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机缘巧合的开始

第1章 机缘巧合的开始

于清水在施南城的街头还没站稳,就被朱府的下人逮个正着。

按理讲,她不该这样倒霉。她比两年前出落得高挑,用黄家恩娘的话说,榆树抽条子长得旺,阿清妹娃抽了条子生成大姑娘。奔波逃亡二十来天,裹挟的棉袄很像灾年剥掉外皮的老榆树,黄的青的分不清布与絮,脸上自然涂抹得乌七麻黑,身子随时都在瑟瑟发抖,要站稳是件难事。实质上,她与乞丐无异,晃荡在还没出正月的施南城街头,标志着被人规避的不吉。

朱府的人迎面路过时,他们没有认出她,尽顾着一边说笑一边吃东西。可是,她实在太饿了。其中有个背上驮着一块大砧板的,嫌苞谷粑粑涩口,“吧啷”扔到地上,她没能忍住,没能等那些人走远再捡起来吃。很多年后,她回思自己的一生,因为沉不住气,付出太多代价,这并非肇始,更非结束。

于清水狼吞虎咽将半块包谷粑粑塞进肚里时,方才“施舍”她的那家伙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也许蚀骨的饥饿得到暂时缓解,她有所放松,不知怎地,神差鬼使地回望了那人一眼。两厢的目光对上,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她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子摁住,一双精瘦的手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于清水,清妹子,这两年没看到你的影儿,你咋个没上天呢?我到底抓到你了!”

朱三娃原本是朱府护院家丁的大头头,两年前就因为在他手头上走脱了于清水,被盛怒的朱老爷打了二十板柴火棍,降级为小队目,每月足足少五个铜板工钱事小,失掉耀武扬武的凭仗才最叫他气闷。没想到今天居然狗屎运走回头,随手扔下的半块粑粑让他又捉回于清水。人一得意,正月间的寒气入肚穿肺,笑得就滋滋地直喘气。

仰着脑袋的于清水瞪看朱三娃几眼,一张嘴,唾沫掺着包谷末子喷了他满脸。

朱三娃回以几个大耳朵括子,扇得于清水口鼻流血,接着拿脚去踹,脚脚刁钻狠毒。挨了几脚后,于清水憋上一口气爬起来要跟他拼命,心口又正中一脚,霎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的血全涌到胸臆间,她伏倒在地,干呕着,以为要吐出洇红的血,染得一手一身,就像被乱枪打死的干爹黄立山。却只是干呕。她抬起手,摸索到嘴角,没有血,摸索到眼角,没有泪。脑中空茫一片,脸颊紧贴冰凉的地面,仿佛逃亡的某个寂夜,露宿在深山丛林的顶巅,四下银白无垠,虎嘶狼咆的声音此起彼伏,大雪如同冬日棉絮,劈头盖脸朝她身上堆砌,好像生怕她冻着,身上却愈来愈冷……

她颤颤巍巍爬起来,咧嘴鼓起眼珠子喊道:“有本事你打死我!”

朱三娃当然不受激,捋袖就要上前再打,到底被同行的长工家丁死拖活拽拉住。他们拎得清,跟于清水没仇,闹出人命不好收场。何况,今天的日子不同,还有重要的事要办。

这些长工家丁将于清水绑成个粽子,一路推攘朝夷水河边走。

夷水发源于利川齐岳山龙洞沟,横亘施州府郡施南城,将方圆不足十里的小城划作南北两部。这“夷”字取“平”的意思,意味江水波平如镜,万古清流。夷水确是如此,寒冬不结冰,汛期也少有汹波。已近正月末,农历正值“七九八九春风拂柳”的好时光,夷水两岸已披上初春的嫩色,草儿茁壮地往上冒,柳树、刺槐、黄葛则依依地朝江水靠贴。临近观水,可谓素湍绿潭,回清倒影,别有一番韵致。

朱三娃一行显然缺乏欣赏风景的心绪,他们在江岸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好半天,总算等到了施南城有名的八字先生任不非拖着六道子拐仗踱到跟前。

任不非指点他们找准地点,解下朱三娃背上驼的砧板,“嗵”地抛进夷水江中,眼看着那块沉甸甸的砧板不见踪迹,不知已然没入江中,抑或顺流漂走。任不非便煞有其事地捋了下花白短须,咳嗽一声,说道:“你们的差事办得顺,朱大老爷今年的灾祸算是除哒,可以安心当大老爷娶媳妇抱孙儿啦!”

