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拉姆雪峰
鲁圆圆同秦雪娃一路往车队单身宿舍走的时候,望了望东天。东天上的圆月被一片云挡住了。而路边豪华的“时代舞厅”那一闪一灼的霓虹灯光夺目耀眼,把她那张酒色扑面的脸映得一红一绿。
鲁圆圆名圆圆,而她的家世却不圆满。人称鲁大牙的爷爷,解放时,被定为商车老板。后来的三反五反、打老虎、反右都是挨斗对象。文化大革命中,吞炸药自爆身亡。父亲鲁世能对她说过,你爷爷那资产阶级当得冤枉。父亲早先是温厚老实的,后来变了。脾气暴躁,嗜财如命,贪色,打老婆,两次婚姻都遭破裂。鲁圆圆是父亲的第二个老婆生的。在她初小未毕业时,母亲终于伤心而又狠心地离他父女俩走了。
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日了过得冷寂而又富裕。
父亲掌握着方向盘子,绝顶地会利用这方向盘子,财源滚滚来。她不知道父亲到底有多少钱财,只知道父亲花钱大手大脚。她的自费大学便是父亲用钱供出来的。当她终于捧回那张令汽车夫们眼羡不已的交通大学毕业证书之后,她的父亲像古时候家里有人考上状元般地高兴。豪饮了一瓶茅台酒,揣了这金贵的文凭书到车场、茶馆、戏院,逢人便拿出来夸耀:“看看,我鲁氏无儿,却有了女状元!……”
自费大学生,国家不包分配。然而,父亲有钱就自己分配。买通了各道门子,终于鬼使神差地将她安排到了这临丘县来。虽说是父女俩各奔东西没能在一个县里,却也因女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县城且有了个国营的正式工作而甚为高兴。“路嘛,一步一步的走。女儿,你先去,爸会调动过来的。”临别那日,父亲这样对她说。她呢,感激父亲的盘养却又巴望远离父亲,以免看见那些被钱财引诱而来家里和父亲幽会的女人。眼不见心不烦。后来,父亲又通了门子,想要调她回川西的那座一马平川的县城去,她坚决不干。她坚决不回父亲身边还有另一原因,那便是对秦氏父子的亲近感。
说穿了,她亲近秦福根师傅的根本目的是偷偷地爱上了秦雪娃。
“雪娃,你胆子好大,硬是进得山去!”鲁圆圆闪眼盯秦雪娃,露亮齿说。
“大啥子啊,”秦雪娃笑,“我初中一个同学,现在在汽车团当排长,一年进山去好几趟。规定每天跑两个兵站,他龟子跑球4个!”
“雪娃,你没有刷牙呀?”
“怎么没刷,早晚都刷一次。”
“那啷个满嘴巴脏话,也不怕别个女娃儿听了害羞。”
秦雪娃咧嘴笑,露一口白牙。
“龟子跟我神吹,说有一次他在雪山上当了‘山大王’,第二天起来时发现,人……”秦雪娃说时嘎然止住,嘿嘿一阵邪笑,不往下说。那是只有男车夫们在一块儿才能说的话:“人鸡巴都冻硬了。”
鲁圆圆却追问他:“人啥子呀?咋个说半截话?”
秦雪娃就捣头说:“鲁圆圆,莫问了,汽车夫们的嘴巴,每天刷十次都难干净的。”
“死鬼!”鲁圆圆就打了他一掌,面颊火烧般红。闪闪眼,又问,“呃,你刚才讲‘山大王’,啥子意思嘛?”
“就是司机开车途中,突然遇到大雪封山,进退不得,只好待在山上为‘王’。这‘山大王’是高原上司机们炫耀的资本也是最害怕遇上的。就有冻死在山上的。嗨,我头一次进去就遇上了。”
“啊!”鲁圆圆一阵心惊,“我说嘛,你不要进去的。”
秦雪娃觉得有股英雄豪气,侃侃对鲁圆圆一番神吹,而那寻母的事,他是不说的。如同他这次回来也缄口不对爷爷和爸爸说一样。
那天,他驾驶东风牌大货车驶拢拉姆雪峰脚下时,好一番激动。
冒顶的太阳燃烧着雪山的峰巅,炉火般的光焰向四周浸漫,变得柔和轶丽。漫向峰脚的积雪间可见点点雪莲,宝石般放亮。秦雪娃情不自禁,似父亲当年那样奔向雪山,扑到积雪里,仰躺过来。如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从小便没有享受到过母爱,此时,尽情地享受着。有热泪在眼眶里旋转。他仰坐起来,看见了雪山脚的公路拐弯处,那儿有一团红焰。他狂跑过去,见是一朵盛开的被血红的阳光照射着的雪莲花。他胸中的弦丝儿震动。啊,母亲,你生了我又为什么要抛弃了我?你现在在哪里?他举目四看,茫茫荒野,苍苍环宇,天地交合处依稀可见有群牦牛。心碰撞胸壁,有牦牛就有放牧人!他合掌向天边吆喝:
“噢嗬嗬——……”
“噢嗬嗬--……”
没有人应,天地把他自己的声音撞回来。这仿佛超越了时空的悠远回声令他心悸心痛。啊,妈妈!儿子去哪儿寻你……
“达达达,达达达……”
由辽远而近的马蹄声中,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慓悍的藏族游牧汉子策马而来,滚下马背:“喂,想换牦牛尾巴不?一块钢板换一尾,划算得很!”一口带川味儿的普通话腔调,“干不,师傅?”
秦雪娃看着这喘吁吁的会做生意的牧民汉子,闪目笑。一块钢板,可以打好多把锋利的藏刀,换好多的钱,他的生意经不错。他掏出张五十元的人民币。
“换不?”
“不换啰。”
他浑身上下摸,掏出个值一百多元的汽体打火机,迎着山风捏燃,火苗呼呼喷吐,不灭。
“干!”汉子接过打火机,试了试,放入怀中,交过纯白色的一尾牦牛尾巴来。
秦雪娃抚了抚那柔软而又硬实的牦牛尾巴,真想要,却说:“我不要。打火机送你了,交个朋友。”心里佩服着他的识货,“你叫什么名字?”
“叫边巴,就是汉语星期六的意思。”
“这么说,你是星期六生的?”
汉子点头。
“哈,我也是星期六生的,叫秦雪娃,就出生在这拉姆雪峰脚下。”
边巴笑了:“生在这里,讲笑话啊,会冻死的。”
“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我母亲是谁,你能帮助我吗?”
秦雪娃将自己的生世对他说了。
边巴不笑了,庄重严肃起来:“我一时帮不了你,我一定帮你打听。”
二人交了朋友,相互留了信址。边巴翻身上马,“呃呃”吼,那马箭一般向天地交合外驰去。货运任务在身,秦雪娃把热泪挥洒在拉姆雪峰脚下,恋恋不舍地驾车离去。
那一天,他未能驶离拉姆雪峰。车鸣声轰响起来的时候,拉姆雪峰怒号了,搅昏搅黑了天地,倾下来厚密的鹅毛大雪。秦雪娃关死了车门车窗,裹毛皮大衣在驾驶室过了一夜。他惊骇地当了“山大王”,酸心热肚地想,一定是这座母亲般的雪山舍不得我走!待艳阳当顶,他烤热汽车发动之后,想,拉姆雪峰,我会永远记住您,还要来看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