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心里很平和
傅靖远不在的时候,荣祥自娱自乐。
他穿了身中式裤褂,头上带着顶白色遮阳帽,光脚踩了双木屐。蹲在大门旁的阴凉处,买花。
卖花人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生的黑里俏。她沿着马路一趟走过来,本打算要抱着一篮子花去前方的一家饭店里卖的,谁知经过一所漂亮宅子前,看到有人蹲在大门口,便顺口问了句"大哥哥要买花吗?"
荣祥笑起来:"你该叫我叔叔的。"
小姑娘也很精灵的笑出一口小白牙:"小叔叔要不要买花?"
荣祥点点头,向那小姑娘招了下手:"你这都是什么花?"
小姑娘捧着大篮子跑过去,蹲在荣祥面前:"茉莉花和玫瑰花。都是水灵灵的,能新鲜好久呢!"
荣祥从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刚三点多就要去卖花了?等到晚上花瓣儿可就蔫的不好看了。"
小姑娘抬手指了指旁边:"我在前面秦福酒楼的大堂里卖花儿,那儿不分早晚的,而且没太阳,不会把花儿晒坏。早去早卖完了,就可以拿钱回家给姐姐买米了。"
荣祥看这孩子瘦瘦小小,穿了身厚棉布的破褂子,裤子短的露出半截小腿。又看那柏油马路都被烈日晒化了,走一步便能留下个脚印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今儿天热,就别往前走了。你这花都卖给小叔叔好不好?"
小姑娘有点愣:"啊?"
荣祥回头大喊:"小孟!"
小孟本来站在门房后面的阴凉处,此刻应声而出:"三爷什么事?"
"给这孩子两块钱,然后把花送回屋里去。"
小孟立刻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币递出去,谁知小姑娘抬头看清他之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小孟脸上已经拆下了纱布,那三道深些的伤口刚刚愈合结痂,色作鲜红,甚是可怕。至于其它的小伤的结痂,则正在脱落,整张脸乍一看破破烂烂的,很是吓人。荣祥也知道小女孩是被吓着了,便抬手接过钱一边递给她一边柔声安慰道:"别怕,他是脸上受伤,等以后长好就不可怕了。"
小姑娘战战兢兢接了钱,又见小孟已经抱了花束自动走开,这才安了心:"谢谢小叔叔,可是一篮花我只要一块钱就够了--------"
荣祥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奶糖放进她的空篮子里:"小叔叔请你吃糖。快回家吧,天这么热。"
眼看那小姑娘千恩万谢的走了,荣祥方悠悠叹了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他难得做件善事,此刻内心便有些小震荡--------他是被自己方才的行为给感动了。
小孟见他起身,便大步走到他身后,木然汇报道:"三爷,于妈说厨房新制了酸梅汤,问您一会儿是喝冰镇酸梅汤,还是喝冰镇可口可乐。"
荣祥站在院内的四方草坪上,太阳火辣辣的晒着他的脸,他掏出副墨镜眼镜戴上,思虑了半晌,方开口道:"还是喝酸梅汤吧!"
不想他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有汽车喇叭响,他扭头看去,原来是傅靖远来了。
傅靖远的样子很狼狈,一手草帽一手公文夹,身上汗湿的仿佛落过水一样。荣祥向他点头示意:"来了?"
