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游戏
纸牌游戏
法国的新小说主将,像罗布-格里叶[罗伯-格里耶]、毕陀[布托尔]、沙荷蒂[萨洛特]他们,大家都是比较熟悉的,他们的作品当然和一般传统的小说有显著的分别,不过,说到小说订装形式上的创新,倒不能不提一下马克·沙朴达[马克·萨波塔(MarcSaporta)]。
沙朴达在一九六二年夏天出版过一本书,名叫《构成一号》[《作品第一号》(Compositionno.l)],这个题目,令人联想到的并不是一部小说,而是一幅画,或是一篇乐章。书有两个封套,第一个是外层的硬卡封面,上面只写了小说的字样,然后是书名和作者的名字,还有一行是出版社社名。封面内页则印着一般性的出版细节,包括年份、编号、版权所有等。
翻开第二层较薄的封套,里面才是书本内容的所在。所谓书本的内容,并不是一般书页订装好了的样貌,而是只夹着一叠各自独立的约一寸厚的印上字的纸页,活像一副大纸牌。不错,《构成一号》就是一副纸牌,作者要求读者自己去做纸牌游戏。
书本内容除了呈现一叠纸卡外,还有阅读指导,也就是游戏的方法,上面写道:请把这些纸卡如同洗牌一般洗一番,如果愿意的话,再学星相家般,用左手切牌。这么一来,就安排了书中人物的运程了。
作者认为,人的一生际遇,不单只受外界发生的事件所影响,而关键却在事件发生的时间和次序先后上。所以,他的小说,事件出现的先后,和主角“某”的关系,完全要由读者来决定。这样的小说,采用的形式是叫做“开放的形式”,每个读者有每个读者各自不同的阅读过程。
小说一共有一百五十页,都是单面印刷,每一页都没有页码,所以读者可以把任何一页放入任何两页之间。纸页上每页都印上文字,有的长,有的短,从这些纸页的个别内容来看,作者所描述的主角是“某”,他有一名妻子马利安,一名情妇黛玛,她是画家,他引诱过一名叫海嘉的女子。在故事中,“某”是存在的,但他从没有以第一身出现过,小说全部用现在式进行。
每一页纸上都叙述一件事件,小说主要的脉络是关乎“某”和三名女子的关系,其他的部分可以大约分为十至十二个细节,分别写的是:办公室、童年时代、大学、小学时光、医院、从军、交通意外、抗战、爆窃,还有几页无法分门别类,因为只写天气。作者当然花了一番心思,使这一叠纸页无论怎样排列都可以产生出一个“故事”来,他说,这样的自由组合,故事的变化是无尽的,其实,严格计算起来,依照史特连的方程式应该只有十的二百六十三次方组合而已。
当然,依照沙朴达的理论,故事的“事件”是恒定的,但时间的次序是浮动的,所以,“某”既可以在战乱时去盗窃,也可以在太平盛世时做小偷,“某”可以在青少年时候对海嘉施暴,也可能是在他成年之后;同样地,交通意外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也得看前后文的连贯性。整个小说的结局是好是坏,全得看“命运的安排”。
撇开小说的“形式”,且反过来看看作者的叙述手法。沙朴达用的是散文化的叙写法,和新小说的其他作者一样,他同样很注重细描物质的表态,仔细地绘述它们,最特别的地方是“某”,并不正面出现,既不用第一身自述,也不被旁述。例如其中一页纸上开始和结尾的部分:
黛玛把两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她剖一根火柴,把火焰移向烛蕊。光的反照投在她苍白的脸上。……“来,让我们吃饭吧。你老是很少和我一起吃饭的。”
从这一段文字中,可以知道“某”这个人物是在场的,但不是由于他自己说了话,也没有角色描述他,而是透过对话,使读者知道有他。再举两个例子:
街上没有人。该把握时机。无论怎样,手不要颤抖……时候到了,该进入屋去,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要付什么代价,已经决定了。
部队抵达了小村,没有发过一枪。这个据点至少已经被德军放弃了一天……在隔邻的一间屋子里,地窖中藏了一批酒。部队带回来满是灰土的酒瓶。酒都喷泻在地毯上。这,最低限度,就是叫做生活;战争也有好的一面的。
从以上的两段文字来看,其中一段描写盗窃,后一段写军中的生活,主角是“某”,但是“某”的存在是我们看出来、感觉出来的,不是因为他说了话,也没有别的人说他怎样怎样。沙朴达是一个勇于求变的小说家,由于他的表现方法比较新异,才叫人觉得不习惯罢了。如果他把小说页数的次序排好,老老实实地订装起来,“构成一号”也就不怪了。问题是:创作和实验常常会携手并肩行进,当代艺术家有权要求读者不光是接受,还要参与,所以,沙朴达才请大家来做一次纸牌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