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三)

无悔(三)

强撑着身子,唐卫轩终于一步步走出了竹林,蹒跚地来到了马车近前。

原以为车马中空无一人,却在这时,像是听到了唐卫轩走近的脚步声,从马车的另一侧,竟突然走出了两个身影。

唐卫轩心下一惊,正待有所防备,却忽然发现,这两人俱是大明衣装,看样子像是仆役的打扮,甚至,在这昏暗之中,对方二人的样貌,唐卫轩也感觉有些眼熟。

而就在这唐卫轩愣神的片刻,马车上的帘布随即被掀了开来,随即从车内探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沈惟敬......?!

堂堂大明使团副使,此刻竟然并未待在大坂城的馆驿之中,而是带着两名贴身仆役,跑到这郊外荒山野岭的竹林小道上,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唐卫轩瞬间想到了德川家康不久前的相告,目光中立刻提高了警惕,心中更是如临大敌一般、不敢有丝毫松懈。若传言为真,沈惟敬确与小西行长相互勾结,另有图谋,那自己落入沈惟敬之手、和落到小西行长的手中,又有何分别?

想及此处,唐卫轩正打算果断后撤,可这时,沈惟敬已朝着左右小心翼翼地张望了几眼,而后便无声地招了招手。随即,不待身负重伤、行动不便的唐卫轩抽身而去,旁边的两名仆役就已快步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立刻架住了踉踉跄跄、连站立都不太稳的唐卫轩,将其直接送入了马车车厢之内。

随着唐卫轩被不由分说地塞入马车,还不待彻底坐稳......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马鞭鸣响,沈惟敬的两名仆役已跳上了车厢前的驾车位置,猛一挥鞭,车子便随即动了起来。

到了这步境地,唐卫轩索性决定,不躲也不逃。

一来,自己的伤口未愈,无论放手一搏、还是跳车而走,恐怕都难有把握。二来,通往大坂的路途之上,定然还有小西家人马设下的哨卡。以自己目前的伤势,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倭国,若想单靠自己、赶在今晚午夜前将怀中的大明诏书平安地带回使团,怕是难比登天。

这条路既然是小西樱子指的,唐卫轩索性就把最后的赌注,全部押在了这辆马车之上,期望其能载着自己,畅通无阻地顺利返回使团馆驿。

只是,令唐卫轩始终犹如骨鲠在喉的,乃是车厢内与自己相对而坐的,并非他人,正是这场真假莫测的两国议和的始作俑者——沈惟敬。

面对着这位同属大明使团的副使大人,唐卫轩此刻并未感到一刻的亲切与放松。光线黯淡的车厢内,两人相对而坐,却一时无言。沉默中,只听得到马车轱辘“吱呀呀”的滚动声响,犹如一往无前的命运车轮,载着同车共坐的二人,一同驶向未知的结局。

忽然间,沈惟敬终于开口道:

“樱子姑娘她.....”

可话刚说了个开头,沈惟敬却又戛然而止,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唉,罢了。”

说着,沈惟敬话锋一转,重又打起精神,兴致勃发地寒暄道:

“卫轩,昨晚你彻夜未归,沈某可谓忧心如焚。原以为你已不幸命丧黄泉,却不曾想,你居然能又一次全身而退。果然是吉人天相,实在可喜可贺!”

闻听此言,唐卫轩却暗自冷冷一笑,但好在车内本就没有多少光线,其细微的表情变化沈惟敬也未必觉察得到,只听得唐卫轩淡淡答道:

“幸赖沈大人及时接应。否则,唐某此刻恐怕已暴尸荒野、命丧他乡了。”

恰好此时马车碾过路上的石子,沈惟敬的身子微微一颤,也不知是因车内的颠簸,还是心中有鬼。不过,尽管看不太清唐卫轩的表情,沈惟敬却像是多少听出了其口吻中暗含的冷漠与戒备。略一沉思后,沈惟敬的语气少了些热络,压低声音,转而径直问道:

“卫轩,昨晚,可是那暂驻本能寺中的德川家康救下的你,今日又将你礼送而归的?”