朱三娃一听这话,松了口气,赶紧恭维任不非功力非凡,有难必除。原来,朱老爷年前曾请任不非算过一卦,卦相显示朱老爷新年有灾星临门。这当然急坏了朱老爷,许以重金询问破除法门,任不非就劝朱老爷不必惊慌,破解之法很简单,就是正月三十日这天,派个得力的人把府中灶房用的主砧板从夷水河岸的某个结点扔了,这就摔脱了灾祸霉运,六六大顺,万事大吉。事情不难办,可就巧在正月三十恰好是朱老爷的次子朱子骆娶亲的大日子,府上的人忙得扯头扯脚不可开交,朱老爷思来想去,只能启用这两年不待见的朱三娃办这趟差。

这边朱三娃刚将朱老爷封的大红包奉送任不非,却听于清水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什么除灾祸?你们朱老爷就是施南城最大的灾星,那老不死的不早点挺尸,全城的百姓都没有好日子!”

任不非挠了挠脑袋,眯缝起一双老眼打量面前这位面部模糊眸子清亮的姑娘,看来看去,忽地脸色一变,六道子拐仗朝她连戳数下,“祸水,祸水!”他简直有些惊慌失措,不顾朱三娃等人的连声呼唤,转头就走,临下江岸时,还不慎摔了一跤。

朱三娃不能理解任不非话风里的玄奥,在他看来,今天确实是除灾星的好日子,不仅替老爷办成差使,还抓住朱府逃婢于清水,一举两得,简直天降鸿运。

于清水被押到位处南门的朱府时,正碰上新娘子的花轿抬到府门停住。朱府迎门设香案,点火灯,例行“拦车马”的婚俗。

人逢喜事精神爽,朱家大老爷朱有理顾不得震天喜炮让曾经中过风的身子发瑟,坚持迎门待客观礼。阶下骑马接亲的儿子朱子骆英姿俊美,越看越喜欢;轿中儿媳则是城中首富田家的姑娘,嫁妆丰厚,后盾强劲。总之,这门亲事虽说是十几年前订下的,现在看来有先见之明,结得十足十的称心如意,笑意从心底喷然欲染地勃发出来。

此时实施“拦车马”之礼的是朱府大厨,他拎出一条长凳拦在花轿前,左手提一只神彩奕奕的大红公鸡,右手抡惯常用的菜刀,口中喃喃直念“如遇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一切凶神恶煞,今有雄鸡血来止煞”,念叨间一刀割破鸡冠,取血点在香案和轿杆头,再扬手一挥,便要将鸡从轿顶扔过去。鸡过轿,挡住煞,礼成。

这关键时候,意外却发生了!大厨正要扔出公鸡时,斜茬里突然有个人撞上来,撞得他连退三步,手一松,那头公鸡便挣脱他的控制,活蹦乱跳从某个看热闹的人头顶上窜走了。

大厨瞠目结舌,朱有理瞠目结舌,在场大部分观礼和看热闹的也瞠目结舌。

“拦车马”是施南城的土俗,旧时传说新娘花轿起行后,历代祖先之灵不放心,会跟随新娘随到男家去。因此花轿到了男家门前,必定要行一套礼仪,劝女方香火放心回转,并警告可能随之而来的凶神恶煞回避。这回鸡没飞过轿,没能挡住煞,真是从来没见过的事情,大不利。

朱有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指着惹祸的罪魁祸首,气急败坏地说:“这,这是什么人,给我抓起来!”

“罪魁祸首”正是于清水,她趁着朱三娃等人昂首看“拦车马”热闹的时候逃跑,朱三娃发现了便追,她四下逃窜,一不留神闯进挡煞现场,破了吉礼。

于清水没能逃脱,再次被朱三娃摁住。朱三娃一脸讨赏的谄媚:“老爷,这个人就是前年从府里逃出去的于清水啊,三娃又帮您老人家抓回来了!”

朱有理也认出于清水,把脸一板说:“于清水?你这个逃奴,拉到后院去,先打五十板子!”

