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办团练

第4章 办团练

田府办团练的事情,风风火火地操持起来。

田明诚对这件事亲力亲为,尤其在甄选团丁时慎之又慎。

因为听说田府招团练兵丁,施南府左右青壮年前来报名的络绎不绝,原因无他,有一口饱饭吃,还能领工薪接济家人,这样的美事哪里去求?然而田府招人的条件也忒是严苛:年龄十六以上三十岁以下,体格健壮,有武艺功底,家世清白,过往无恶绩无恶疾,无官府任职史。

应招的人里面,体格健壮的多,但说到有武艺功底,倒是十中无一,再加上其他的招录要求,这样由田明诚信任的管家田庆和护院队长白启先行筛选下来,进入名册放在田明诚面前的人员,也还有两百余人,距离田府招录一百人的标准还多上一倍。

这样的情形下,田明诚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将两百多名入围者招集在宅内大堂外的院子里,两两对打,这样一来可以考校武艺,二来也多少能够看出几分人品。

那天正是二月里难得的晴朗日子,头两天的雨将天空濯洗,清透如同少女的脸颊。田明诚心情也好,一组接一组地看下去,正午时已过目近半人员,有几个拳脚功夫不弱的,只遗憾还没瞧见出类拔萃者,人有些疲累,兴致也渐渐地淡下去。

他活动了下脑袋,侧首间看见一名丫头在照壁后躲躲闪闪,就喝了声,说道:“那是哪个,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那丫头就冒出来,走到跟前,田明诚一看,“红儿啊,你有什么事?”

红儿转了转眼珠子,“二少爷,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三姑娘叫我来请你吃饭。”

田明诚说道:“少跟我绕弯子,吃饭的事几回轮到你来请示。讲实话。”

红儿这才一惊一乍地说道:“二少爷,二姨奶奶又跟三姑娘闹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田明诚觉得头痛,懒得听过程原委,挥手让红儿赶紧走。前回田若夷整治于清水的事情,于清水早就一五一十朝他告过状,他也警告过田若夷不要跟于清水过不去。然而,这两个女人仍然三两天就得闹一出,他小瞧了于清水,这女子可真不是省油的灯,田若夷敢饿她肚子,她就敢抢田若夷的饭菜吃;田若夷敢断她房里的电,她就能剪断田若夷屋外的电线;田若夷要在老太太面前给她难看,她就会反呛田若夷透不过气。自从把于清水接进府里,田府就没安生消停过。关键是嫂子覃碧珠和田老太太大概寂寞无趣久了,竟然乐观这两人的对戏,不仅没有半分劝架的意思,有时间甚至还拉偏架,这是惟恐天下不乱啊。只苦了他田明诚,是双方告状和诉苦的对冲点,今天红儿来报讯,大概就是田若夷自觉有理,特地想拉他去助阵的。可是,他能去助阵吗,他能赶于清水走吗?显然都不能。

在深度的郁闷中,面前又上来两名对打者。两人都是二十上下年纪,左首个头矮粗满脸络腮胡子,右边的身形瘦长,额窄颧突。白启一声“比武开始”令下,两人便赤手空拳斗到一处,左首的打岳门拳,拳势威猛,一板一眼打起来,刚劲有力,将对方逼得连连后退惟有招架之功。只是无论怎样进攻,对方都躲闪有方,一时也击不中要害。时间一长,左首的络腮胡子便力气不济,终究让对手钻了个空子,一招太祖长拳里的“鬼脚蹴”就将他摞倒。

左首的爬起来,一时怔怔地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输了,旁观的应考人员也交头接耳,似认为右面那位侥幸取胜,替他惋惜。

田明诚就问身旁的白启:“白队长,你怎么看?”