唐卫轩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回应此事。如若回应,是该直言不讳、还是编个什么借口。方才一路之上,自己也在为此而头疼,到底该如何解释,自己竟能带着诏书全身而退。可仓促之间,哪里能有什么好的说辞。

而此时,没有等到回答的沈惟敬却笑了笑,幽然道:

“你尽管放心,此事沈某对他人绝不会提及。况且,谁都有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之时,实在无需介意。今后若有旁人问起,就说受伤后恰遇好心的倭国僧侣搭救,借此躲过一劫便是。”

听到此言,唐卫轩心情不禁变得有些复杂,同时暗自叹了口气。沈惟敬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显然已从小西樱子处知晓了本能寺中昨晚暂驻的乃是德川家康,甚至对昨晚的经过也已了如指掌,料是瞒他不住。况且,还要靠其载着自己返回馆驿,就算沈惟敬暗中欺瞒了和使团所有人,此刻至少也应虚与委蛇,等平安回到馆驿,再另做打算。想到这里,唐卫轩终于点了点头,承认道:

“是。”

“果然不出所料。容沈某再大胆一猜,德川家康不仅将你礼送出寺、还将大明诏书一并奉还,并且,还和你说了些.....关于小西行长与沈某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呵呵,沈某可有猜错?”

看着对面轻捋胡须、娓娓道来的沈惟敬,像是早已洞穿了一些,唐卫轩深吸一口气,自知瞒不过老奸巨猾的沈惟敬,矢口否认只会适得其反,索性依然承认道:

“沈大人老谋深算,所猜分毫不差。”

只是,唐卫轩话中虽是赞扬之辞,语气中却忍不住多少带着一丝暗讽的意味。

沈惟敬却像是没有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全然不以为意,声音继续抬高了一些,继而感慨道:

“好一个德川家康!呵呵,卫轩啊,你这是被人利用了,难道,还不自知?”

听完此言,唐卫轩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对于德川家康此举背后的真实用意,似乎早就心知肚明:

“唐某岂能不知?没错,德川家康并非善类,此举更绝非出自单纯的好意,而是另有其目的所在。不过......”

片刻的沉默后,唐卫轩像是难耐心中积郁已久的困惑,竟下定了决心,打算冒险试探一下,沈惟敬究竟是否有所隐瞒,于是,只见其咬了咬牙,反问道:

“不过,至少唐某能一窥其暗藏的野心,而沈大人您与小西行长合演的这出瞒天过海,唐某却是完全没有看懂......”

听到唐卫轩如此回答,沈惟敬像是被噎得一时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过了片刻,才低声缓缓言道:

“这么说来,你并非受其蛊惑、一时蒙蔽,而是对其所言,已然深信不疑了?”

见唐卫轩沉默不语,沈惟敬忽然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既如此......看来,也别无他法了......”

而沈惟敬话音刚落,几乎与此同时,马车也猛地停了下来——

随着车子骤然急停,身子剧烈一晃,唐卫轩心中也是顿时一紧!

莫非,沈惟敬是图穷匕见、终于撕下了和善的面具。说这话的意思,便是命手下停车后,趁着夜色,在此对自己下毒手......?!

而这时,隔着车帘,马车之外,忽然有大量的火把闪动,并伴着为数不少的脚步声。同时,车帘上映照出一个个倭国士卒晃动的身影,像是正在朝着马车慢慢围拢上来。

但是,与此同时,唐卫轩竟赫然发现,对面的沈惟敬居然也显得有些惊讶,像是同样没有想到,为何马车会突然停了下来,并且外面还遇到了如此多的倭国人马。

唐卫轩立刻明白了过来:想必,是马车在回大坂城的路上,恰好再度遇到了沿路把守的小西家士卒设下的哨卡,这才因此停下。

不过,纵使外面围拢上来的小西家士卒并非沈惟敬的授意指使,这也不禁让唐卫轩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若是沈惟敬此时稍稍发出一点儿动静......

