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仅仅先锋还不够
韩东:仅仅先锋还不够木叶:小说《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里面有一种“去政治化”,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恰当,至少切入的角度和放松的叙述很有趣。比如讲丁小海的母亲死了,正好毛主席也去世,他戴孝——就是戴黑纱——别人不知道是为他母亲戴还是为毛主席戴,他的回答是“都为”。学校对他的处理是不让他参加主席的追悼大会,让他在教室里一个人追悼,这个时候就不管他是追悼毛主席还是追悼他母亲了。这种和政治的对冲非常有意思,因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父亲”。
韩东: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很容易概念化。我觉得复原当年的生活细节很重要,时代再严峻,人们总要笑。不管这个时代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情,都必须有日常生活。我喜欢这种幽默的东西,喜欢这种有张力的东西。有一个对照,有一个对比,有一定张力,大事和小事放一块写,哭和笑放在一起,都是元素之间的张力。
木叶:刘震云曾说,任何悲剧仔细看,全是一地喜剧。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跟你这个对照看?
韩东:我不觉得悲剧或喜剧,因为我不用这样的概念去分别这些事情。只是我把觉得严肃的话题用轻松的语调去说,或者很无聊、很琐碎的事情你用极端认真的态度去对待它。比如有人说里面写到吐痰、抓屁,是很无聊的琐事,没问题,我赞同,确实很无聊。但是,你以极端认真的态度去写就不一样了,像我写得津津有味,写了很多页。态度认真、仔细观察、仔细去说这个无聊的事,这个事就有了另外一种色彩,对吧?
木叶:很早之前你就写过《我们的身体》,我看《英特迈往》里面有很多都跟身体有关,比如说体重,尿,屁,还有屄。小说尺度宽,出版时也放得开,从“身体”来讲,我不知道是否有意为之?
韩东:不是有意的。比如说涉及到性的暗示用语,这和成人世界还不一样,少年没有性经验,他说这个的意义跟成人是不一样的,这里面没有色情的成分。就是一个骂人的话,就是一个狠。当然,人的身体是特别重要的。人不仅是政治动物、不仅是观念动物,一个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还取决于他的性别,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状况,长得如何……很多东西都是由身体决定的,很多东西又反过来影响身体,所以索尔·贝娄说过,人到四十岁以后,得为你脸生出的每一个包块负责。原话我记不住了,总之身体是极端重要的。
木叶:身体是一种哲学,一种政治,它不仅对小说人物,对小说作者也有一种作用力。
韩东:对。
木叶:这个小说里面的女性色彩非常淡,有个伍奇芳,还有“大水缸”,最终全是男性……
韩东:雄性之间。
木叶:对,雄性。很多人都讲过兄弟情,余华《兄弟》是一个,再往前,还有王朔的《动物凶猛》(《阳光灿烂的日子》)。仔细看,还都是有关“文革”,不久之前还有林白《致一九七五》、王安忆《启蒙时代》,这几个放在一起,自己作品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韩东:他们的作品我都没有读过,所以不好评论。对我来讲,写作就是很自然的事,刚才讲的有一点我赞同,就是写的世界比较偏向于男性化,雄性的,还有一个注释,实际是一个人的少年时期。因为人与人之间缔结的情谊,超越了利害关系。在兄弟情谊里面,中国人讲的义气、拜把子,是比较成人化的。所谓成人化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有利害在里面,我们素不相识,但是我们拜了把子,桃园三结义,就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联合起来做事。我写的朋友关系、兄弟关系是出自少年,没有成人化的利害关系在里面,所以是更淳厚、更单纯的一些东西,和梁山好汉式的缔结情谊是有区别的。
木叶:前面有一个重要角色魏东,但是后来消失了,从1978到2005年之间就突然没有了,我不知道你是有意为之,突显一种偶然性,还是怎么回事?