白启答道:“右边那位有隐藏实力之嫌,二少爷须得谨慎。”

田明诚问道:“这两个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

田庆答道:“输的那个叫伍荣,赢的叫厉行,都是施南府人士。”

田明诚想了想,“既然都是本乡人,加上武艺都不错,两人都取了吧。”见白启欲插言,田明诚有些不耐烦地抚着额头说道:“白启,不要因为我们的一时疑惑放走人才,好不容易有两名瞧得入眼的,你也需要几个好的帮手,让这两个人协助你教导团丁武艺,团练队伍才能早一些拉得出去。”

他既然一锤定音,宣布下去,那叫伍荣本以为必被淘汰,自然欣喜若狂,厉行则面无表情地抱拳朝田明诚致意,步履有力地走到已被选中的队列中。

接下来的团丁甄选,双方对打或有赢家被选中,或双方均被淘汰,直至日暮时分,可巧不巧地凑到九十九人。距离一百个名额正好空缺一人,田明诚却不愿将就凑齐人,命田庆和白启收了名册,偃旗息鼓收工。

回到后院自己房中,刚刚扒拉下两口合渣,于清水就了走来。

田明诚知道于清水无事不登三宝殿,叫丫头拿来碗筷,让着于清水一块儿吃。

于清水并不客气地扫一眼菜,说道:“腊肉炒豆干、皮蛋拌茄子、蕨巴炒肉、清合渣,二少爷,你这里的饭菜太寡淡了吧!”话虽这样说,筷子并不歇,挟了一块茄子,就不说话了,那茄子合着皮蛋,腌制得既嫩又滑,清香直往鼻子里窜,果然厨子的手艺至关重要。

田明诚慢悠悠地吃,于清水几番要开口说话,他就夹菜放进她碗中,恰如其时地堵住她的嘴。直到饭干菜净,才说道:“想说什么,想好了再讲。”

于清水觉得自己早就翻来覆去打好了腹稿,开口说道:“我要去当团丁。”

这倒出乎田明诚意料,他以为于清水又打算离开田府呢。于是问她道:“你怎么想到这一出了?”

于清水说道:“你又是怎么想到办团练这一出的?莫非——”她左右望了望,像是怕人偷听,“你打算以团练为遮掩,拉队伍干革命?我来帮你!”

田明诚被她东张西望的模样逗笑了,自己沏了一盅五家台清茶,品上一口,说道:“你想多了。我办团练只为保家护院,没有鸡蛋碰骨头的傻念头。”

于清水便愤愤地站起来,说道:“你既然不肯闹革命,把我一直诓在这里算什么?我得走!”

田明诚看着她,“你走?你走去哪里?你凭什么闹革命,凭你大吵大嚷敢跟田若夷斗的劲头?凭你的一腔热情和无头苍蝇一样的莽撞?”

这话瞬时让于清水冷静下来,“田明诚说得对,她能去哪里呢?她一无资本二无能力,连自身的立足之地都找不到,凭什么给干爹干娘报仇,凭什么闹革命?”

心里虽然明白,嘴上仍然犯起了犟脾气,“那怎么办,你家三姑娘成天跟我过不去,这后院我呆不下去了。”

田明诚思忖一会儿,说道:“也罢,你过两天收拾一下,去团丁的院子住,我让白启照拂你,给你单独一间房。你要没事做,就帮手给他们做做饭。或者跟他们一起练武,学些文化知识,这对你有好处。”

于清水一听这主意不错,田明诚考虑也周全,便欢喜地应承下来了。

因为心情好,从田明诚的院子出来,于清水四下溜达闲逛,不提防看见覃碧珠从侧门往她住的院子里走,躲闪不过,只得上前打个招呼。覃碧珠往常看于清水时,总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这回却只抬了抬眼皮就虚应了过去。于清水眼睛尖,看得出覃碧珠眸中闪漾着点点波光,心想,不过是出门看场真真假假的戏,大少奶奶怎么哭了?有钱人家少奶奶的心肠,到底跟烘干的土豆片一样啊,脆!

覃碧珠这天确实是又应李汝峰的夫人之请听堂会。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在李府,她碰到了一个人。

当时,戏台上唱演《二度梅》,抑扬顿挫,她在下面听得如痴如醉,几度洒泪,直到有人递给她一方绢巾,她闻到绢巾上的香水气味霍然转头,看清坐在身边的不是李夫人,而换作了他!

她有些发呆,喃喃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你怎么回施南了?”

他微笑,将绢巾认真地放回长袍口袋,说道:“碧珠,施南这样好的地方,我哪里舍得离开。”

“碧珠,这位是新任的警察局朱巡官!年少有为啊!”李夫人走过来,兴致勃勃地给覃碧珠做引见。

覃碧珠看了面前的朱子骏一眼,低声叹道:“喔,原来你新任巡官了!”

