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一)
卯时三刻,夜色将尽。
对于大坂城内的大明使团众人而言,这又是煎熬的一夜。
尽管,傍晚时分,赵恩儋的安全返回让正使杨方亨及不少文武官员多少松了口气,但是渺无音讯的册封诏书,却依然下落未卜。
当夜的馆驿议事厅商讨中,即便赵恩儋在众文武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其上司锦衣卫百户唐卫轩一定可以不辱使命、带回诏书,但是,环坐厅内的众人却无人能有如此信心。特别是在见到一同返回的程本举,在角落中那一言不发、略显焦虑的样子后,无论年轻气盛的赵恩儋将昨日一路上的传奇经历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众人口头上虽也应和着相互打气,但这种心理宽慰也不过是流于表面而已。心照不宣的相互对视中,几乎所有人,依旧对唐卫轩能否带回诏书,感到忧心忡忡。
而其中最为担惊受怕的,自然非正使杨方亨莫属。
尤其是在得知唐卫轩与小西樱子二人当夜将单独行动时,杨方亨的面色几乎惨白,紧紧抿住嘴唇,长时间内都陷入了沉默,任下属们各自发表高见,自己却一改往日的风格,丝毫未加点评,整个过程都仿佛充耳未闻一般。但即便表面上依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心中的愁云却是越聚越浓,只怕那早有“通倭”嫌疑的唐卫轩就此一去不回,真的与倭国彻底勾结。而作为委派唐卫轩追查诏书下落的使团正使,到时,除了遗失诏书外,自己的罪责不免又要再加一重。
愁眉不展间,一夜的商讨与等待也是毫无头绪与进展。
时间匆匆而过,在疲惫与焦虑中、高谈阔论了一整夜各种奇思妙想的使团众文武,最终也只得悻悻而散。
出了议事厅,众人各回房间,但却有一人依旧精神矍铄,未及回房休息,而是不动神色地离开了馆驿,前往小西行长的府邸而去。此人,正是使团副使——沈惟敬。
一夜的商讨中,沈惟敬几乎始终缄默不语,心里却十分清楚,既然没有京都方向传来的任何切实消息,所有商讨都不过是纸上谈兵,毫无意义。
而按照的沈惟敬盘算,一夜过后,唐卫轩与小西樱子所在的京都方面也该传来最新消息了。果然,待抵达小西行长的府邸、在密室中见到了同样几乎一夜未眠的小西行长后,两人寒暄未毕,便有侍卫前来禀告,小西樱子已然归来的消息。
“快——!让樱子直接速来密室!”
闻听这一消息的小西行长登时两眼放光,一扫满脸的困倦与疲惫,深知自己这名得意手下作风的小西行长很清楚,若未夺回诏书、完成使命,小西樱子绝不会亲自回到大坂。因此,此番归来,定会是自己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听闻小西樱子已然返回,一旁的沈惟敬也不由得面露欣喜,不过,听到侍卫只报告了小西樱子归来,却不知唐卫轩的状况,心中又不免有些疑惑。
很快,小西樱子迈步走入了密室,什么也未说,只是无声地从怀里取出了那包令人望眼欲穿的金丝锦袋,递予了小西行长。
见这装有册封诏书的金丝锦袋终于平安归来,除了锦袋上沾有一丝血迹外,几乎毫发未伤,小西行长大喜过望,心中那悬空已久的巨石终于得以暂时放下了。
“不愧是樱子!干得好,干得好......”
欣喜若狂地接过了小西樱子带回的金丝锦袋,小西行长一般喃喃自语着,一边将金丝锦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视若自家性命般,隔着锦袋、仔细摩挲着锦袋内那历经艰险、失而复得的册封诏书,几乎喜极而泣。
而在一旁的沈惟敬,同样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却在无意间察觉到,一贯雷厉风行的小西樱子,此时的状态,似乎,有些迥异:
自打走入密室,小西樱子便一言未发,始终低垂着头,与平日里那个神采奕奕、始终游刃有余的女忍者简直判若两人。不仅平日里的杀气与干练不见了踪影,甚至,在这本就昏暗的密室内,其浑身上下,竟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落寞之感。就连头上束起的秀发也是极为草率,似是无心打理、略显狼狈。若非其递上了装有诏书的金丝锦袋,从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上,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昨夜的行动一定是功亏一篑了。
不过,怎么只有小西樱子一人归来,却不见唐卫轩的身影?难道说......
这时,盘桓在沈惟敬心中的疑问还未来得及出口,小西行长已率先开口问道:
“对了,此番盗去诏书的究竟是......”
“是内府大人。”
小西行长话音未落,垂首的小西樱子已迅速给出了回答。只是,比起幕后黑手的身份,小西樱子此时那冷若冰霜的声音,更让沈惟敬感到惊异。
“内府大人?德川家康——?!可恶,竟然真的会是这个老狐狸......!”
