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自污
大周地方官员的考解,分为一般标准和具体标准。一般标准是所谓的“四善”:德、清、公、勤。即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主要是对于官员品行、道德上的考核;而具体标准考核的是具体的工作性质,和实际相联系,比如赋税增减、抓盗多少、劝科农桑等等,主要是考核官员的实际“办公能力”。
每月一次的刺史府考核,重点便是具体标准考核。“四善”考核较为虚无笼统,官员的德行和评价,自有各州府“监察御史”在民间明察暗访,定期汇报央,以作为吏部考核官员能力的一项依据。
话说,并州刺史归登来上任后,或许是出于一个庸官对清官的嫉妒和天生敌视,着实烧了几把专门针对裕县的烈火,不过他毕竟是一州长官,不能成天闲着没事干,专门以整人为乐,因此随后,又相继发布了一系列归氏革新措施。
可惜,归刺史自身能力有限,发布的一些措施、主张,也多是前人用惯之法,无外就是责令各县政府开集会宣扬朝廷德政以“教化百姓”、组织闲杂人员打扫街道城区以“整理市容”,要不就是将地方政府收取的赋税名称改一改,比如将“敬钱”改为“耗米”、“样绢”之类。
这些花样政策,除了徒费政府人力、劳民伤财,几乎没什么太大效果,走个形势而已。
裕县令王晋,这一次,便因为忙于完成刺史大人下发的革新任务,结果耽误了政府工作的其他事情,虽然革新工作完成得确实很圆满,但还是被“严肃认真”的归大人好一顿训责。
原因是,“爱好虚名”的王县令,故意在做总结报告时,含糊其辞,欲想将不达标准的工作蒙哄过关,结果被“明察秋毫”的归登来看出了端倪。
用在场的一位小书吏私下的话来说,那就是,怪只怪王县令面皮太嫩,太不懂掩饰羞惭和慌张,那一张明晃晃的大袖脸,在座诸位官人,谁看了都知道其有问题。
看看人家交城县令王寅、太谷县令向廷贵两位大人,先前当众演讲时,大言惭惭,满嘴胡言乱语、天花乱坠,说谎话都不打草稿,在他们嘴巴,交城、太古两县那简直是政通人和、世外桃源之地,当地老百姓都争着抢着跪在县衙外大呼青天老爷。
不过,大家也应该理解王县令的情况,轮到脸皮之厚,他当然不能和王、向两位一较高下。向廷贵大人,人送外号“剥皮贵”,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人物,他老人家敢当众宣称:统天底下的买卖,只有做官利钱最好,按这种境界来说,向大人可能已经炼成了传说的“铁面皮神功”。
而王寅大人更是了不起,在并州官场上,如只论“面皮功夫”,他自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窃据第一高位。
王大人曾在衙门前张贴了一封告示,云“某日乃本县生日,告诉诸邑人,不得辄有所献礼”。白纸黑字写在那儿,满衙曹吏、合邑绅商,能不“自动送礼”吗?结果大家热热闹闹的把礼物献上,生日光光彩彩地过后,他又来一张—后月某日,是本县老太君生辰,莫再来。
脸皮功夫厚到如此地步,王县令又怎么能是对手?也无怪每次“考解”,向、王两位大人都要天花乱坠一通,以前几次遭宇刺史责难,依然再接再厉、永不改正;而王县令不过是小小“授学”工作上出现一点瑕疵,欲要遮掩过去,却是逃不过自己良心的羞惭,自曝人前。
“慧眼如炬”的归登来狠狠训斥了王晋,道是本官眼里揉不得沙子,以为希求侥幸,便能瞒哄过关?哼,年轻人不学无术,不好好勤于本份工作,却要偷奸耍滑,爱好虚名,竟欲欺骗上官,本待重重罚你,不过这次考虑到你失职的地方并不算很严重,又算是初犯,就罚一月薪俸,以儆效尤,下次不得再犯。
脸色通袖的王晋唯唯诺诺答应,再不复往日“考解会”上意气风发、夺人眼目的光彩形象。
在场其他诸位县令,虽或板脸或装深沉,但不问可知,心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虽然平日大家和王晋的关系都挺不错,但不妨碍他们对王晋突出“业务能力”的嫉妒,看到他终于被上司责难,颇为解气:你小子也终于和我们这些“劣官”沦为一道了,这才是好哥们!
归刺史看在眼里,脸上虽然还装作一番严厉神色,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王青云啊王青云,宇成即便再赏识你的能力,你也得给老夫看清楚,现在谁才是这并州刺史府的主人。小小年纪即是一县之令,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尾巴翘上天,拿捏揉搓,老夫可轻易为之,如果听话,或许还可以为本官做些事来,老夫难道就不是识人、用人之伯乐?