李夫人便笑着说:“原来你们认识的,我说呢,这施南府能有多大,你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当然应当认得。罪过罪过,你们莫怪我。我不打扰二位绪旧了。”

李汝峰三个月前方来施南就任,因而李夫人对施南府旧事所知有限,才有此一说。说完这话,李夫人就往其她几位邀请的女眷座位走去,吃吃说说,谈笑宴然。

朱子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碧珠,你在田府过得还好吧,有没有人给你气受?”

“这不是你应当关心的问题。田若夷都跟你家二弟子骆订了亲,你出去晃荡这些时日,难道没将终生大事订下来?”覃碧珠并不客气地答道。

朱子骏轻声说:“我的心意,莫非你还要装糊涂?”

覃碧珠说道:“只可惜,我是寡妇,你是巡官,这中间的距离只怕比牛郎织女之间的天河还要深八度、广三分。”

“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像戏里一样梅开二度,我不介意那些闲言碎语,这身官服更是随时可以为你脱下。”朱子骏说得情真意切。

覃碧珠从齿间挤出一丝冷笑,“我担不起红颜祸水的美称,朱巡官你还是另觅良配吧。”说完这句,站起身就想走,却被朱子骏拉住裙襟,听他恳切地说,“碧珠,你嘴上说得这样狠,心里一直有我;哪怕嫁给田明语,也是听从父母之命不得已。我说得对不对?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你,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听见朱子骏最后一句话,覃碧珠脚下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坐在轿中回府,她的贴身丫头翠儿最晓得看少奶奶的眼色,知道她神色不对,忍不住掀开轿帘,却见覃碧珠满脸泪痕,吓得压低声音说道:“少奶奶,你怎么了,又想起心事伤心?”

覃碧珠抹干眼泪,“没得啥事,为戏里的故事落了点泪。”

翠儿就好奇地问:“今天的戏讲什么啊,闹哄哄我一句词也没听清。”

覃碧珠说:“讲的是梅良玉金榜题名为父报仇的故事。卢杞因为喜欢梅良玉,设计毁了梅良玉的终生福祗,你说,梅良玉该不该报复他?”

翠儿哪里知道覃碧珠意有别指,更不晓得《二度梅》的真正故事与她所说大相径庭,摸着脑袋不解地说道:“少奶奶,我就不懂了,既然喜欢,又为什么要害她?这人真是,傻不愣登的。”

覃碧珠便笑了笑,不再多说话。

于清水打从搬进团丁院子,整个人自在多了。

这些团丁多数来自庄户人家或者城中打杂工者,与于清水往常在朱府和黄立山那里接触到的青年汉子差不多,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些小毛病,或小心眼,或爱面子充大头,或偷懒占便宜,不过总体而言老实敦厚,坏心眼的人极少。而于清水爽朗大胆,又时不时为团丁做出对胃口的饭菜,深得团丁的喜爱。他们哪会知道,面前的“清妹子”是这府里的“二姨奶奶”呢,就是团丁间偶有内斗,也乐于“请来”于清水帮忙调停。但凡于清水出手,这些偶发的争执吵闹,总会很快化为无形。这一切,白启看在眼中,一五一十汇报给田明诚,田明诚听过后笑了笑,倒没有显得十分诧异。

这天临近晚餐时分,于清水正乐呵呵地在伙房炒一大锅土豆,有名叫小壮的团丁风风火火跑进来报讯:伍荣和厉行闹起来了!

伍荣和厉行自甄选那件事后,就结下小梁子,伍荣总觉得手下败将仍被选中,多少显得他有些不是实于名归的胜利,横竖瞧着厉行不顺眼。他武艺不弱且义气豪爽大大咧咧,被白启任命为小队长,手底下团丁有二十来个,威风八面。厉行则少言寡语独来独往,并不怎么买伍荣的帐,伍荣便时不时朝厉行挑刺,可是多数情况厉行装聋作哑不作理会,两相的矛盾一直没能真正挑起来。

然而这回的事情,是厉行先发的飙。下午操练后,厉行冲了个凉水澡,回到房中,只瞧一眼自己的被褥,就沉下脸问:“谁动了我的东西?”他们住着十几人一溜条的通铺,仿照日式训练方法,每日晨练前须得清理内务,叠成方方正正的被子。厉行一双鹰样的眼睛从同住的团丁脸上掠过,每个人都像被针扎了一下,厉行并不多话,展开被子一阵搜索后说道:“我的东西丢了。”接下来,他动作飞快麻利,不顾其他团丁阻拦,一一翻开他们的床褥,很快在另一间房一名团丁的褥中摸出一枚金币,一口咬定道:“你偷了我的金币!”