于清水虽然被强摁着脑袋,还是嘶哑着嗓子开骂道:”朱有理,你个老色鬼,半边身子要埋黄土坡的人,祸害了一院子的丫环,还想霸占我。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从!”

有多少人来看热闹,就有多少人听到于清水的咒骂,一时嘻笑指点的都有。朱有理脸上无光,蹦跳着直喊“给我往死里打,打死这胡言乱语的丫头!”还是一位朱府亲戚拉了拉朱有理的袖子,悄悄劝说:“你莫张扬,喊打喊杀的不吉利,众目睽睽的,你还真敢把她打死,不怕宣慰使和巡长抓你个证据确凿?赶紧把婚事礼仪走完了才是正事。”

朱有理理清了思路,把握住正题,示意朱三娃将于清水拉到一旁去,抱拳扬声道:“各位乡亲,方才朱某失态了,莫为这个偷钱欠债逃跑的小丫头乱嚼舌根误会我朱某人,今天是犬子大婚的好日子,备有薄宴款待各位,下面礼仪照常!”

依据礼仪,下步叫做“牵亲”,就是由圆亲婆将新娘子从轿中扶出,牵至中堂与新郎拜堂。在一片闹哄哄中,朱府两位圆亲婆笑吟吟一左一右行至轿前,手还没触到轿帘,眼前一花,见那轿帘忽地一晃,新娘子竟然自已走了出来。不仅自己走出花轿,还一把掀了红盖头,开口就说:“今天这婚仪,不成!”

两位圆亲婆惊得目瞪口呆,哪有新嫁娘自己揭盖头抛头露面的,恨不能扑下去将新娘子一把塞回轿内,可瞧着新嫁娘举手顿足的架势,却是不敢动手。

新娘子田若夷年方十九,田家百年前由北方迁徙到施南,虽说娶了本地女子为妻繁衍生息,田若夷的相貌却跟本地土生土长女子的秀隽有别。身姿高挑妙曼,脸盆子大,眼大鼻挺唇厚,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光风霁月的大家气度。身边的新郎官朱子骆偏着脑袋看她,一时移不开眼。

田若夷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盯着我看几有意思?你阿爹欺负小丫头,怎么不见你出声帮忙?”

朱子骆嘿嘿笑,“现在是你不肯嫁,分明在欺负我。”

田若夷抬高了声音说:“拦马车没拦住煞,坏了大规矩,今天这婚事当然接不下去!你们朱家不嫌,我还怕忌讳!”

这话虽说挫了朱有理面子,倒点中他的心病大忌,打心底里犹豫起来,阶下的于清水不就是没能挡住的“煞”?想到这里,牵怒于没有看牢于清水的朱三娃,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朱三娃吓得缩起脑袋。

朱子骆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马鞭,说道:“改期就改期嘛,就不晓得下一个黄道吉日是哪天。”

朱有理跺了跺脚,“今天不成礼、改期这样的大事,哪轮到你们两个毛娃子信口打哇哇,来人啊,先将田家小姐送回,再请田府二少爷来府一叙。”

田若夷说:“那这些嫁妆,我就原路带回了。”

看着面前一担担载金装银、满塞铺笼帐被的嫁奁,朱有理肉疼得胖脸一搐一搐,转念一想,迟早仍是朱家的,故作大方地扬声道:“那是当然,咱们两家重新择大香、送期单,风风光光再迎娶你过门!”

话音未落,忽听“嘭——”的一声炸响,将朱有理的耳朵差点震闷,破口大骂道:“哪个没脸色背万年时的,炸这么响的炮仗唬吼人!”

仿佛专门跟他作对,“嘭!”紧跟又是一声巨响。

这回朱有理看清楚了,不是有人点炮仗。

十几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蒙面大汉蹿到轿前,领头的身形魁梧,手里拿一把亮锃锃的短柄火枪,方才的“炮仗”声就是打火枪的声音,用粗豪的大嗓门喊话:“朱老爷、田姑娘,就不要这么麻烦啦,我帮你们把嫁妆带回山寨去!”