韩东:首先这里面所有的人物,我觉得都挺可爱的。唯一的就是魏东似乎是反角,实际上我把很多恶作剧的元素加到他身上。但是还得说明一点,他所玩的这些东西,还是一个游戏,他并不是一个恶人,我并没有把他当成一个罪大恶极的人来写。就是一个少年的游戏。他玩抓屁游戏、仗势欺人啊等等,他没有强奸妇女,也没有杀人什么的。
木叶:他在1978年之后就没有怎么出现,是不是使得这个小说有点儿平衡缺失了。我的意思是什么呢?好像后面都是“好人”的成长,你想这么一个纨绔子弟,他在新时期怎样翻江倒海,或者说怎么样喋血街头,这个东西蛮有趣味,没有写是一个遗憾。
韩东:当时也有一个设想,就是后面交待他,我要写就写他最后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当时我设想过丁小海或者说张早去找他,讲起当年那些事,他都没有记忆,“啊,有过这回事吗,我怎么想不起来?”
木叶:高,这应该写。
韩东:我没有写,我觉得逻辑是这样的,他不是真正的恶人。
木叶:接受采访时你不只一次提到“生存英雄”“生存好汉”,有意提到生存二字,而不是生活。生存相当于“降低”一种要求,比如鲁迅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你这个措词很微妙。
韩东:每一个人的生活,只要他是个人,曾经活过,都会是非常激烈的,不仅指外部的起伏跌宕,内心经历的东西也是。其实生存和生活这两个词在我这里分野不是那么清晰,生存可能更艰难。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生存,每个人的生存都是活着,都是在努力,在克服一个个的问题和障碍。
木叶:那么你认为生存中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作为小说家来说。
韩东:我的生存就是两个部分,一个是活着,让自己的肉体活着,健康;第二个要解决一些精神上的问题,生而为人。后者可能比较玄,为什么活着,生死这些问题,但这些东西和身体是一体的。
木叶: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些东西,我想提一个“钱”的概念,因为我发现在访谈和作品之中你也多次提到它。就像小说《扎根》刚出来时,你就公开说“书成之后,我想到的只是钱”。这里面当然可能有一些因素我们不清楚,但是我猜想这么一个词在韩东先生的语言和生活之中有位置,而且位置不低。
韩东:钱对于我来讲就是一个生存,因为我是靠写书卖文为生,没有地方给我发工资,也没有别的补贴、外快,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卖书就有钱,有钱就可以活下去。作为一个“写作机器”,你也得维护它,也得保养它,也得花一定的经费,而没有人给你经费。想活得体面一点,人到中年还有责任感,还有家庭,还有对别人的责任,我的工作、我的职业、我的谋生手段就是写作,所以应该换来金钱,这不是说我指望写书发财,不是这个概念。
木叶:我想往回倒一段,1985年《他们》创刊的时候,那一期里面有苏童《桑园留念》,还有马原、顾前的作品,当然还有你自己的,四个人的近况非常不同。刚刚我们提到钱,我见过一篇你写的文章,谈到苏童,你说“当时我们都很想成名,很想有钱”。那个时候你们正合写一个电影剧本,直接谈钱,直接谈名……
韩东:这里面其实有很大的开玩笑的成分,任何这个阶段的小伙子都会有这样的雄心,所谓的雄心。但是如果落实到一个具体事情上,落实到具体的写作来获取这样一个东西的时候,可能大家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有的人觉得不能以牺牲文学的方式来获得。当时我们写剧本,是顾前创意,苏童写第一稿,苏童非常认真,我写第二稿,觉得没劲,后来就不写了。这也是一个预示,非常像我们的生活、后来的命运。苏童的成功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个认真做事的人。顾前的落魄也是理所应当,他是光说不练的人。我则是有热情,然后接着怀疑……
