所。警察把他推进牢房,推得那么用力,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牢门就哗啦啦合上,铁锁立即咔嗒一声锁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在栅栏上,抓着栏杆,一阵摇晃,大吼大叫:“黄队长!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又没犯法,又没杀人放火,不过骑个马上街,有什么理由关起来?你这样乱抓老百姓,你当心你的脑袋……”
黄队长隔着牢门,对他好整以暇地说:“你慢慢吼,慢慢叫吧!今天我们整个警察厅都要去喝喜酒,没有人在,你叫到明天天亮,也没人听到!你喜欢叫,你就尽管叫吧!我走了!”挥手对另外两个警察说,“走吧!这个铁栅栏牢得不得了,用不着守着!大家再去街上维持秩序吧!”
两个警察应着,三个人潇潇洒洒出门去。
他大惊大急,抓着栅栏狂吼:“警察舞弊啊!警察贪污啊!官商勾结,迫害老百姓啊……”
黄队长折回牢房,瞪着他说:“展二爷!你省点儿力气吧!这些话给咱们厅长听到,你就永远出不了这道门了!”
他知道情势不妙,见风转舵,急喊:“黄队长!你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谢你!我好歹是展家的二少爷呀!”
“二少爷没用了!要出去,让大少爷来说吧!”黄队长说完,走了。
云翔扑在栅栏上,拼命摇着,喊着:“黄队长!你最起码去告诉我爹一声呀!黄队长……黄队长……”
他正在狂喊狂叫,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胸口,他大惊。低头一看,有个衣不蔽体、浑身肮脏的犯人不知从哪儿跑出来,正摸着他的衣服。咧着一张缺牙的嘴直笑,好像中了大奖。
“好漂亮的衣服……”
他尖叫,急急一退。
“你不要碰我……”
他这一退,脚下竟碰到另一个犯人,低头一看,这个比前一个更脏更狼狈,这时摸着他的裤管说:“好漂亮的裤子……”
云翔这一生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冷汗。定睛一看,屋角还有好几个蓬头垢面的人纷纷冒出来,个个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他尖叫失声了:“救命啊……救命啊……”
回答他的,是外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和不绝于耳的鞭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