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尾声
这或许才是尾声。
这个故事的得来纯属偶然。2015年某个冬日的下午,我与几位导演和编剧朋友会聚在朝阳区亚运村旁的某家茶馆,讨论一个电视剧本。这场剧本讨论会从午后一直延续到晚餐时分,其间不免争执得激烈脸红脖子粗,却并未得出什么分晓,反正剧本已改了五稿,再改第六第七稿,似乎也无妨。我也习惯于倦在如此曛暖的小室里,偶尔打个哈哈,虚掷一点时光。
制作主任是位胖子吃货,他觉得饿了,叫来服务员点了一堆菜品,我便起身上了一趟卫生间。回来途中,我们旁边房间的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位五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身材中等,穿着考究,看得出是位儒雅的成功人士。他叫住,问道,女士,你们是文人,作家?
我想方才的争吵一定影响到他了,有些抱愧地说,不好意思,方才我们讨论剧本,有点吵。
他摊手耸肩,示意无所谓,这是比较常见的美式作派。我留意到他的普通话是绕着舌头说的,猜测他大概是位海外人士,虽然他一副标准的中国人长相。他又问,女士,sorry,我想问一句,你是否是某某地的人氏?
我有些惊讶说,你怎么晓得的?
他笑了笑说,我小的时候听祖母说话,口音跟你的话很像。比四川话脆,比重庆话糯,这是乡音啊,我听着很开心很感动,忍不住出去问问你。
他乡逢同乡的事情,我遇到得多,也不怎么以为然,只客气地说,听先生的口音,似乎从国外回来的?
他说,是啊,呆不太久,又得走了。女士,你们在讨论什么样的剧本故事?
我难掩得意地向他介绍说,这部电视剧是根据我的一本小说改编的,唐朝背景的史诗巨制,将投资多少多少亿,会请哪些大明星主演,等等。
他耐心地听我说完,对我表示恭喜,又说,女士既然能写唐朝的故事,为什么不写一部自己家乡的故事呢?
我说,家乡啊,家乡太熟悉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传奇故事可写。
他急切而兴奋地说,有啊,有啊,我这里就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吧!这个故事不太长,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我真希望你能把它写出来。
我琢磨着,这离上菜还有一段时间,权当收集素材吧,就说,好,您讲来听听啊。
他请我进入房内,让服务员又上一壶六安瓜片,讲述了一段故事。或者因为时隔太长,故事中的人名和地名他也混淆不清,我后来或重新实地考察,或将错就错,敷就了上面二十章的故事。
当时,听他娓娓讲完故事,我沉浸其中良久才回过神来,忍不住问,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啊,朱子骆后来怎么样,还有大哈数呢?
他说,朱子骆嘛,他确实有些手段,不过,这世上从来不缺有手段自作聪明的人,他跟随的那个政权的党争从来没有平息过,他害过别人,也终归着了别人的道,抗战前就被安了一个罪名,凄凉凉地死在了牢狱里。
我说,喔,他后来娶妻生子了吗?
他说,没有,他终生未娶。要不然我怎么说他死得凄凉呢。
我又说,那,那大哈数呢?
大哈数啊!他说,大哈数可是真正的英雄,大英雄!小丫头,你知道石牌岭保卫战吧?
前两年我尝试过抗战题材的小说,石牌岭保卫战自然在查阅资料时看到过。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南京、武汉相继失守,当时的国民政府被迫迁都重庆。石牌岭位于长江三峡西陵峡右岸,现在宜昌境内,但在当时,却是巴东县辖区,自1943年日军侵占宜昌后,就成为拱卫陪都重庆的第一道门户。1943年5月,日军在石牌岭周边集结了两个师团、一个旅团共10万兵力攻击石牌岭,死守石牌要塞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十一师师长胡链立下遗嘱,率部决定与阵地共存亡。据史料记载和幸存者回忆,这一战空前惨烈,实力悬殊的中方军队与日军展开殊死较量,那是真正的一寸河山一寸血,在日军的轰炸、强袭下,我军誓死抵抗,诸多连队成建制牺牲,直至日军攻至曹家畈,敌我两军扭作一团展开肉搏战,爆发二战史上规模最大的白刃战。最终,我军竟奇迹般将敌军歼灭殆尽,以致日军士气和信心完全丧失,掉头东逃。当然,我军也付出重大牺牲,仅白刃战就有1500余名将士牺牲,其中大部分都是本地的农家子弟。
面前的老先生说,你知道在曹家畈白刃战中,冲在最前面的是谁吗?就是大哈数!那时,他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从国民政府的军队退役准备颐养天年。在鄂西会战开始后,又主动请缨当了一名最普通的团长。据说,后来清理战场的时候,发现他身中二十余刀,最后致命的一刀,是跟日本小队长腹对腹横插在一起,同归于尽的。他的部下说,在白刃战中,他至少砍掉了四五十来个鬼子。
关于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的结局,比如朱有理,朱三娃,红儿,翠儿他们,我并没有再问。这个世上由来善恶未必有报,只是每个人总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收捎。我感兴趣的是于清水后来怎么样了。
老先生说,于清水啊,有人说,在曹家畈的白刃战中,看到过她,在大哈数殉国后,她也从高坡上跳了下去;还有人说,不对,那不是她,你们认错了,那个女人,有些像从前施南城田府的一个大丫头;前些年,我回施南城的时候,又听人说,在大哈数的国葬礼上,有人看到了她。谁晓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幻呢!
我说,是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幻?
我看着老先生说,你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你到底是谁?
老先生说,我姓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