对方一壁擦汗一壁点头:"热死我了。"
荣祥指指前方大门:"进去歇着吧,有冰镇酸梅汤和可口可乐给你喝。"
傅靖远并没有胃口喝那些甜饮料,他进门后的第一要务是洗澡换衣裳,然后便吃着冰块吹电风扇。略微缓和之后,他同荣祥讲起了今日同崔主席的谈话。
"我出来之后,越想越觉得他不对劲儿,阴阳怪气的。尤其是最后,简直和善的不可思议。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荣祥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糖纸:"这个......你既然是傅仰山的弟弟,就同那些所谓兵痞们是脱不开干系了。而姓崔的若要想在这主席位子上坐长久,就终得把这问题解决掉。你说你不参与,别人却不这样想的。"
傅靖远急道:"可我真的对这些事情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我也不想从谁身上捞好处,我-------"
"你同我讲有什么用?如果我是姓崔的,我会以为是你煽动了那些什么团长们闹事造反,然后你递上辞呈,把干系推个一干二净。"
傅靖远听他这样讲,倒觉着有点不服气,心想你是个小心眼的人,所以才能想到这里吧。
荣祥察言观色,知道他对自己的话不甚赞同的,便又笑了笑:"这都是我瞎猜-----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傅靖远答应了一声,终究还是心里不舒服。荣祥看他那烦恼样子,倒有些暗暗羡慕-----在政界的烦恼大都是出于权力的争斗,而他现在的权力,仅限于在酸梅汤和可口可乐之间的选择上。
傅靖远咯吱咯吱的嚼着冰块,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把自己的公文夹拿过来打开:"前几天我把西郊的两幢公馆卖掉了。价钱还不错,一共卖了三十五万。我给你在交通银行存了个折子,你拿着吧。"
荣祥略带诧异的看着他:"好端端的,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傅靖远笑嘻嘻的坐到他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彩礼!"
荣祥没听明白:"什么礼?"
"人家娶太太,都要送去彩礼的不是吗?"
荣祥醒悟过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偏也正色道:"可我家里很穷,没有嫁妆陪送,怎么办?"
"唉,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也只好捏着鼻子娶了。"
下一秒,他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后脖梗儿上结结实实的挨了荣祥一巴掌。
"哎呀呀......谋杀亲夫么?"
荣祥不再理他,回头把折子递给小孟。
傅靖远没了一大票钱,又挨了一大巴掌,反而心里美滋滋的。他涎皮赖脸的缠在荣祥身上,折腾的自己直冒汗。荣祥自顾自的喝汽水,随他自得其乐的上下其手。小孟站在屋角,低头用小方纸片叠着纸鹤,偶尔抬头,扫一眼沙发上的两个人。
傅靖远觉得很快乐,他把脸在荣祥胸前蹭来蹭去,仿佛一只正在撒娇的猫。荣祥身上有种奇妙的特质,让人有时觉得他脆弱无助,需要保护;有时又觉得他镇定老成,可以在他面前扮一扮无知小孩,以博得他的关怀和怜悯。
荣祥放下空汽水瓶,把手放在傅靖远的背上拍了拍。他想只要这个家伙不啰里啰嗦的讲一些大道理讨人厌的话,真还是个很好的人。自己这辈子,看来也就是这样了------其实也算幸运,如果没有傅靖远的话,自己早就死了------来日方长,就和他慢慢过下去吧!
傅靖远在这里一混,便又混过了五天。到了第六天头上,他派人去打听飞机票,结果被告知,从西安到上海的航线暂时不通,但是可以走从西安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再转机去上海的路线。傅靖远听了,感觉实在麻烦之至,便把出发之事又向后推迟。
偏在这时,城内的队伍因为军饷不足,又开始闹起事来。崔主席一天几个电话打给傅靖远,要他亲去弹压。傅靖远却如老僧入定一般,一概不闻不问。上面若催的狠了,他索性躲起来,连人影都不露。
崔主席由此恨得心里出血,又不敢轻易对那些丘八大爷们动手,只好心中暗暗盘算,非要给这些人点颜色看看。
今年的天气,似乎同往年相比有些反常。八月满城热成了火焰山,一进九月,却雨水多的不晴天。
花园府邸地势较高,倒还无碍。门前柏油公路却变成了一条河,水深的没过轮胎。汽车只好从后门出入,然而那里道路泥泞之极,而且还有两个大泥坑。
傅靖远穿了件水手服似的套头短袖棉衫,底下穿了条蓝色运动裤,赤脚站在地上接电话,仿佛一个马上要去参加运动会的男学生一样。荣祥却是衬衫长裤,规规矩矩的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吃点心。
"哈,好消息!"放下电话,傅靖远转身跳过来,满脸的笑意:"你猜怎么着?航空公司的赵经理方才告诉我,从西安到上海的航线通了,他已经派人把后天的机票送去我家中。"
荣祥的手抖了下:"那......小孟呢?"