木叶:我看到你有一句评马原的话,说他“已经创造了汉语文学的伟大奇迹”,现在还这么认为吗?因为他已经停笔很长时间了,当然也在写一些东西。
韩东:马原是作家中的作家。
木叶:这是很多人用来评价博尔赫斯的。
韩东:因为他对西方小说的研究,对现代主义的研究,对小说的技术、方式的研究,在专业领域内,他绝对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所以很多写小说的人,特别是80年代先锋小说那一批人都从他那个地方得到过营养。马原的书,可能一般的读者读觉得有隔膜,但是作家们读起来往往会觉得能获得很多东西。小说技术层面的东西,他已经在实验室里推进到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程度了。
木叶:讲到马原我还想讲一下先锋,先锋创作可能跟韩东先生的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我觉得你在写作的时候,是想让读者看懂,有这么一个潜意识在,不知道这个观点是否准确。
韩东:准确,非常准确。先锋小说的意义就在于写作方式和技巧。因为80年代大家在学艺阶段,有很多西方的文学思潮进来,刺激是很大的。而且当时现代主义也是向各个方向前进,写得很怪异,标新立异。我觉得先锋小说的重点、革命意义是在形式方法上。除了形式和方法,应该还有别的东西,我觉得先锋小说做得还不够,远远不够。说白了,就像一个人练拳一样,功夫在身,有几套花架式,有几套拳脚,但是不能用于实战。你练拳的目的还是得打人,得打架嘛。
木叶:与人和世界交流,博尔赫斯说,诗歌的命运就在于与读者的相遇。
韩东:交流。就是得打架、打人嘛。打的时候可以看出方法来吗?打无定法,无招胜有招,我一下子把你撂倒了,就是这么一个概念。我写小说,我对小说技术、方式、方法所有这些东西的理解,就是我得运用,我得打人。他们不打人,他们打不到人啊。
木叶:但是现在余华开始打人了。
韩东:对呀,你一打人就暴露出各种问题,打不到人,或者没功夫。
木叶:很多人都在读。
韩东:争取读者不是一个最终衡量的标准。不管读者多,读者少,你还是要落实到文学上,还是要落实到文学这个东西它成不成立,而且最重要的是一对一的关系。我觉得真正的读者不是一个群体,我跟他们的交流是一对一的,不是我坐在台上,下面一群人跟我交流。就是说这个箭你射向他,你能不能射到他的心里去。
木叶:正中靶心。
韩东:对,就是这样一个概念。所以关于写书的理想,朱文曾说到希望能如西班牙诗人洛尔迦,在小酒馆里有他的诗歌的弹唱这个理想很美。我的想法不是这样,我的想法是我一点名都没有,我没有进入经典,什么都没有,但是可能在某个图书馆的拐角有我一本书,有一个年轻人不经意地翻到了,就看到他心里去了,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他不会对这个作者的名声啊,乱七八糟的想太多。
木叶:这么多作家,主动说特别想让读者能读懂自己作品的不是特别多。你还提到自己会看一些畅销书,很有意思,别人会排斥它,而你会把这一点袒露出来。
韩东:对。实际上我特别关心读和写的关系,因为我觉得写出来只成立了一半,你还得有人读,对吧。读和写的关系不是一个概念,我想读者不是市场,市场的销量跟读者是没有关系的。就像以前我们有一本书,传到你手上时已破破烂烂了,那本书很多人读过。你的作品变成那样的话,就证明确实有人在读。现在很多人听了媒体的,书买去装饰书架,或者说买了没工夫读。
木叶:我就这个问题打断一下,你在乎批评家的观点吗?
韩东:某种意义上在乎。因为实际上是很不同的,我觉得好的批评家也是靠直觉,也是艺术家,他的要求不能降低。就像我看好的批评文章,不管他说我好还是说我不好,这个文章本身,很漂亮,读起来愉快。
木叶:那么你欣赏哪一个批评家,又有哪个批评家指出你真正的弱点、命门了?