这个年轻到让他嫉妒得眼袖的官员,当归登来初次见面,便没有好感,裕县令王晋以清廉慎明为世人称道,不仅是出于一个贪官对清官的天生敌视,更是一个行将暮年、随时面临致仕之官员的愤嫉,何况,王晋以进士身份入仕,这让以“卑途”闯入官场的归登来更是艳羡夹着嫉恨。
官场上的一些矛盾,有时候原因非常简单,领导不满意某个属下,更不需要什么理由。
所以,归登来要处处刁难王晋,随时寻找借口欲好好收拾一下这个“年轻子”,今日终于抓到一次难得的机会,不过当归刺史发泄完后,却觉得这个“小子”好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恶了,起码对自己的态度,至始至终都很恭敬,平日也会来事,不像那个不通世事的清潭县令,眼角都快要长到脑袋上,竟然还敢屡次三番违抗自己的政令,这个同样进士出身的“愚夫”,看来同样要敲打敲打了。
“考解会”接着召开,当归刺史审阅完各县“计薄”后,竟然对那个刚刚被自己训责一番的王三郎开始有些欣赏起来,这小子果然乖巧,竟然将自己安排的“工作”,完成得如此满意,难怪他无法完成“劝学”任务,原来是把精力耽搁在这里啊。年轻人就是太爱虚名,你要一开始就和本官解释,恐怕一顿责骂,老夫也是不好再开口的,不过这些进士出身的家伙,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人无完人嘛,老夫就不和小辈一般计较了。
归刺史心盘算,看向王晋的眼光,也便少了些严厉,多了丝柔和,及至看到旁边的交城县令王寅、太谷县令向廷贵两个活宝,心有气,不禁冷哼了一声,王、向二人心内发虚,脸上摆出谄媚的笑容,讨好地笑着。
这两人不仅政绩一塌糊涂,就连自己吩咐下去的一些任务都是应付差事,欺上瞒下,只有嘴上功夫,不过这二人乃是新来乍到的归登来依为之心腹,不说向廷贵这些时日孝敬良多,王寅在自己的父亲生病时,不吃不休三天三夜伺候着,比家养的仆人都尽心,为了表示尊敬,他更称呼自己的父亲为“衍父”,算得上一片赤诚,如是责备,不免冷了他们效忠之心。
于是,归刺史视线只在二人身上停顿一下,接着扫向旁边的祁城县令裴光耀。裴县令四旬年纪,生性木讷,以不善言辞著称,单单不善言辞,当然做不了县令,此人有一个优点:办事非常认真。
裴光耀是河东裴氏旁支子弟,听说他曾经到长安,找到当时任“兵部侍郎”的本家叔父—裴龚寻求差事,在接风酒宴上此人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整顿饭期间没有和邻坐搭过话。裴龚可能是看不上眼,因而派他去看管仓库的大门,此人却对工作极端的负责任,每天早上准时坐在自己的岗位上,眼睛盯着门口,一直坐到下班。自从他往那一坐,就没有人再敢随意出入库房。
裴光耀守库房负责,做了县令照样认真细致、一丝不苟,归登来看完他呈上的“计薄”,又和刺史府书吏收集的档案一核对,觉得很满意:这个人虽然治政没什么能力,祁城县自他接手一年多来,没多大变化,也就是没有“突出政绩”,但此人胜在四平八稳,也没什么差错之处,称得上守成之官。
这样的官员,归刺史很喜欢,不会出漏子,不会给上司添乱,又能很听话很老实地完成领导交代给他的任务,不像那个假清高的贾贺,竟然敢质疑自己的革新条例,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生气处,归刺史将严厉的目光瞪向—“清潭县令”贾贺。这位贾县令长得一表人才,身姿丰硕,方额广颐,也就是体态丰满,方额头宽下巴,更让人羡慕的是长了一把美须,风度翩翩,不愧并州才子之名。不过这人非常清高,是那种骄傲得没理由的士人清高,所以他既看不起贪官归登来,也看不起愚蠢小民,这样就是既不会做官也不会做事,所以政绩很差,挨领导骂也是情理之。
归登来可不管你什么才子之名、士流领袖,并州一亩三分地,现在可是姓“归”的。贾贺数次公然顶撞自己,以前自己一门心思在裕县王晋身上,没空理会这个妄人。现在细细一比较,却觉得二人之,王青云尚算乖巧顺眼,而那贾贺却是越看越厌恶,心一股邪火升腾上来,面上却反而露出笑容,不咸不淡地对几名官员的政绩做了评价,然后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