被指为小偷的名叫黄春生,正是伍荣队里的,当即辩解道:“这是我的金币,凭什么说我偷?”

厉行看了眼黄春生,直接将那枚揣进荷包里,掉头就走。这下黄春生似乎着急了,一边叫唤着提手就抓厉行,厉行瞬间转头扣住黄春生的手背,旁观的人还没看清楚,闪电般的过肩摔,黄春生已被重重捺倒在地。

旁观的团丁来不及喝彩,心头涌上的先是愤怒,虽然金币价值不菲,然而黄春生一向和善人缘好,在大家伙的心里,怎么也不像小偷。众人便围住厉行,要他给个交代,伍荣自然很快就到了场为自己手下出头,吵嚷闹腾中没来及说什么话,两人对打起来。有见势不妙的,或去喊白启,或如小壮一样喊于清水。

于清水到场时,对打的两人已然鼻青脸肿。伍荣势如猛虎,厉行的额头见了青,只是他躲闪得多,还击得少,偶有掣肘回挡,必定会令伍荣受痛。别人看不出来,以为厉行只有招架之功,伍荣越打心里越没底,知道不是厉行对手,心里愈发生怒,打起来渐失章法。于清水是见过黄立山队伍里武艺高手对战的,稍看一会儿就揣摩出端倪,见再打下去也不好收场,连忙冲入阵内,喝止两方住手。

厉行见于清水这样一个女人闯进来,立时就收了手,伍荣同样不好意思地抡回刚刚挥出去的拳头。

于清水已经听小壮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大声说道:“有事论理,有话说话,打什么打!打架能解决问题?厉行和黄春生两位大哥,你俩都说金币是自己的,有什么证据?”

厉行冷冷吐出一句话:“是光绪己丑年造的大清金币。”

伍荣插嘴道:“金币背面这几个字有眼就能看清楚,你方才抢金币时看到,有什么希罕!我最清楚春生的为人,他绝不会偷人家东西。春生,你说说看,这金币上还有什么特别的记号?”

黄春生摸了摸脑壳,为难地说:“这,官府铸的金币,还能有什么特别。”

于清水便对厉行说道:“厉大哥能不能信得过我,先把金币交给我?”

厉行冷哼一声,将金币递给于清水。

于清水掂掂金币,足有一两左右,确实价值不菲啊。不禁疑惑顿生,团丁贫苦出身,从哪里来这么贵重的东西?然而这个问题确实不宜开口问询,只得对厉行说道:“厉大哥,你呢,你能否说出金币有什么特别之处。”

厉行沉默片刻,锐利目光扫向于清水手中金币,于清水下意识合上手掌。伍荣冷哼一声,说道:“不是他的东西,怎么说得出来。”

“有特别的印记。”厉行突然间开口,“金币正面蟠龙尾巴最中间的须上,有一道齿印。”

于清水翻到金币正面,贴近仔细查看,蟠龙有九根尾须,中间一根最长,波浪宛转如同水草。末端,一道并不深的痕印,倒确实像用牙齿咬出来的,印记陈旧旁有磨损,显然不是临时做假。

于清水点点头,“这枚金币确实是厉行大哥的。”

她在查验时,伍荣眯着眼睛看得同样认真仔细,回头就踹了黄春生一脚,喝道:“手脚不干净的家伙,给我丢人!”他又拳脚交加起来,不过这回揍打的对象是黄春生。

白启赶到,按住伍荣的手,喝道:“成天叫唤打打杀杀,你当我们田府是街头市集由得你放肆!黄春生涉嫌偷盗,移交到警察局就行了,怎么能妄动私刑!”

一听移交警察局,黄春生顿时腿软了,一下子跪在白启面前涕泪交加,说道:“白队长我错了,你罚我吧,莫把我交给警察局,莫要赶我出田府!我,我本来是个老实人,这也是不得已啊!”

于清水很不屑地说:“人穷也要有骨气,再穷也不能偷!”

黄春生见于清水搭话,又转身扑到于清水脚下,说道:“我偷金币,是为了救我家妹子,再不把她救出来,这一辈子就毁了!”