“土匪打劫了!”不晓得哪个带头高喊一声,围观的百姓刹时作鸟兽散,就连一些观礼吃酒的朱家近亲见势不妙,脚底抹了油。

朱子骆怒道:“光天化日,你们居然抢劫!”他身负公职,乃是堂堂施州府绿营兵队官,通常身佩火枪,顺手往腰间一摸,才想起今天结婚避讳,没有携带火枪一类“凶器”,便抡起长长的马鞭朝领头土匪挥去。

马鞭挥到一半,又是“嘭”的一声,领头土匪枪法奇准,一枪将马鞭打断成两截,下一刻,便将枪口对准朱子骆说:“朱队官,你还是老实点,枪不长眼珠子。”又转头对朱有理说道:“朱老爷,你放心,我们大峡谷的兄弟比你讲道理,只要你们乖乖不动,我们保证只劫财不伤人,配合一点哟,绿营和新军听到枪声,到这里最快一柱香功夫,我们来如风去如电,不干扰你们的大事!”

朱有理见朱子骆被枪口比划,连连摆手道:“子骆、子骆,你千万莫逞强,让他们拿,让他们拿。”转身对家丁护院说:“都别动,少爷的命要紧!”那些家丁护院本就心虚内荏不愿卖命,有朱有理这句话,乐得袖手旁观。

那些土匪便不客气地掀开嫁奁的盖子,专挑便于携带的金银器朝木袋塞,撒得满地都是衣裳被面和碗碟筷子。

田若夷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说道:“这些都是我田家的东西,朱老爷,你好意思充这个大方,做这个主?”这话说得刻薄,朱子骆听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朱有理讪笑道:“这不是为了子骆和大家伙的安全?子骆可是你的未婚夫婿,你忍心见他有半点伤损?”

田若夷便冷笑一声,对领头土匪说:“大峡谷的土匪?想必你就是大峡谷大当家的大哈数。”

领头土匪哈哈一笑,说:“没想到新娘子既有胆识又有见识,不错,我就是大哈数。你要对我意思,就跟我上山当个压寨夫人。”

朱子骆扯着嗓子喊:“你敢!”

大哈数半点没把他放眼里,枪口一转,对向了田若夷,谑笑着说:“朱队官,朱二少爷,你莫喊这么大声,你们绿营跟咱大峡谷有血仇,你不是不知道。要惹烦了我,现在一枪干掉你的新娘子,你还真的敢跟我拼命?!”

说话间,手指扣上了扳机。

朱子骆双眼发红,忽地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朝大哈数横撞而来。大哈数应变奇速,手指灵活翻转,转瞬间枪口再次对向朱子骆。

朱有理看到眼里,撕心裂肺地喊:“子骆,我的儿啊!”闭上眼睛。

枪声再响。

朱有理睁开眼,发现朱子骆滚落地上,马儿已经跑得没边没影。不顾一切拖着肥胖身躯跑上将儿子扶起,上上下下地摸索。

朱子骆说:“好了,莫摸了,爹,我就是胳膊和腿上有点擦伤,没有中弹。”

原来方才朱子骆纵马撞来时,大哈数闪身避过,同时朝天放了一枪,朱子骆的马受惊,把他摔落下马。

大哈数呵呵一笑,朝朱子骆眨眨眼,说:“瓜娃子,我逗你玩啦!我大哈数说过不伤人,说到做到。你还不算孬种,咱们后会有期!”

朱子骆拍着身上的尘土,咬牙站起来,“大哈数,你占了有兵器火枪的便宜,咱们两个的事没完,后会有期!”

大哈数便朝身后的匪众喊:“收拾得咋样,够不够咱们吃一年?手脚麻利点,赶紧撒!”

匪众哄笑着答道:“到底是施州府首富嫁女,扎实,管吃三年大鱼大肉!”

大哈数骂骂咧咧,“一群土匪没出息的,尽想到吃,不想想咱们山匪的发展大计!老鼠的眼睛猪脑子,怎么跟朱有理大老爷一样!”

临到头被土匪日嚼一顿,朱有理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眼睁睁看着大哈数领着一帮土匪背的背袋,挑的挑箩筐,扬长而去。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又听田若夷说:“朱老爷,今天是事可就不好讲了,婚礼不成是朱府筹备不周惹出的事,让我这没出嫁的女子脸面没得地方搁;嫁妆被劫是为保朱子骆的安全。老爷,您总得给我个说法吧。”

朱有理心里窝火,心想你得理不饶人,找我麻烦,这个媳妇娶进门以后得好生管束。挤出笑脸问:“田三姑娘,你想要什么说法?”

