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河童撑杆摆长舟,渡月不渡情”

19、“河童撑杆摆长舟,渡月不渡情”

19、“河童撑杆摆长舟,渡月不渡情”

医院顶层的天台上,风吹起祝安的白大褂,露出里面被血染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胳膊上的伤口来不及包扎,从内里浸了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只是站在长长的河堤上,看着整座小岛忽然亮起来的一瞬间,她脸上甜甜的笑意便在他眼前放大了一百倍,却不是朝着他。

于是,耳边便有一道虚无缥缈的声音问他:“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

“你恨她吗?”

“恨。”

恨她为什么不等自己承认了这份别扭的喜欢就迫不及待地爱上了别人。

他还听见她说:“我觉得我挺喜欢他的。”

那我呢?

祝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计绯然了,他们是邻居。

他脾气很怪,性格别扭,很不招人喜欢。而她又吵又闹,大大咧咧,却唯独不招他喜欢。

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黏着自己的,好像是自己身后长出来的尾巴,从有意识的时候,她就在了。

在祝安的记忆里,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她好好说过话。

她当众表白,他觉得烦。

她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他直接扔在了路边。

除了那一只小狗,跟她一样招人厌又可怜,扔了总会再回来,所以他懒得再扔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狗的脖子上多了一个铃铛,跑起来的声音和她书包上的铃铛一模一样。

她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生命里。

一直到大学的时候,他去了别的城市,便以为自己终于摆脱计绯然了,却发现心里并没有很开心。是空,无尽的空,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然后计绯然就占据了那个空缺。

计绯然比他低一届,他就等了她一年。尽管知道她成绩不好,不一定能考上这里的大学。

可是没有计绯然做不到的。

对于计绯然来说他就像一块磁石,又或者是能提供她想要的东西的能量站。她想要什么呢?爱情?他偏偏不给。

第二年的新生报到的时候他如愿见到了计绯然,不过她也确实没有考上医学院,进了他们学校附属学院当护士。

大概是想把没有计绯然的这一年里的空缺报复回去,他开始故意欺负她,带她去酒吧,带她打架,把这个世界所有的肮脏不堪全部剥给她看。

可是她从来没有畏惧过,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得意和挑衅。

第一次去酒吧一杯就倒,第十次千杯不醉。

第一次打架受伤骨折,第十次跆拳道黑带。

她永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很努力地让他更加地瞧不起。

就连来玉盘镇,计绯然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跟过来了,明明举目无亲,甚至众叛亲离,可还是跟过来了,还带来了那只被他故意忘记的老狗。

祝安从来没有见计绯然哭过,她倔强又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计绯然这一生,众多目的中的一个。

所以她对于自己也并不是纯粹的爱意,不过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她的人生没有任何意外,包括他。

可是祝安讨厌这种感觉,也很讨厌被放弃的感觉,而这些感觉都来自于她,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又被抛弃了。

第一次是他的父亲。

他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因为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而他父亲家里的生意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的病秧子,所以父亲选择了他哥哥,把他丢给了他妈妈。

而他妈妈嗜赌如命,父亲给的赡养费被输光了,又用他生病的理由诈钱,后来实在诈不到了,带他去了国外。

他还记得当时是自己第一次出国,他妈妈给他买了昂贵的新衣服和冰激凌,然后让他坐在那里不要动。

可他还是动了,他担心妈妈出事,就去找她,却听见她在电话里说的是,贩卖器官,儿童器官。

那是他第二次被抛弃。

他跑了,为了活下去。

然后打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曾经说过,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他一直都不敢,因为这是他最后的退路。

那一年他不过十岁,在哥哥的安顿下开始一个人生活,没有家长,没有朋友,只有一个像是小尾巴一样的邻居。

后来,这个尾巴也抛弃了他。

……

而祝安这个时候才明白,他一直以来自私冷漠、高傲自负,不过是仗着还有一个人喜欢他而已。

不过是仗着计绯然说她喜欢祝安而已。

所以从来都不是计绯然追着祝安要什么狗屁爱情,是计绯然不离不弃,给了祝安一整个世界。

而计绯然一走,祝安又什么都没有了。

叶景茶站在风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太深的原因,他此刻的身形也显得有些料峭单薄。