"小孟同我们一起走,宝宝太小了,可以送去大嫂那儿。"
荣祥这才把手里的糕饼塞入口中:"你愿意带着他了?"
傅靖远抬手挠挠头:"实话同你讲吧,先前我是很不喜欢他的,因为你和他的关系太亲近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你把他暴打一顿后,我忽然又觉得他怪可怜的,看他顺眼多了。而且-------"他笑起来:"他这人很全能啊,又忠心耿耿,也许以后可以做我们的大管家,你说是不是?"
荣祥被点心渣子呛得咳了几声:"原来......你曾经吃过他的醋?"
傅靖远理直气壮:"你看他天天跟着你好像影子一样嘛......我看你们两个都不必说话的,只用眼神交流便足够了。"
荣祥拿过手帕擦擦手,摇头道:"不要再讲了,我和小孟------想起来简直有点恶心,就好像乱/Lun一样。"
傅靖远听他这样讲,心里更放松了些,便坐在地毯上一边穿袜子一边问道:"同我一起去我家里取机票好不好?顺便可以看看外面的雨景。让小孟开车。如何?"
荣祥拍拍身上的点心屑:"好。"
汽车从后门到公路,短短一段距离走的惊心动魄,眼见着几次差点便要陷入泥浆大坑里。车内的人也摇摇晃晃,傅靖远悄悄的搂住荣祥的腰,表情很惬意的咕哝:"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荣祥白了他一眼:"不要胡说八道了!"
傅靖远嘻嘻的笑,终于可以真的走了,他心里欢喜的迷迷糊糊,简直想大喊几声。待车子开上公路,他忽然扭头对荣祥道:"你提醒我,等到我家之后,别忘记把我的照片带走。好多呢,你还没有看过。"
荣祥也忍不住微笑:"好,带回来慢慢看。"
汽车慢慢驶入闹市,不过天气这样差,闹市也闹不起来了,店铺自然是正常营业的,百货公司的彩灯也在细雨中闪闪烁烁,不过外面行人冷落,只有几个卖水果的乡人,撑把破竹伞,在路边守着几筐鲜果叫卖。
荣祥同傅靖远手拉着手,正各自向窗外望着。忽然听见极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嘟嘟响了两声,傅靖远贴着窗玻璃向外一看,只见前方一辆黑色老爷车缓缓停下,车门开处,崔东升的上半身探出来,满面笑容的向自己拼命招手。
荣祥也凑过来看了看:"这不是那天的方脸么?"
傅靖远摇下车窗也招手作为回敬,口中喃喃说道:"我最怕碰上这人,热情的莫名其妙。"
他本以为互相致意问候完毕,便可以各走各路了,谁知崔东方锲而不舍的将一只手摇个不休,分明是召唤傅靖远过去的意思。
傅靖远回头向荣祥皱眉:"崔大傻子又搞什么鬼?我猜他那妹子也在车里!"
荣祥也皱眉,但同时又觉得很好笑。
傅靖远再看,崔东升依然在招手,嘴里还开始喊起来:"傅先生!您来一下!"
傅靖远对荣祥叹了口气:"真没法!我去看看吧。"说着开了车门,一边打伞一边向崔东方走去。
荣祥坐在车里,侧着脸凝视傅靖远的背影,笔直高挑的,以一种极不情愿的姿态向前走着。走到崔东升车前,两人微笑着说着什么,然后崔东升缩回车内,关车门开车,并摇下车窗同他做挥手告别状。
荣祥眼见着崔东升的车开起来了,方闭上眼睛向后靠回座位,轻轻的吁了口气。
心里很平和,是一潭静水。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