已做好最坏打算的唐卫轩,手掌忍不住摸到了腰间的刀柄,随时准备做最后殊死一搏。可就在此刻,沈惟敬果然有所动作,只是,却并非呼喊外面的士卒捉拿唐卫轩,而是轻轻对唐卫轩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

唐卫轩一时有些糊涂了。可还不待其反应过来,车厢外驾马的两名仆役似乎已亮明了身份,原本围上来的小西家士卒们立刻退让开来,看外面影影绰绰的火光,竟已纷纷闪到了道路两旁。看这情形,甚至毫不盘查马车内的情况,便直接给予了放行。

随着马车再度启程,在道路两旁无数小西家人马的众目睽睽下,身处车厢内的唐卫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顺利穿过了戒备森严的哨卡,唐卫轩的心情这才逐渐平复。但是,疑惑却也越来越深。看着眼前的沈惟敬,唐卫轩愈发觉得,事情似乎并非完全像是德川家康所说的那样简单。

若沈惟敬真的勾结了小西行长,并且在议和一事上欺瞒了大明朝廷,自己既然已从德川家康处得知了这个秘密,其又怎会将自己这个知情的活口送回杨方亨与使团众人的面前?岂不是立刻便会揭穿他们的议和底细?

难道说,沈惟敬并非在议和中捣鬼,所以才身正不怕影子斜、敢于护送自己平安返回......?

可刚刚的一幕,又让唐卫轩更加确信,沈惟敬此人和小西家的关系,绝对非比寻常。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又印证了两人相互暗中勾结的传言......

还是说,沈惟敬只因尚未察觉自己衣甲下伤口未愈,惧怕自己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到时一并连累了他自己的性命,所以才行此缓兵之计?

并且,其刚刚最后所言的“别无他法”,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连串的疑问中,唐卫轩无论如何也有些想不明白。

而就在这时,沈惟敬从车厢一角取过了什么东西,只听“嚓——”的一声,其竟然用火绒点燃了车厢内的一支小蜡烛。原本阴森森的车厢内,一时明亮了不少。

“卫轩,此处别无他人,你我不如点上蜡烛说亮话。”

只见,沈惟敬收起火绒,正襟危坐,满面郑重地说道。看其神态,像是已下定了决心一般,脸上一副淡然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释然。而后,直视着面有不解的唐卫轩,沈惟敬只用一句话,便使得唐卫轩之前所有的猜测与疑虑、都变得再也无足轻重:

“这纸里,看来究竟是包不住火......”

听到沈惟敬竟亲口说出了这句话,唐卫轩顷刻间目瞪口呆,难掩自己的惊讶。倒不是因为其瞒天过海的欺瞒之事得到了证实,而是从没有想到,这话竟然会出自沈惟敬之口,向自己主动承认,确有其事。而面对满脸震惊的唐卫轩,沈惟敬却气定神闲地进一步言道:

“不错。你心中对议和之事的怀疑并没有错。沈某与小西行长暗中谋划、瞒天过海,不仅瞒过了大明满朝文武,也骗过了丰臣秀吉与一干倭国大名。不过,诏书的被窃,以及你与德川家康的私下接触,却使得这个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即将顷刻瓦解......”

看着瞠目结舌、一脸不可思议的唐卫轩,沈惟敬叹了口气,微微一笑道:

“只是,事情却并非你所以为的那样。你可想知道,这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面对这从沈惟敬口中可以一探真相的机会,唐卫轩终于回过了神来,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

而沈惟敬,则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了两人之间。唐卫轩定睛一看,烛光中,那物闪着银灿灿的光芒,竟是约有二两的一小锭白银。

“这,便是你想要的所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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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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