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蚕”

“我是蚕”

“我是蚕”

在当代艺术对于“禅”的运用当中,似乎只有梁绍基真正地做到了身体力行,他从1989年开始养蚕,2001年以来将蚕场设立在天台山,且接受“天台宗”的日常熏陶。针对人们对他隐士身份的渲染,他曾引用“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句古语来表明自己的微不足道,他的专注使他能够从平常中体悟到奇妙,同时也能从某种猝变里体悟到平常:

倪有鱼/尺/尺寸可变/木、刀、铜丝、漆料等/2012—2013

1989年我去苏联做了件作品,叫“天人地”,是一个符一样的东西,方圆结合,我故意让它们错开,方的对上,圆的就对不上,圆的对上,方的就对不上,以表达一种矛盾的状态,我先在国内做好了一半,另一半在苏联完成,我的本意是想让那另一半跨越地理时空从苏联运回来,以完成一次穿越历史时空的契合,可没想到就在我回来的火车上,广播里传来消息,苏联解体了,我的作品回不来了,写信给那边的美协,也没人回信,我开始很沮丧,为作品无法完成感到失望,可后来一想,觉得它不但是完成了,而且是深刻地完成了,世界永远是变化的,契合永远是人类的期盼。这件事使我对时间和变化有了更大的兴趣,也让我意识到蚕吐丝从头到尾的过程都可以成为作品……

针对自身的创作,他曾经以“残”、“蚕”、“禅”这三个在中国南方发音几乎一样的词来加以概括,在他看来,“古代的文人墨客最喜欢的就是残山枯水,但我是用当代的手法来表现这层意境”。“残”对应了我们对传统文化的遗忘所造成的缺失与亏空,“蚕”对应了他领悟世界的别样途径,也是他的切入点。“禅”就是禅道,就是“静悟”。面对躁动的社会与疯狂的物欲,他想以装置性的手法营造出一个对应“残山枯水”这一古老意境的“场”,以供人们反思。

梁绍基/自然系列No.96,听蚕/声音装置/2009年

从他的谈论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双重的建构性,即个人从传统中转换出精神或语言资源的那个过程,同时也必须是一场针对当下的持续发言,尽管在他的工作之中,后一部分显得更加含而不露,但这恰好表明他艺术的自律,与他那一代的大部分艺术家迷恋于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缠斗不休相反,梁绍基是内发的、轻逸的、诗性的,对他来说,艺术是一种萨义德(EdwardW.Said)所言的“缓慢的政治”,通过治疗人性进而影响现实社会。

在《听蚕》(2006年)之中,蚕房中的蚕啄食桑叶时的声响经过放大之后,如同一场滋养万物的春雨,布满了整个空荡的展厅,地面的蒲团将观众带入了平静的聆听者角色,要求他们细细体悟自然的玄妙与伟力,在我看来,这也许是梁绍基最令人折服的作品。《链》(2002年)以悬垂的铁链与覆盖其上的蚕丝,表现了生命之中轻与重相生相克的存在状态,在《旋》(2010年)这件作品里,卵石就像文明与记忆的化石,经由蚕丝温暖的孵化而具有了再生的可能。不过,对美学的强调并不意味着他刻意回避政治性议题,在《窗》(2011年)之中,我们就可以读到有关国族与异域、禁锢与突围的相对直接的表达。

从金属、木头、玻璃镜面、人体、石头,以及近年以视频形式加以展现的云朵,这些与蚕相结合的材料与手段尽管在变化,但运用传统为自身及他人提供治疗与救赎的激情一直没有改变。当被问及自己的作品归根到底是在表现什么的时候,他的回答是:时间和生命,而生命的意义就在当下,就是佛语所描述的一刹那的一刹那——“以前我的作品表达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搏斗,人生存的一种诘问,甚至受到外界的约束和压迫。相对来说是比较原始的。我现在表现的是这种困顿和迷茫,飘忽的感觉其实更沉重,用一种‘轻’、一种‘虚’来表达重,意味更重。”

梁绍基/自然系列,窗/装置、蚕、窗、丝茧、蛾/2011

他的艺术在主题性构想上从不复杂,甚至带有卡尔·波普尔(KarlRaimundPopper)所反对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倾向,然而,深邃且动人的是作品的动态生产过程,自生物学与哲学的临界点展开,其中充满了偶发的细节与认知的契机——活体的蚕在相对漫长的时段里编织着空间,它们俨然是作者与主体,而艺术家谦逊地退至一旁,成为侍奉者和门徒,他的回报是日渐增长的精神领悟力——“虚透”的蚕丝是一种至柔的实存,同时也凸显了其后那个可供智慧无限生长的虚空,蚕在此构成了一种道与自然的测度,构成了一场冥冥之中的还乡之旅,也造就了“自然”系列这样一座个人里程碑意义的作品,以至于他会说:“我是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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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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