田若夷冲朱子骆微微一笑,“看在朱子骆肯为我拼命的情分上,嫁妆的事我向我娘和二哥解释。子骆哥哥,你要好好养伤,我先谢谢你。”朝他福了福。

朱子骆见她笑颜灿如桃李,脱口说道:“若夷,为了你,我怎么做都是心甘情愿的。”

田若夷又转身指向于清水,说道:“今天的事全是这个丫头惹的祸,这样吧,老爷把她交给我,让我来教训惩戒她。”

朱有理将脸一沉,“不行,她是我朱府的逃婢,偷了府上不少银钱,我还要好好地审问她,弄明白那些钱的去处。”

“我没有偷钱!”于清水嘶然大吼,又被朱三娃公报私仇踹上一脚。

田若夷说道:“再多的钱,对于老爷您还不是九牛一毛,再说您老人家跟这位丫头各执一词,叫您审问的话,传出去乡亲们难免议论不公不正,不如将她交给我——”

朱有理想了想,今天与于清水的事情闹开了,反而不好打打杀杀对付她,也罢,先交给田若夷,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挥了挥手,朱三娃将于清水推到田若夷身旁。

田若夷便笑着说道:“她的卖身契呢?”

朱有理不耐烦地摆摆手,“过几天我叫人送到田府。”

田若夷说道:“老爷可要说话算话。”

朱府与田府一南一北,相距较远。回田府的中途,田若夷找了个凉亭停轿,将于清水叫到跟前,问道:“你叫于清水?”

于清水点头。

田若夷说道:“我本来打算帮你要到卖身契马上放你走的,没想到朱老爷老奸巨滑,用了缓兵计不肯给我东西,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能将你冒冒然领回家,只能委屈你先去我家名下的客栈住几天。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还你自由身。”

于清水怔怔然,“姑娘,我撞坏了你的婚事,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这样肯帮我?”

田若夷笑着说:“因为我得感谢你,要不是你冒失地撞进来,我就真要嫁到朱家了。”

于清水笑了起来,说道:“原来你不想嫁啊,太可惜了。朱家二少爷一表人才,心地也很好,刚才还拼命地救你。当初朱有理非要强纳我当小老婆,还多亏他私底下帮忙,我才能逃出朱府。”

田若夷有些意外,说道:“想不到他还有点意思,不过我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嫁一个从来没见过面而且不喜欢的人,这种娃娃亲的玩艺儿是封建余渣,我坚决不从!”

于清水说:“姑娘的想法跟别人不同,就不晓得长辈肯不肯答应。”

田若夷叹了口气,“拖到一天就是一天,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于清水转了转眼珠子,说道:“听说外面到处轰轰烈烈闹革命党,只有我们施南这旮旯角没得声响,闹了革命党,说不定你就不怕这件事了。”

田若夷诧异,“咦,没想到你这丫头倒还有些见识,从哪里听说的革命党?对一个女人来讲,没得比家更重要的。革命党一会儿爆炸一会儿暗杀的,闹得家破人亡,有什么意思?你住到客栈里,可不准提这个事情惹麻烦。”

于清水点头答应了。

田若夷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拿到卖身契后有什么打算。”

于清水眼眶儿一红,“我家就住在城郊于家坝,爹娘早没了,虽说还有一个哥哥,可就是他把我卖到朱府,为的是拿银子贿官当巡捕。”

田若夷骂道:“这就是畜生。你既然已经逃出朱府,应该走得远远的,怎么隔了两年回来让他们逮个正着。”

于清水垂头哽咽一会儿,说道:“我跑到咸丰县被好心人收留,但是上个月,收养我的干爹干娘都得病走了,临死前叫我来施州府投靠他们生前的一个朋友——”

田若夷说:“那个朋友是哪个,要不要我叫二哥帮你打听?”