于清水听他提到妹子,心中一软,追问究竟怎么回事。

黄春生抹着眼泪告诉于清水等人,他家住在施南府内,靠打杂工过活,前些日子父亲重病,为治病借了朱有理家的高利贷,最后父亲没救回来,朱家人却找上门,把家中能抢的东西都抢走了,最后还拉走他的妹子干活抵债。他应征团丁就为多赚一些钱早点赎回妹子,可前几天去朱府探望,被明确告知再不拿钱来,就要将妹子卖去窑子。

黄春生说到这里,悲凄且羞愧地嚎道:”当团丁虽然半年能赚一个大洋,但跟我们欠朱府的债还差得老远,今天早上我瞧见厉行的金币,一时猪油蒙了心,就——”

团丁们原本对黄春生的行为满是瞧不起,此时听了原委,都不免有些恻然,于清水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更为难受,院内一时安静下来。普通人家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谁能保不齐有个三病两灾倾家荡产,俗话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谁敢说为了亲人,自己不会做出偷窃的事情呢?

白启沉着脸说道:“黄春生,你可以怪世道不好,逼人为盗,逼良为娼。可是错就是错,盗就是盗,不能因为有苦衷就胡来,这样世界岂不大乱!”

虽然说得严厉,众人听得出来口气软了下来,纷纷替黄春生求情。伍荣甚至一拍大腿说道:“这大清律法不是讲民不告,官不举,只要苦主不追究,这事就结了。春生,我替你求苦主饶过你!”话音一落,竟然“嗵”地跪在厉行面前,把众人吓得一跳,想他伍荣心高气傲,哪肯向别人低头,更何况低头的对象是死对头厉行。

厉行略有动容,但负手连退几步,表示受不起伍荣的“大礼”。

伍荣见状,干脆朝他连磕三个头,“春生是我队下的人,我代他向你请罪,请你饶过犯的糊涂!”

见伍荣这副情状,黄春生“哇”大哭出声,也连滚带爬地跪在伍荣身边。

这下,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厉行的反应上。

厉行左右看看,与白启和于清水对视时眸光沉敛,忽地由于清水手里拿过金币,掉头离开。

于清水长吁一口气,对黄春生说:“他放过你了。”

只是厉行虽然就盗窃之事放过黄春生一马,黄春生妹子的事却仍然没解决。伍荣就说道:“不如大家伙儿一起凑凑,看能凑多少钱,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当先掏自己的口袋,却只有一枚大钱和五六个小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舔舔唇角。

于清水说道:“大家伙儿都能有什么钱,凑起来也不过半碗水扑火,成不了事。”

伍荣说道:“那有半碗水总比没有强,不然你还有什么办法?”

于清水想了想,“我来想办法。”

白启倒是猜到于清水打的什么主意,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清水的主意当然只能打在田明诚头上。当天晚上等到半夜,总算等到他忙完回房,就跟屁虫一样揪在田明诚身后,把事情说了。

田明诚听后,说道:“你的意思,要我出面救那个妹子出来,像前些天救你一样?”

于清水连连点头。

田明诚说道:“我救你容易,救她也行。不过,你要替我想想,我们田家就算从今天开始不做生意专开善堂,倾尽家财,也救不过来施南府所有的苦难人。人生而为人,都有各自的苦难和磨腾,都得靠自己去搏杀脱离苦海。”

于清水说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有文化有钱,自然有底气跟别人讲价钱说搏杀,可是像我这样的穷人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一条命,拿什么去拼。”

“你现在才明白?人跟人之间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有钱的搏钱,有权的玩权,有命的拼命,命能搏过钱打败权,那就是赢了。”

于清水哼了一声,“你的意思,穷人只有贱命一条,只能拿命去拼,拼得过飞黄腾达,拼不过就等死?我们这辈子只能这样,下辈子只好求投个好胎。”

田明诚笑笑说,“要想这辈子不再这样,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打破这个不公道的世道,让所有的人都平等。”

于清水张大嘴,半响后迟疑地说道:“你跟我干爹讲的差不多,你说,革命?”