而在小西行长诧异的自言自语中,似乎并未觉察到小西樱子那冰冷而又落寞的语气,只是对于盗去诏书的幕后黑手的身份略感惊讶。但很快,逐渐理清了思绪的小西行长,好像终于注意到了小西樱子此刻不同往日的状态,顿了顿后,先是不动神色地看了眼眉头微皱的沈惟敬,而后有些惋惜地问道:
“那个......唐卫轩......看来,始终还是不肯答应加入我们了?”
这一回,不知为何,小西樱子并未回答,只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这么说来,你已按照我信中的指令,将那唐卫轩除掉后,也一并留在了幕后黑手那里?”
在一旁沈惟敬惊骇的表情中,始终未曾抬起头的小西樱子在片刻的犹豫后,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干得好。辛苦你了,樱子。”
一边勉励着看上去落寞的小西樱子,小西行长一边转过了头来,对着尚蒙在鼓中的沈惟敬言道:
“沈大人,对不住了。我知道,你一直反对向唐卫轩下手。可按照樱子的汇报,在前往京都的路上,唐卫轩似乎已多少觉察到咱们诏书中的秘密。虽然未必了解得多深,但为长远计,我实在不能始终留着这个隐患。所以,才暗中向樱子下令......”
“唐卫轩他根本一无所知!”
谁知,沈惟敬听到此处,已是暴怒而起,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小西行长,怒喝道:
“小西大人,除掉唐卫轩完全是多此一举!你这是公报私仇!莫不是,你还在记恨当初平壤之战时与唐卫轩的旧账?!”
面对着沈惟敬的诘问,小西行长却神色淡然,直视着沈惟敬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非也。小西行长绝非因为当年平壤城的私怨,而对其下手。”
说罢,小西行长顿了顿,看了看怒气冲天的沈惟敬,又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垂着头的小西樱子,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后,继续说道:
“唉,就连樱子都能忍痛下手......沈大人,如你一般聪慧过人,又为何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我愿意淌这趟浑水、甚至欺骗了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太阁殿下,虽然其中也有我个人的私利在内,但此番所为的,更是整个倭国日本!而也没人比我更清楚,这其中所要承担的风险,究竟有多大!一旦有个闪失,秘密泄露,恐怕我一人的性命都不足以应对太阁殿下的雷霆之怒。因此,为了我小西家上下所有家臣、手下的前途与性命,身为家主,我绝不能允许有任何的闪失!哪怕只是一丝的可能!况且,看在唐卫轩出色的能力,和你沈大人的面子上,我已让樱子在动手前给他开出了极为优厚的条件,与最为诚挚的邀请,我想,樱子一定已经代我转达到了。只是希望,他可以加入我们小西家,留在倭国。这样一来,无论他对诏书中的秘密到底掌握了多少,也都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甚至在使团回国后,由我坦诚相告其中的玄机,也未尝不可。可是,他唐卫轩呢?我料想,定是不识抬举、一根冥顽不化的死脑筋,始终也不肯加入我们。我虽不在当场,但也能猜得出大概,若不是万不得已,始终未能得到其加入我们、留在倭国的承诺,樱子......唉,想必也绝不会对其下毒手的......按照贵国的话说,正所谓先礼后兵,对唐卫轩,我小西行长对其已是仁至义尽。至于尸体嘛,既然已经决定了要除掉他,就不如将其尸体也一并留在幕后之人那里,待我稍后便去禀告太阁殿下,有锦衣卫的尸体死在他所居之处,也算是又一件铁证如山,我倒要看看,险些坏了我大事的德川家康,到时又该在太阁殿下的震怒前,如何辩解?!”
看着目光坚定、一意孤行的小西行长,沈惟敬虽余怒未消,但木已成舟,只得长叹了一口气,苦涩地说道:
“小西大人的这番用心,沈某多少能理解。可.....唉——只怕,如此安排,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反而坏了你我的大事......”
“哈哈哈哈,沈大人怕是多虑了,这怎么会呢......”
小西行长志得意满地大笑起来,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那个金丝锦袋,从里面将那诏书卷轴摸了出来,缓缓展开:
“你瞧,册封诏书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咱们手上。又怎么可能......出意外......”
而就在此刻,小西行长的话音竟戛然而止,只见,其正愣愣地盯着半展开的诏书内容,展开卷轴的手臂却已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沈惟敬发觉有异,正待上前查看,这时,满脸颓然的小西行长手中一松,那诏书便已径自掉落在地,卷轴在地上慢慢滚动,将其中的内容完全展现在了沈惟敬的眼前......
登时,沈惟敬也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呆若木鸡。
在这形状、大小都与册封诏书极为相似的卷轴之内,打开之后,展现在眼前的,竟然并非是那封盖有大明皇帝宝玺的册封诏书,而是——
一幅倭国画风的仕女出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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