于清水迟疑片刻,“干爹只给我一封信,我认字不全,本来打算到城里找人帮我看看,哪晓得半途上信也丢了。”

田若夷看出她有所隐瞒,也不点破。说道:“这就麻烦了,不过你也别急,先到落下脚,咱们慢慢从长计议。”

田若夷叫来贴身丫头红儿,叫她负责把于清水安置到田府名下的怀恩客栈。

红儿比田若夷还大一岁,办事妥贴干练,领着于清水先吃东西,再洗涮换身干净衣裳。等于清水收拾妥当从澡堂走出来,不禁眼前发亮艳羡不已:倒真是个标致的妹子。

施州府承夷水润泽,自古以来出小个头美女。于清水自小干活,身材比一般的姑娘稍显壮实,却具备施州府美女的标准长相,脸庞小巧,眉目精致,这些天受了苦脸色焦黄,不过将养几天,就自然会回复剔透白皙。

于清水真有点不适应这从天而降的好运,洗浴融去了她身上层积的污垢,穿的衣裳虽说是红儿找来的旧衣,有几处缀着补丁襟子,那皂角的醇然木香却是悠悠入鼻,直教她恨不能钻进这衣香里。

被当成乞丐逃奴殴打羞辱时,她能挺起腰板奋然反抗,此时面对满脸善意的红儿,她倒羞涩地垂下脑袋,手指摸挲着上襟的边角。

红儿便笑着说:“清妹子长得这么俊,那朱老爷就是铁匠家里用的烂菜刀,木匠家里睡的嗰啦子床,占你的便宜,黑心!”

于清水被红儿逗得扑哧一笑。红儿就挽着于清水的胳膊往客栈的房间走,一边说:“对嘛,笑笑几多好看,莫愁眉苦脸的,你往常再苦,碰到我们田家,就是掉到土蜂蜜罐子里啰。”

于清水由衷地说:“红姐你是好人,田家姑娘更是好人。”

红儿说:“田家是慈心善人家,不然怎么能发家成大户?尤其是现在主事的二少爷,留过洋、中过举,跟他的大名一样,明诚、明诚,办事大方活络,聪明又实诚。”

于清水笑着说:“你一口一个明诚,莫不是对你家少爷有意思?”突然间一愣,问道:“你说你家二少爷大名叫什么?”

红儿说:“田明诚嘛。”

于清水眉宇一敛,一下子不说话,倒让红儿郁了闷。

客房在二楼,两人进房间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于清水思来想去下了决心,吞吞吐吐对红儿说:“红姐,可不可以帮我个忙,请你家二少爷来客栈跟我见一面,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讲。”

红儿也是聪明人,看得出来于清水有心事,摇摇头说道:“清妹子你莫搞错了,虽说二少奶奶去年过世,二少爷现在还是个鳏夫,但是登门做媒的从府门口排到汉口码头去了,你长得俊也莫起歪心思,你配不起他!”

于清水急了,一把拉住红儿的手,说道:“不是,红姐你误会了!我是受二少爷在日本留学的同学所托,有要紧的事要跟他讲。不信,我还有信物呢,你把东西交给他,他就会相信我没有扯白!”

说话间,就往怀里要把信物拿出来,摸索一番,突然间脸色煞白跳起来,喊道:“糟糕,我把东西弄丢了。”

红儿仔细观察于清水的模样不像作假,便问道:“是什么东西,丢哪儿了,会不会丢澡堂里面,现在回去找兴许还来得及。”

于清水说:“是块崖柏做的牌子,上面刻有字。”她急得直挠头发,与红儿连忙跑到一楼的澡堂来回仔仔细细翻找,红儿还盘查了打扫澡堂的伙计,一无所获。

于清水认真回忆,暗叫坏了,对红儿说:“我被押到朱府门前时那牌子还在,一定是我逃跑时情况太混乱,掉落在朱府门口了,今天人多且杂,又有土匪抢劫,不晓得哪个人会捡了去,或者被踩得稀烂。”想到那块牌子关系到的秘密,她惴惴不安。

红儿留意观察于清水的神态,琢磨了一会儿,说道:“这样吧,我看你确实有事要找二少爷,我就破例替你报信,二少爷贵人事多,来不来见你,我就不能打保票了!”

于清水感激得连连点头,对红儿说:“那你跟二少爷说,托我报信的人姓黄,是咸丰唐崖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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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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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机缘巧合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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