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未来恒远
七里坡后的山崖足有百来米高,朱子骏派人搜罗好几天,找到一些于清水衣裳和斗蓬的碎片,却始终没能找着尸体,不免还是放心不下。直至八月十九晚上,朱三娃蹦蹦跳跳地闯入他的办公室,奉上一本半破半烂的册子邀功,说是从山崖下找到的,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危险之至。
朱子骏打开册子,仔细看了又看,认定这应当是革命党人名册无疑,不禁喜上眉梢,马上往省城警察厅挂电话,谁知无论如何也拨不通,纳闷中只得先把这碗好肉闷在饭里,一夜没有睡好觉。次日清晨又赶到警察局,再次拨打电话。这一次,电话总算通了,他肃地立正,禀报道:“大人,属下已找到革命党人名册!”
电话那头沉默,朱子骏不知究里,耐心等候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再次禀报:“请大人示下,属下是否立即实施抓捕!”
“狗鹰犬,你听着——”电话里传来义正严辞的喝斥声,中气十足,“我们革命党人已经攻占了总督署,成立湖北军政府,掌控了武汉三镇!清狗,你们的末日来了!”
“嗵!”朱子骏手里的电话筒掉落在地,随即,他暴跳如雷,跺脚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门外,还有下属怯怯生探头张望,搞不清楚上司出了什么状况。
朱子骏却心底明白,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连武汉三镇都没了,被革命党占领,那这小小的施南府算什么呢?这么久以来,他苦心经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不,不能这样,他不甘心!不过是武汉三镇暂时“失守“罢了,朝廷兵强马壮,一定可以及时收复回来,消灭那群乱党。那么在此之前,如果能抓住施州府的革命党人,保住施州府,岂不是奇功一件?到时莫说府尹,当上巡抚也不是不可能!
一边想,一边振作了精神,正站起来,一名巡捕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报告,大人,有乱党残匪攻打衙署!府尹大人令你,令你火速增援!”
朱子骏冷笑道:“我还没动手,这些人竟然先干起来,也罢,正好把这些革命党人一网打尽。传我命令,全员集合,向衙署进发!”
朱子骏带着警察局的几十号枪赶到衙署时,衙署守卫和府尹卫队与发动攻击的人马激战正酣。双方人马都不多,火器也有限,你一枪过去我一枪过来,相持难下。而朱子骏一到,立即就扭转了被动局面,将袭击者的火力压得无法吞吐。
朱子骏冲破火线进入衙署,登上城楼,来到府尹身侧,问道:“大人,究竟是什么人胆大妄为?”
府尹苦着脸,蜷缩身子,说:“你还不知道?昨晚上汉口出了大事,一堆革命党和新军联合起来,攻下了总督府,通电宣布独立。只怕到现在这个时辰,这大清国有一半的省份已经响应了,咱大清国,恐怕真的完了!”他左右看了看,“朱大人,你帮着顶住,我往旁边看看去!”讪笑着往后退,朱子骏冷笑,提手便是一枪,将府尹摞倒地在,扬声朝左右道:“听着,施州府尹临阵脱逃,被本官立毙枪下。在场诸位,如能奋勇杀敌,日后必有嘉奖,如有临阵脱逃者,府尹大人就是先例,别怪我朱某人没有告诫你们!”
这话一说,震慑得一些已萌退意的兵丁只能继续作战。朱子骏又问左右:“发动攻击的头领是谁?”
一名校官朝城楼下指去,“瞧,就是大峡谷的大当家大哈数!那后面的,你看装束,多半是革命党。”
朱子骏骂道:“这大哈数,什么时候跟革命党裹到一起了!”
骂归骂,其实他并不惊慌,现在已方占尽上风,除非对方还有增援力量,否则根本撑不了多久。而在这施南城左右,自己至少还有两股增援力量,他立即传令下去:派人分别向绿营军和新军管带李汝峰求援!