韩东: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儿。因为实际上现在很多的中国批评家是有执照的,是学院培养的,是作为一个专业,一批一批出来。这个系统产生的,首先要为这个系统负责,他的那套概念,那套批评方式,还有在这个系统里面的位置……真正对文学的热情、真正的天才和直觉,在和这个系统的磨合当中还能存下多少?存不下多少。
木叶:我近来觉得朱大可蛮好的。
韩东:我还喜欢吴亮。我觉得像书评人,像《纽约时报》这种书评就非常好,它没有学院的系统,摆脱了那个,他就是直接,他参与到读和写的关系里面,所有的撰稿人都是读者。实际上不是从所谓的专业眼光看,就是一般读者,沉浸进去了,整个身心投入了,就好,用有专门训练的表达方式把这个直觉感受说出来。中国批评家作为一个整体,由于学院的培养,出身非常可疑。还有一个就是智障,他们学的东西太多了,概念的东西太多了,把末变成本,本末倒置了,其实一流批评家要像艺术家一样有直觉、预感、热情,在这样的前提下,你有非常好的技术手段、表达方式,你可以把你的感受说出来,我觉得这是好的。
木叶:期待赶紧出现这样的人,其实也可能已经出现了。
韩东:听音乐也是这样的,搞乐评的人我不太了解,可能他缺少这个专业背景,不管他搞得好与坏,但他真的是发烧友,喜欢!然后那个文章就不一样。但是搞文学(批评)的有多少是真正喜欢文学的?没有,几乎没有。
木叶:他们是在吃作家……
韩东:一碗饭,就是一个饭碗的问题。
木叶:我看到你说“我认为我最适合的是写小说”,这具体指的是什么?
韩东:实际上,我还是比较适应规律化的生活方式。因为写诗、写小说决定了你的生活方式,你写小说像工作,每天都能干,写诗歌特别突然。就个人的性情而言,我是比较适合有条不紊去做一件事的,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木叶:跟篇幅或者说雄心有关吗?
韩东:对。还有一个我关心的事情,因为我特别关心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关系。诗歌它的焦点不在关系,它可能在个人和外部世界的一种交流,不太关心这个。我对这个关系很敏感。
木叶:今天怎么看当初的名言“诗到语言为止”?
韩东:这个很简单,当年都是文以载道嘛,大家当年强调主题,强调你写了什么,对语言的层面不重视。我这句话就是强调语言的重要性,“诗到语言为止”已经说得太多了,实际上就两个字,“语言”。
木叶:那么你读和写一个小说最看重的是什么?
韩东:除了叙述,叙述的快感、叙述的有趣之外,我觉得还是对人性的洞悉。
木叶:不再着重写诗歌了,没有任何遗憾吗?
韩东:我还是非常想写诗的,主要是时间、精力不够。因为写一首诗的时间很短,忽然灵感就来了,“哗”地写一下,但是你要整个进入这个状态,必须整天沉浸在那里。以后某一年我准备只写诗,可能也写不了多少,十首,二十首,三十首。但是我的主要思虑就在这个地方,我会沉到里边去。
木叶:我也写些诗歌,老早就看过你写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那些作品在诗歌当中是独树一帜的,但是在小说创作之中还没有形成这样一种“韩东风格”,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韩东:实际上我的小说还是有自己的特点,这个特点就是说很多人想追溯我的师承,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四不像”。你不可能感觉到我的小说到底是受谁的影响更深,这个我觉得就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最大的成功,最大的不同。有人说你是不是师承卡夫卡、海明威、博尔赫斯或者纳博科夫,因为现在基本上先锋小说的几个师父大家都可以了解,但是我这一点很好,可能也是个缺点,就是说你不知道我的来路。
木叶:这其实是好事儿,那么你的诗歌有没有师承?
