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之旅

看不见之旅

看不见之旅

白双全自幼年起就从内陆南部移居到香港,他在那里面对的是一种高度发达的商业化都市形态,来自物质的巨大压迫感使得纯艺术的空间如同普通人居住与活动的空间一样狭小,不过,这个环境所产生的积极后果,就是他以看似细小、轻微又具有想象力的语言方式去“溶解世界的坚固性”,同时也是“以自省的姿态实现诗意幽默的想法,消解了政治、身体和精神冥想之间的界线”。他的出现使得香港等来了它温情而风趣的守护者。他会在地铁站默默地等待来往的人群中出现一张认识的面孔,他也会在夜晚走到一幢陌生的居民楼前,只为守候到所有灯盏熄灭之后才离去,这些“小动作”构成了他的个人美学招牌,与其说小,不如说轻,轻功般闪转腾挪于庞大的物质化外壳之间,通过一种诗意的地理学实践,润滑、舒缓并且重塑着人与人、身体与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

白双全的艺术从“写作”开始,2003年起《明报》邀请他担任了艺术专栏作家,这意味着他的艺术首先是被“读”到的——以一座微型的纸上美术馆形式。这段经历也许导致了他的思维得以跳跃性地转换在视觉和文字、平面与立体、个人行为与公共空间之间。

白双全/摆放在家里的海平线

白双全/等所有人都睡著了

生活在一座城市中,并不意味着就能看见这座城市,情况很可能相反,恰恰是你居住在这座城市中,你失去了游客般的好奇,从而失去了注视和提问的激情——惯性化的生活与城市资本化的空间等级制都在固化这一事实。作为一种反拨之举,2004年他沿维多利亚湾的五个海岸搜集了五瓶海水,瓶中的水位被连成了现实中的海平线,作为海景摆放在家中。这件作品既是一种有关现实环境的反讽,同时又是一种梦想的维度在现实底座上自我实现的展示。

相对于城市守望,旅行构成了白双全的另一种重要艺术实践,“旅行”被引入艺术始于他第一次欧洲之旅的受挫,在巴塞罗那他被偷走了包括相机和手提电脑在内的所有贵重行李,这打乱了他对于旅行的筹划,过程也由此变得简朴艰苦,但是,在克服了沮丧与不安之后,偶然的发现、意外的体验与即兴的创作就开始充实起他的旅行,“可以肯定的是,在行李被偷的那一刻,旅程已经起了根本的变化”。

这一根本的变化,被他逐渐体现为,自己主动地赋予旅行以新的含义或非常规的方式,重新设定“旅行”的概念,并且使旅行本身成为了作品。旅行不再是一场对空间的被动阅读,而是一种个人的主动陈述。譬如他在2007年完成的东京之旅三部曲:《山之旅》、《谷之旅》与《看不见之旅》。《山之旅》的线路取自一幅旧地图上的折痕,《谷之旅》的线路源于他在书店找到的一本很小却很厚的东京23区地图,他发现每个跨页凹陷的中缝位置很难看得清楚,于是他决定沿着这些谷底般的中缝线去行走,《看不见之旅》则是沿着一张地图的边缘进行顺时针行走,这样他就看到了地图上所看不见的地方。为了强化这种“看不见”的语义,他特意安排了两天之内通宵完成行程,以品味“一个人深夜在陌生地方的感觉”。

白双全/谷之旅:东京23区/2007

将这种“异类旅行”推至极端的是他跟随旅行团进行的马来西亚之旅(2010年)。在为期五天四夜的旅程当中,他始终蒙着双眼,仅仅凭借其他感官去体验所到之处,或者说,去定义身体所穿越的空间的特性。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他以“盲人摄影”的方式沿途进行随机拍摄,并且邀请了摄像师记录了整个过程。

视觉被驱逐了,恰恰是对视觉本身的渴求与思考获得了强化,当那些照片与影像在事后被带回了凝视之中时,呈现的是差异性的经验,伴随的是“我好像没有去过这个地方”或者“这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之类的疑问,这种质询或对比是从其他的感官领域——声音、触觉和嗅觉,或者想象和记忆——界定着视觉的本体性,它的缺席凸显了它的在场,事实上,在看不见的旅行之中,“视觉”无时无刻不被审视着。

本雅明对于都市“闲逛者”的表述,以及那句著名的“将迷失当做一门练习的艺术”,似乎可以为白双全的旅行艺术提供诠释。对于身为基督徒的白双全而言,旅行正是道的体悟,不过,自我远非“道”的同化,而是被当做了一个客体来研究,或者说,当做一种路障般异化的物;作为自我无法与自然真正合一的例证,就是他2008年在都灵的失败旅行。他在那座城市里接连三次,没有带地图,也不向任何人问路,每次都走得更远,变换着方式并且提高着难度,设法使自己彻底地迷失,但是,每一次都归于失败了。前两次是通过辨认地标与方位,回到了出发地,后一次是来到了城外的荒野,且已经产生迷路的感觉,但很快又本能地返回到大路上。当然,迷路是可能的,如果“避开路牌、避开车路、避开房屋、避开人群。最后,你可能会走进一条迷失的路,但这条路是很危险的。在路上,心底有魔鬼和天使不停在说话,他们是你的创作意志和求生本能之间的角力”。这里所言的创作意志,是要求一个人失去理智,置自己于危险之中,甚至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迷路是接近死亡的感觉,你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可以再回头”,当身体抵达这样的临界点时,理智会重新占据上风,将它拉了回来。通过这样的旅程,白双全意识到,“在有意识控制下的迷路,大概是不会成功的”,而且,他发现自己迷路的想法本身就存在矛盾:

白双全/与视觉无关的旅行/2008

想去的地方=迷失的地方

迷失的地方=危险的地方

危险的地方=不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不想去的地方

这种矛盾或者悖谬,正是复杂而脆弱的人性写照。诚实地记录下它,就已经意味着很多。从自我反观的角度而言,旅行彰显了我们与“圣徒”(殉道者)之间的距离,与神格化的人格之间的巨大落差,因为,“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这才是圣徒的境界。白双全的旅行,是揭示、辨析和容纳这些矛盾与落差,而不是哲学性地解决它。“我喜欢看地图,或者是因为人只有在地图的比例上,才会显得微尘般渺小”,远方并不是终点,而是更好地看见和回到自我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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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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