署衙前的枪战让全施南城的百姓胆战心惊,纷纷闭门避祸。覃碧珠自然也打听到这份动静,思来想去,心动不已,带着翠儿来到团丁居住的后院,召集起团丁,开始鼓噪,她说道:“各位团丁,你们出身贫苦,今日摆在你们面前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我覃碧珠保证,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你们就会摆脱出身,成为人上人!”
伍荣便长声问道:“大少奶奶,什么机会啊?”
覃碧珠说:“大家都晓得,我是土司后裔。不瞒各位,我期望恢复土司制度已经很久了。现在机会就在面前,清廷署衙的官兵正跟革命党人混战。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时机,各位跟着我,让他们两派两败俱伤,一举占领署衙,重复土司政权,我向各位许诺,你们都是开国功臣,要官要财,我全部满足,怎么样!”
她满怀期待的目光扫向众位团丁,满以为可以一呼百应,却见伍荣打个哈哈,道:“大少奶奶,恢复你那土司制度,让你老人家成为女土司,你是要给咱们穷人分田地呢,还是分老婆?”
覃碧珠怔了怔,还未回答,伍荣又笑道:“是不是还要恢复土司的初夜权,强占权,随意处决,想杀就杀权?我呸!这种鬼事,我伍荣是不做的,各位兄弟,你们想跟着干悉听尊便,我伍荣不干!”
他这么说,其他团丁也是一片起哄,有的懒散地打起呵欠,有的嚷嚷道:“我们也不干。”
覃碧珠顿时呆住,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许以重诺,这些人也不肯跟着自己干,这是为什么?她想不通。惟有翠儿在旁着急地劝道:“喂,各位大哥,你们不能这样啊,田家给你们吃喝,怎么能在关键时刻摞挑子,这是大少奶奶啊,你们得服从命令!”
“我们团丁,只为保卫田府,不能跟着大少奶奶却搞那种恢复旧制的破事、苕事!”伍荣硬生硬气地将翠儿的话顶了回去。
“这,这——”翠儿急得没法子,只得将目光投向满脸失落的覃碧珠。
“那么,我说领大家去策应革命党人,大伙儿干不干?”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门廊处款款走来田若夷。
“若夷,你,你不是———”覃碧珠大吃一惊,面前的田若夷神情气爽。
“大嫂,你说我疯了?”田若夷微微一笑,“那是我使的障眼法,骗你们的。不然,朱子骏哪能这么轻易地放我出来,让我今天有机会造他的反呢!”
“那,那于清水呢?她究竟有没有死?”覃碧珠又问。
田若夷没有回答她,转过身,面向各位团丁,“各位兄弟,这些日子,田家遭的灾大家都看到眼里。我田家还是一方大户,尚且不能自保,何况你们这些普通人家。清廷走狗不除,施南城就没有安生日子。昨晚,省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革命党人打倒了满清政府,成立了新政府。现在,一撮革命党人响应省城,正在攻打署衙。我要问一下,大家可否愿意跟我犯险一次,赶到署衙去援助革命党人,迎接咱们的新生活?!”
她话音刚落,伍荣率先喊道:“我去!”接下来,所有的团丁响应起来,跟在田若夷的身后,浩浩荡荡地开往署衙,院内只留下呆若木鸡的覃碧珠和翠儿。
覃碧珠面白如纸,喃喃道:“就这样。我的梦,就这样容易地没了,没了?”
翠儿不忍心,劝道:“大少奶奶,可能是你想多了,咱们别想这些,继续当田家的大少奶奶,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够———”覃碧珠如堕梦魇,语中念念有词,木然地朝大门走去。
“大少奶奶,你去哪里——”翠儿慌张地跟上。
田若夷带团丁赶到时,大哈数的队伍和革命党人正被朱子骏的火力压得喘不过气,田若夷扬手一枪,先打掉了城墙上的满清龙旗,团丁们训练有素,正缺一战,各自占据隐蔽地带,与城墙上的火力激烈交锋。朱子骏很快感觉到了压力,心急绿营兵和新军怎么还没赶到,却听“得得”马蹄声响如燃点炮竹,朝衙署方向而来。
朱子骏喜出望外,“来了,来了!”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身穿蓝制服,领镶红边,肩章、帽徽、领章齐备,挎洋枪的新军队列,一排四列,由中分开,让出一条道,管带李汝峰高马飞骑,由此道驰行而来,朱子骏喊道:“汝峰兄,来得正好,截住这群乱党的后路!”