韩东:诗歌就更没有师承,诗歌当年就是读一些翻译诗歌。诗对语言的要求特别高,翻译丢失了东西,就不是原作了。小说可以翻译。弗罗斯特说过一句名言,“诗就是在翻译中丢失的部分”。
木叶:当初沈浩波有一句话是批评你的,我觉得蛮有道理,他认为韩东80年代很多作品的确有很大影响,90年代之后也有一些不错,他提到一个就是《甲乙》,我也觉得真有一种不动声色、杀人于无形的感觉。这样的作品真的不多了,也可能由于名望在这里摆着呢,大家觉得他怎么才可以超越以往呢,当然超越可能也是傻词。另有一种批评,认为韩东的诗到此截止了,所以才不得不写小说。但我知道你80年代初就写小说了。
韩东:这些说法都有道理,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关键我写东西基本上是一意孤行,不是见杆就爬。比如说《有关大雁塔》和《你见过大海》,这种诗歌取得了一定的声誉,这个路数你拼命去写,我完全不是这样的。《甲乙》,我自己的评价也不是特别好的东西。我就是一意孤行,这个意思就是说不会见好就上。特别在现在工业和商业化的环境里面,就像演电影一样,某类角色你演得成功就死演,某个地方你有赚头你就死赚。我不喜欢这样,我按自己的意思写,别人说好,说不好,我都无所谓。
木叶:我当初看一个海子纪念集的时候里面有一个小文章,你好像对海子不是很推崇。
韩东:海子实际上是一个少年天才,不是大师,也不是集大成者,如果他没死我觉得他会修正自己的。而且他吸引注意,他被“广而告之”,就是因为他的自杀。如果他不自杀的话不会这么有名,这我敢肯定。
木叶:但是一个人敢于决然赴死,这是很不一样的。很多人是蝇营狗苟地生存。
韩东:当然,一个人的死亡你不可能去说三道四。
木叶:他应该没有以死搏名的概念,西川有一篇长文分析海子的种种死因。
韩东:没有以死搏名,这我可以肯定,不可能是死搏名这么简单。但是最可能的就是他得了忧郁症。把死亡和文学进行挂钩,我觉得没有意义。
木叶:当下诗坛,你真正欣赏的诗人,或者说你不看重而名声极高的诗人有哪些?
韩东:我觉得最伟大的诗人,自有现代汉语以来最伟大的诗人,有一个,杨键。
木叶:安徽这个,《暮晚》?
韩东:对,自有现代汉语以来最伟大的诗人,这是我的观点。像我这样的写作跟他是不能比的。我觉得他真的是大师,他已经不是一个少年天才了,他超越这个阶段了,也四十多岁了。而且这个人他身体力行,他整个是合一的,他已经写开了,他写诗已经不那样用劲,不那么的匠气,他真的是随便写的,二流的诗他也写。他是现在唯一的拿到世界上去和世界级的大师相比较,不会丢人的。
木叶:这个评价非常高了。
韩东:对,这是现代汉语的。当然还有写得很好的不同类型的诗人。但杨键是最有大诗人气象的,最中国的。
木叶:中国这个词很重要。他还是有点海子遗风吧,真诚、乡村。
韩东:没有。海子是一个在学艺阶段的少年天才。海子是一个故事,杨键没故事,生活很平淡。海子就是个故事,跟顾城是个故事是一样的。
木叶:你说的故事是传奇的概念吗?
韩东:对,我明天马上从上海一幢什么楼上跳下来,肯定也就成了故事。我绝对没有贬低海子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海子去世以后,很多人说这些东西……
木叶:对,什么谬托知己啊,跟风和复制啊。
韩东:他非常纯朴,但是他在一个错乱的边缘。
木叶:那么,如果心平气和地来讲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
韩东:如果不从群体上看,就从写作方式看,简单得很。一种就是比较口语化、比较叙述的诗歌,还有一种是强调意象、强调书面语的诗歌,这样不同的两条路径。在任何方式下都有特别好的诗,也有特别差的诗,方式不能决定质量。但是很多人头脑很简单,他就认为方式可以决定质量。比如说现在口语流行,我就写口语,只要写了口语,我就比那个玩意象的强。这个是没有道理的。
木叶:没有天然的高与不高。
韩东:没有。方式无法决定质量。甚至可以推广到,写畅销书和写严肃文学,同样没有高低之分。非常好的畅销书像《教父》,真的写得太棒了。一个人在写严肃文学,但是质量很低,价值上根本没法说,也是可能的。
木叶:那么你怎么看像金庸、克里斯蒂这些呢?我知道马原特别喜欢大仲马。
韩东:我觉得金庸比较差,金庸就是很畅销,很有读者,但是他在作品的意义上是很差的。
木叶:作品的意义是什么概念?