田明诚不作回答。

于清水深感纳闷,田明诚既然不敢将团练变作革命队伍,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跟她谈革命?这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田明诚虽然没有应承救黄春生的妹子,到底还是差田庆去了朱府一趟打探情况。田庆带回来的消息很是令人伤心,两天前,朱有理下令将黄家妹子送去窑子,那可怜的妹子一进窑子就寻机跳了楼,一缕幽魂当即赴往黄泉,后来还是红牌姑娘醉颜红起了恻隐之心,出钱让人收尸葬在城外。

收到消息,黄春生以头撞地嚎啕大哭,悲惨的情状令在场所有的团丁都红了眼。于清水安慰黄春生的同时,突然兴起念头,这不正是宣传革命思想的时机?于是就将从黄立山和田明诚那里得来的推翻满清黑暗统治的观点说了一些,当即引起以黄春生为首的不少团丁的感同身受。于清水暗自高兴,这样,她总算为干爹和恩娘的革命做了一点小事。

于清水没能高兴多久,三月初某天上午文化课,她刚在教室里坐稳,窈窈婷婷走入一名女子,正是田府三小姐田若夷。

田若夷笑吟吟地说:“今天由我给大家讲文化课。”

文化课例来由田庆负责,教团丁识字,田若夷却说她讲的课程是天地君亲师,第一条是忠君护主。于清水听得莫名其妙,心道田若夷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呢?

田若夷长得美,讲起课来唱歌一般,说的是大道理,但并不深奥,其间讲了好几个故事,比如岳飞保家卫国,《水浒传》燕青为保护主人卢俊义杀死官差,义仆豫让为家主智伯报仇刺杀赵襄子。说得娓娓动听,团丁听得入迷神往,一堂课结束还追问三姑娘什么时候再来讲故事。

于清水听来听去,总觉得有些不妥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等田若夷下课后就半路上截住她,问她来讲课是什么意思。

田若夷瞥她一眼,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团练院子打的什么歪主意,敢教唆团丁,挑起他们对朝廷的不满,我们田家供你吃喝,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们?”

于清水此时才明白,田若夷为什么对自己敌意如此深,原来如此。于是说道:“团丁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你管得着吗?:

田若夷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要来教他们,他们吃我们田家的饭,首要任务是忠诚于我田家,保我田家安全。”

于清水说道:“有这些团丁,田家就万无一失?”

“那当然,这世道,有枪就有一切,我瞧还有土匪敢抢我的嫁妆!”

于清水不以为然地说:“只怕有比土匪还要凶残的,你田家未必挡得住。”

两人针尖对麦芒,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位田老太太房里的老妈子跑过来说道:“哎哟,两位姑奶奶,你们都在这里呀,教我好找,老太太正急着叫你们两人过去呢!”

于清水和田若夷暂且休战,跟老妈子来到田老太太房里。进门一看,朱有理坐在正下首,旁边坐的是一位年轻少爷,田若夷认出是朱子骏。于清水自然不忘恨恨瞪朱有理一眼。

田老太太看见田若夷进来,就笑着说道:“三丫头,这些天我们请任不非老先生重新算了日子,刚才也和朱老爷商量好了,定在下个月四月初八佛诞日,好日子啊,把你跟朱家二小子的事情办了!”

田若夷已经猜到是这件事,心中无数个念头急转,硬生生将“我不嫁”三个字逼回肚中,只点点头就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田老太太原本以为田若夷要犯犟,心里有几分担忧,这下真的笑逐颜开,屋内的气氛顿时欢快愉悦,盛情邀请朱家父子留下吃饭。

朱子骏有意留下,施南府的规矩,寡妇不能见男客,今天他还没能见着覃碧珠呢。可是朱有理刚收到消息,汉口来客谈生意,他着急回府,这样朱子骏当然没有理由单独留下,只好颇有失望地告辞而去。

等朱氏父子离开,田老太太从桌案旁抽出一张纸,示意于清水上前来拿。

于清水拿来一看,不由百感交集,差些落下泪来。这是她的卖身契。

田老太太说:“这朱老爷还算懂板,把你的卖身契带了过来。”

田若夷插嘴说道:“什么呀,这差不多是拿我的嫁妆换的。”

田老太太嗔怪道:“我跟你二嫂子说话,你来多什么嘴?”转头对于清水说,“清丫头啊,现在你货真价实自由身了,也该跟明诚圆房把亲事赶紧办了。我看好事成双,三丫头日子在初八,你们就定在初七。这两桩事一了,我这老太婆就没多少可操心的,由你们去过日子啦,只等快点抱孙子。”

这下,于清水的面色跟田若夷正可以配作一对,又黑又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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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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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办团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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