李汝峰拿起望眼镜,朝城楼上看了看,忽地一挥手,身侧士兵抬枪射击,两发命中,堪堪将朱子骏身侧的两名卫兵打下城楼,连哀叫都来不及,已然毙命。
“这,李汝峰,你是做什么!”朱子骏怒喝,“你要造反吗?”
李汝峰微微笑,放下望远镜,“朱大人,你说得很对,我是要造反了,哦,不对,我这叫做反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脸色一沉,令道:“给我打,一个时辰内,务必拿下衙署!”
新军的火力非同小可,朱子骏还算反应机敏,俯身弯腰躲在城垛下,嘴里骂娘,一边喊道:“顶住,顶住,绿营兵马上就到!只要绿营兵到,咱们内外夹击,端他们的饺子!”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绿营兵果真在朱子骆的带领下赶到。绿营的装备虽然不比新军,但洋枪洋炮也是备齐全拉来了的,朱子骏背倚城垛,喘着粗气喊道:“子骆,城楼外面的人全反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我杀掉!用炮,用炮,给我轰掉!”
喊完后,没有得到回应。
身边有巡捕哆嗦着嘴唇,说:“这,好像,绿营兵没有动静啊!朱队官还跟李汝峰点头打招呼呢!”
朱子骏的心顿时沉到悬崖底,但听城楼下的枪声倒静了一些,朱子骆的说话声远远地传上来:“大哥,大势已去,我已劝得李管带反正,你也反正吧!”
“你,你这个八王蛋,小崽子!”朱子骏破口大骂,“朱子骆,你安的什么心思?”
“大哥,实话给你讲,”朱子骆扬声说道:“我就是革命党,在施南城里已经潜伏许久,为了就是等今天这一天,我们整营绿营兵和新军,全部反正,支持湖北军政府!大哥,不要无谓反抗,交出枪械,投降吧!”
朱子骏左右巡视身侧,只剩下不足十名兵卫和巡捕,确实大势已去。怎么办,缴械投降?他朱子骏杀了那么多革命党人,欠下的都是血债,就算有朱子骆在,别人能放过他?还有,他堂堂的警察局长,不成功,便成仁,怎么能够摇尾乞怜!
他站起身来,往城楼下扫视一番,说:“要我投降也可以,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没有解答,想知道答案!”
大哈数喊道:“还有什么狗屁没放,赶紧放出来!”
朱子骏说:“田若夷在这里造反,我想知道,于清水呢?于清水究竟死了没有?”
“我没有死,我在这里!”响亮的声音来自城楼前的榆树下,于清水一袭黑衫白蓬,缓然走出,行至楼下的正中,与城楼上的朱子骏遥然相对。
“果真没死!”朱子骏苦笑,“我又上了当!”
“不错,你确实中了我们的苦肉计和障眼法!”田若夷也走了出来,与于清水并肩而立,“我与二嫂早已达成和解,那天在二哥墓前的争执,不过是演一出戏给你看罢了。在七里坡的山崖下,我早就令人布设了罗网,将二嫂接住。”
“只有让你认为我死了,引开你的注意力,我才能有机会联络名册上的革命党人,今天来发动进攻!”于清水接着说道,“朱子骏,你想想,你没有死,我还没能为明诚报仇,我怎么舍得死?!”
“好、好!”朱子骏仰天大笑,“于清水,你真是我的克星,早知如此,我早该一枪毙了你以绝后患!”又看向田若夷,“田若夷,你装疯卖傻重新掌握了田家,碧珠呢,你把碧珠怎么样了?”
田若夷尚未回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哭声,却是翠儿一边抹眼泪一边走过来,田若夷便问:“大少奶奶呢?翠儿,你哭什么?”