韩东:就是这个东西做得好不好,精不精致,它的文学性、艺术性,诸如此类吧。像话本小说是中国小说的一个高峰,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严肃和商业分野。全是俗的,但是写得多好。
木叶:像《红楼梦》的作者,还有《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在历史上似乎是“查无此人”的,太牛叉,真的是不计名利。
韩东:对,他们也是俗小说嘛。金庸能达到《红楼梦》的水准吗?达不到,《红楼梦》,包括《三言二拍》,甚至《官场现形记》,都写得好。我讲的就是这个东西。不怕俗。
木叶:你早期比较受北岛的影响,因为那个时代有着跟历史和政治对抗的因素在,真正从文本上你怎么看呢?
韩东:他们的革命不仅仅是政治上的东西,我觉得最大的震撼还是文本上的。因为在北岛以前我们崇尚艾青啊,贺敬之啊,忽然读到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还有“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样的句子现在读起来不觉得怎么样,当时没有这样的写法呀。还有一些意象,“喧嚣的星星”“星星的弹孔流出血红的黎明”“窗户像眼睛一样张开”……这些东西产生美学上的强烈冲击。再加上他们的方式,像办民刊、不合作,是另外一种吸引。
木叶:有一段话是郜元宝写的,我觉得很有意思,给你读一下:“现在朱文移居北京,叶兆言倾心于过去的秦淮风月,苏童主要写苏州、无锡江南小镇,打造心目中的‘南方’,或偶尔来点并不高明的历史虚构。只剩下韩东坚持守望现在时的南京。”这个你应该看过,怎么想的?
韩东:没看过。
木叶:那怎么想的,第一是“坚守”,第二是“现在的南京”,第三是“只剩”。
韩东:没有啊,其实我跟南京这个地方关系不大。这个地方是我居住的地方,习惯于在这里,包括我作品里面涉及南京的一些东西,都仅仅是符号,很简略的,我没有沉浸于南京的人文、南京的气氛、南京的现代生活,地方特色我没有概念。我觉得南京跟我的关系不是很大。他们是这样看待一个作家群体的,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各人写各人的吧。
木叶:对,每个人都太不相同了。我看了你一些随笔,觉得这几个很有意思,第一个,你提《红楼梦》的时候,说《红楼梦》的写法绝对是“流水账”。
韩东:实际上我觉得对这个权威要破除神话,破除神话你才可能成就我一再强调的一对一的阅读关系,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在书架上没有被经典的光环所照耀的书籍,然后你才可以读。现在有很多人都认为《红楼梦》牛逼呀,好呀,那都是没读以前概念就存在着,读了以后加强他的概念了。我觉得这样会使作品失去意义。《红楼梦》我一点都没有否认过,朱文是瞧不上《红楼梦》的,王朔也瞧不上《红楼梦》……
木叶:没有吧,王朔瞧得上《红楼梦》,他说一不留神写出一个《红楼梦》,可能骨子里他还是认为这是得真正加小心对付的一个作品。
韩东:我没有瞧不上《红楼梦》,只是我觉得把这个书供在那个地方,对真正想读书的人来说会是一种障碍。
木叶:插问一下,我看到程永新讲,你不应该骂《收获》,这好像是跟“断裂”有关系。这件事你今天怎么看?
韩东:这实际上是个人恩怨的事,我觉得他把文学的东西变成一种个人恩怨,我也不想搅合进去。我们自己做了什么了,你又怎么了,这跟文学没关系了,这是文学恩怨的问题。我不想搅合进去。
木叶:“断裂”注重的是文本、文化以及精神来源,其实是和个人恩怨脱离开来的……
韩东:我们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个人恩怨,但是针对文学发言的时候,我是撇开这个东西的。
木叶:其实你也觉得不能得罪人了。
韩东:说个人恩怨没有意义,这是文人的方式,文人会牵涉到这里面,说他妈的,我对你怎么好,你对我怎么差,或者他又说了什么什么话,这东西太无聊。在这一点上我都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怎么样,觉得没有必要。
木叶:前段日子程永新提出有一些作家被高估了,我想知道在韩东的文学版图中,认为哪些是被高估,哪些是被低估了?
