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四)
一时间,只见那猛然睁开双目的锦衣卫头领四周的手下,虽然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但其他锦衣卫都几乎立即将手掌纷纷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戒备——!”
不知是谁低声提醒下,短短一瞬间,一众锦衣卫便不约而同地勒马止步,目光中也顿时充满了加倍的警觉,默契地分别留意着各个方向的动静,如临大敌一般。
胸中心跳不断加速的高个僧侣,此时则有些不太自然地用左手又压了压斗笠,右手甚至不由自主地想握向自己怀里暗藏的苦无(日本忍者常用的一种小型武器,形如短剑)。
只是,一旦使用苦无,就等于暴露了自己两人表面僧侣服饰下,忍者的真实身份,虽然混乱之中能够成功逃跑,自家主公的计划却可能因此而受到影响。因此,只能暂时强忍住心中的紧张,屏气敛声,一动也不敢动。
“百户大人,有何异状?”
这时,唯有锦衣卫中那后知后觉的俊美少年,终于察觉到了四周同僚们如临大敌的戒备氛围,好奇地朝着为首的锦衣卫百户问道。
“无妨。”
简单吩咐了一句,那目光凌厉的为首者便又恢复了前一刻略显慵懒的常态,示意大家继续跟随队伍前进。只是,再次合上双眼之前,其有意无意地用余光朝着方才感觉到一股强烈杀气的方向,又暗暗投去了一眸,不动声色地微微皱了下眉。
而那询问的少年,则似是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大概觉得自己的这些锦衣卫同僚们实在有些一惊一乍、草木皆兵。
待使团队伍继续前进,锦衣卫们也随着杨方亨的坐轿终于走远,路旁高个僧侣的背部已然被冷汗湿透,这才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而待位于使团队伍最后面的绢帛、锦绣、黄金,甚至还包括了两头骆驼的明国皇帝赠礼一一经过眼前时,任凭周围的百姓们不断地目瞪口呆、唏嘘称奇,高个僧侣却已如虚脱了一般,对此完全没有了兴致。
“计划准备得怎样了?”
另一僧侣嘶哑而又苍老的声音则依旧低沉又简练,仿佛根本没有受到刚刚的任何波动或影响。
“照吩咐,一切均已按计划准备妥当,最后那批东西也马上要秘密运进去了。宴会一开始,就随时可以行动。”
高个僧侣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仅因为刚才不慎惊动了明国使团中的锦衣卫,险些酿出大祸,更缘于一想到今晚即将发生的重要行动——
说不定,连整个日本,不,是包括日本、朝鲜还有明国的命运,都会因今晚行动的成败,而因此改变。
沉默了片刻,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姓唐的家伙是什么来历?”
“这......”
高个僧侣有些诧异,余光极为好奇地想打量一下那个子稍矮的嘶哑之人,却看不到斗笠下对方的脸。想到之前任何一次行动,无论多么重大,可从未听其询问过目标的来历背景。凡是被其视为目标的对象,在他的眼中,往往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可这一次,为何会如此在意?
仅仅因为刚刚的惊险一幕?
暗自惊讶之余,高个僧侣脑海之中,也迅速在之前探听到的只言片语记忆中,努力搜刮了一番,方才不太肯定地说道:
“似乎几年前在朝鲜战场上,那姓唐的立过不少军功,后来回到明国京城后却被下了狱。使团出使前才又被放出来,官复原职。”
闻言,嘶哑之人默然片刻,从刚刚惊险一幕的反应表现来看,除了稚嫩的俊美少年外,那姓唐的为首的一伙锦衣卫,的确不似其他寻常使团护卫,明显是只有经过真正残酷的战场淬炼后才有可能具备的本能警觉性。所以,说那姓唐的锦衣卫在明军之中曾立过军功,倒是可以确信。但是立有大功之人为何又被下狱,而此番明国遣使来日本前又恰好被放了出来,这就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一阵思考后,嘶哑之人终于做出了决定,仿佛对那姓唐之人充满了兴趣:
“计划稍作改变。等我再摸摸他的底,确定诏书在他手上后,找到机会,再等我的命令行动。”
“可是......主公那边......”
高个僧侣有些为难,这次的行动是主公亲自制定的,可见有多么重要,怎能不请示主公就轻易更改计划。
“正是为了主公,事关重大,所以才更要谨慎小些。”嘶哑的声音中没有任何的迟疑,“事后我会向主公说明。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明白了。那就照您的吩咐,等候命令后我再行动,以确保万无一失。”
见其心意已决,高个僧侣只得点头从命。
而就在这时,高个僧侣的声音大概稍稍高了一些,被旁边的一个路人听到了一部分。于是,那路人便有些奇怪地朝着身后这两名不知暗自嘀咕些啥的苦行僧,随便瞅了一眼,注意到仍然有些微热的天气里,矮个僧侣脖颈上竟然还缠了圈布带,颇有几分怪异。轻哼了一声后,这路人便又回过头了去,没有太多在意,继续踮着脚,看向已渐去渐远的明国使团那边,凑着众人讨论与吆喝的热闹。
但就在下一刻,一只布满伤痕的手掌已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捂住了此人的嘴巴,还不待其作出反应,又有另一只手也轻轻地按住了其肩膀,随后只听得脖颈处“咔嚓”一声闷响,便觉脑袋一歪、眼前一黑,这路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而谈论声、感慨声、欢呼声此起彼伏的沸腾人群附近,眼看使团已经平安经过,负责警戒的小西家士兵们,也开始陆续收队。平民百姓则更是谁也不会去注意,人群后排的这个倒霉家伙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已无生气的瘫软身子,随即被高个僧侣轻轻地扶住,悄无声息地架到了人群之后的僻静地方,如同昏迷状态一般,放在了角落,并把歪斜的脖子再次扭正了回来,摆成醉汉状的昏睡坐姿,任谁一时也不会留意,这“醉汉”的脖子是否已被扭断。
干净利索地完成了这一切后,高个僧侣再次压低声音,有些紧张地对着旁边默不作声看完整个过程的嘶哑之人说道:
“抱歉,是我的疏忽。”
而嘶哑之人没有多说什么,见街道上明国使团已然远去,即将进入大坂城,自己差不多也该动身了,遂紧了紧脖颈处的布带,似乎是在护住颈后的什么东西,而后双手合十,默默朝着那“昏睡”过去的尸体微微欠了下身,犹如诵念经文一般,低声念叨道:
“厌离秽土。”
高个僧侣也随即合十欠身,唱和一般紧跟着对应道:
“欣求净土。”
很快,两人便随着看完热闹、各自散去的众多观者,悄无声息地泯然消失于纷杂的人流之中。
此时,天色也已逐渐西斜,仿佛是为太阁殿下所准备的盛宴,装点好了一幅凄美的落霞之景,静静等待着入城之后,一场盛宴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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