“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翠儿扑通跪地,“方才,大少奶奶在路上遇到李大人,她求李大人帮她做女土司,李大人没有答应。她,她就往夷水河边跑去,我拉也拉不住,大少奶奶,她跳河了!”
众人都是一惊,李汝峰难掩满脸痛惜。
“很好,很好,她也死了!”朱子骏又是一声长笑,蓦地提抢,对准于清水。
“小心!”大哈数大呼,同时一枪射向朱子骏。
“砰!”
枪响了。仰天倒下的是朱子骏,于清水吹散枪口的热气,泪如雨下,跪倒在地,“明诚,我为你报仇了!”
朱子骆痛呼一声“大哥”,挥手令属下冲向衙署。
冲向衙署时,朱三娃笑嘻嘻地在朱子骆耳侧说:“二少爷,我立了大功,该怎么办?”
朱子骆俊眉一挑,低声说:“今日立下大功的不止是你和我,还有——”他的目光投向同样飞马跃前的李汝峰。
朱三娃心领神会,“二少爷,不,大人,你放心,我帮你解决后顾之忧。说起来,你才是施州府反正的头号功臣,未来的军政府司令官!”
失去指挥官的衙署不堪一击,很快,革命党人的铁血十八星旗就插上城楼,八月里没有风,旗帜无法招展飘扬,远望上去,像一把斧头,又像一抹蚊子血。
终于,要到故事的尾声了。
于清水和田若夷,曾经的亲人,曾经的仇敌,最后的同仇敌忾,如今并立于夷水河畔。
傍晚河边的风扬起来,吹得两人的衣袂都似腾空而举。远处有房舍的煤油灯依次点燃,昏黄的光色仿佛穿林越风,点缀在粼粼河面,跳跃着,闪烁着,荡漾着河水,如同碎洒的金叶子,明暗交杂,哗哗作响。
于清水首先开口,“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施州府,施南城,是呆不得了。”田若夷轻轻吐出一口气。
“朱子骆现在是军政府的司令,没有谁敢动田家。”
“终归无趣了?娘已经过世,田家再怎样富贵,也不再是往常的田家。那朱子骆,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他下手害死了李汝峰,揽收了所有的革命功劳。为了权势地位,他现在大概正忙着排除异已,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朱子骆了。这样的男人,我田若夷怎么能跟着他过一生。”
“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走吧。”
“走?”
“是,离开这里。这是我的伤心地。也许,我也该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往哪里走?”
“带上小非,先上汉口,再往北走,去北平,接下来,往南走。或者,往国外去,世界这样大,总有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总有让我和孩子能歇脚的处所。”田若夷平淡地微笑,看向于清水:“二嫂,你呢?我瞧大哈数值得托付,你们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
于清水摇头,“我也要走。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什么革命党,新政府,换了汤,这药渣子还在。我算是看清楚了,这所谓的建功立业,不过是权力的博弈和游戏,无非要踏着无数白骨往上走。我做不到,我只想安静地生活,自由地生活。”
“你往哪里走?不如,咱们一道?”田若夷说。
于清水拍拍田若夷的肩,“若夷,我跟你不同,我的血脉与根基在这里,我舍不得走远,就让我隐匿起身份,做一个最平常普通的人吧。”
田若夷说:“那大哈数呢,你拿他怎么办?”
于清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高山,“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屈居人下,我跟他不在一条道上。他应当有自己的路走。”
田若夷握住于清水的手,怅然道:“那么,我们这一分开,就是永别了?”
于清水说:“是啊,永别。人生无非如此啊,只要心相联,天涯也是咫尺。只要魂系夷水,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
田若夷伫立夷水河畔,远送于清水翩然离开,残阳将她的身影浸染成艳红霞光,隐没于群山环绕中。田若夷恍惚看到,旁侧山顶伫立一道熟悉的身影,以同样的姿势目送于清水远去,她等候许久,那道身影岿然如石,始终没有朝那道霞光追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