韩东:高估的就是那些名流嘛,就不谈了,大家都知道。具有一流名声的作家实际上都是二流作家,真正写得牛逼的肯定不会达到一流名声。
木叶:其实也有像马尔克斯和福克纳那样名声达到顶峰,也是真正一流状态的。
韩东:我不仅讲是作家,我讲一流的人物,比如说我最喜欢的西蒙娜·薇依。我读了很多基督教方面的书,神学什么的,也好,但是她是最好的。她比萨特、波伏瓦怎么样?萨特、波伏瓦的名声远远超过她,但是她真的是……
木叶:她也有关于爱的,小说《我和你》前引用过,“爱是我们贫贱的一种标志”。我没有读过她的原文,不过觉得可能她的爱是广义的,你主要讲的是爱情。
韩东:对,她出了一本《重负与神恩》,我认为她真的是一个……就像你特别欣赏那些写话本小说的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的写作也完全没有“目的”。《重负与神恩》是一个格言集,就是在二战的时候做的一些笔记,然后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就把这个笔记给一个朋友,说可能以后你会用到,用到你就随便用吧。她就死掉了。这个人一读之下,就不敢用了,就整理章节……薇依完全没有发表成书的意图。
木叶:和卡夫卡接近。
韩东:比卡夫卡还极端。她非常纯粹。
木叶:那么就提卡夫卡,你说卡夫卡所有的著作都是“以习作和草稿的方式写成的”,这是蛮有意思的视角。
韩东:他没有通常的文学理想,卡夫卡所有的文字是出于他的热爱,也是一种宣泄的方式,他首先是为自己写的,内心的纠结。他真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作家。
木叶:怎么理解你说向他学习就是“无止境地向自己学习”?
韩东:就是自我认识,就是说光有一个理想不行,比如说你看到好的作品,你看了纳博科夫或是谁,就牛逼轰轰说“我要写一个”,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一个动力,我们依靠这个动力,就像前面一个星辰引诱着我们往前去。到了最后你会发现脱力的,力量跟不上。实际上,你往后一靠,有一股力量就会推着你走。当你成为你自己的时候,你就了不得了!就是借力,我们可以借自己的力,自我认识特别重要,按照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经验、自己的东西去写。向你学习胜于向别人学习。起初我们阅读了很多的东西,觉得他们很牛逼,最后又发现只有向自己学习。而且我认为比较好的作家,他们的方法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向自己借力,他们写得如此不同,不是设计的结果。像卡夫卡,他就写了他的“自传”,像海明威也只能那样写。
木叶:也就是说写你自己能写的,或者说真正写你自己。
韩东:能写的东西,而且不得不写的东西。
木叶:你们搞过一个网站叫“橡皮”,名字取自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他刚刚去世,你的作品跟他有点儿相似。
韩东:橡皮网站不是我搞的,整个趣味是杨黎的,杨黎对罗伯-格里耶五体投地。酒吧就叫“橡皮”,里面有一个镜框里镶嵌着《橡皮》这本书。我对罗伯-格里耶评价不高,他比较教条,他有原则性,很认真,也是作家中的作家,在另外一个极端上进行了一种极端的尝试,开拓了小说的疆域,他的贡献是这个。但是他的应用能力比较差的,首先他的书不考虑读者。
木叶:你好像对不考虑读者的人有意见?
韩东:比较有意见。像卡夫卡的东西,他不考虑读者,但是我们读起来没有障碍,基本上没有障碍,你说文字上有什么障碍?他给他父亲的那封信和他写的小说是一样的。而且给他父亲的信,至少有一个读者是他父亲吧,他不是说要写很多让人读不懂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呓语的愿望吧。所以卡夫卡是我喜欢的人。
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