他朝着前面的人喊了一声:“祝安。”

祝安回头的一瞬间,只觉得脸上一阵疾风擦过。他抬手,握住叶景茶的手腕,目光没有任何波动,问:“她……”

祝安想问她怎么样了,但是问不出口,他习惯了高傲和冷漠,不知道该怎么放下姿态。

叶景茶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反手一折,擒住他胳膊上的伤口,用了最大的力气按下去,刚才止住血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来。

祝安因为疼痛微曲了身子。

叶景茶轻松一推一拉,将他的整只胳膊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折到身后,然后把他按在旁边的水箱上。

祝安的脸被迫贴着冰凉的水箱,而叶景茶像故意折磨他一般,一点一点地用力,他便听见自己的骨头在身体里一点一点被折断的声音。

叶景茶眼里有一种嗜血的快感。

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动过手了,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和甄宥年一起受私人雇佣,培训的时候他们被扔在林子里,他空手杀了一匹狼。

当时很爽,现在也是。

叶景茶目光移到祝安的衬衣袖口上,那里有一粒黑色的珍珠扣,珠光在光影之下仿佛变成了活物,蠢蠢欲动。

然后他仿佛看见了那粒黑色珍珠里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那应该是自己本来的样子,无情、阴狠。

每个人心里都盘踞着这样一条小蛇,只不过有的人给它上了一条沉重的枷锁,告诉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条条框框,总是有明确的好与坏。

可是不能否认,脱离这些钳制,它原本有想要破坏一切的本能。

叶景茶带着一丝兴奋,摘下了那粒扣子,紧紧握在手心,然后把祝安狠狠甩在地上。

祝安仿佛是认命了,仰躺在地上,不挣扎也不动,月光从云层后面探出来,毫不留情地照着他身上的狼狈。

叶景茶走过去,跨坐在他身上,从腰上的挎包掏出一把小刀,借着光强行让祝安睁开眼。

“祝安,你现在真可怜。”叶景茶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嘲讽,“哦,不对,你一直都这么可怜。”

“有人把你捧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是因为看得起你,你居然有脸觉得全世界都会把你捧到那么高?可醒醒吧。”

叶景茶擦了擦刀刃,锋利的白光仿佛都能割开眼皮:“她一走你什么都不是,你那些自以为是不过都是自己给自己加的戏而已。谁管你是个怎样的人,谁管你看不看得起她!许多人光是活着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哪有时间在意你?所以,收起你那套全世界都围着你转的想法吧。

“还有,小男孩才会反反复复去确认自己所求的安全感是不是真的存在,你反反复复折磨计绯然无非是想确定她不会走。但是祝安,你是个男人,要做的是先把你有的给她,而不是用你的自私残忍单方面从她那里得到你想要的,你幼不幼稚?”

祝安的眼睛仿佛一潭死水,他知道自己有多不堪,可是却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人问计绯然,你为什么一定要喜欢那么糟糕的他。

她说,他只是有一点不可爱而已。

在你眼里,他们说的我这么多的不好,都只是归结为不可爱。

祝安笑了一声,牵强地扯着嘴角,说:“你们觉得我爱她吗?”

“我也以为我不爱她……”他咳了两声,声音变轻了许多,“所有人都觉得爱就是无尽包容体贴,可是……”

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否认,我固执而又别扭地爱着她。

她就像我身体里的异来器官,是我死后重获的心脏,而我身体里所有的排斥反应,不过是为了和它一起活下去。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听见了计绯然的声音,她喊“叶景茶”,祝安要很努力地侧着头才能看清她的样子。

她站在楼梯口,穿着宽大的病服,头上缠着一圈绷带,室内的光和月光交错在她身上。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喊:“叶景茶!”

祝安笑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一瞬间的冰凉刺骨,然后无尽的疼痛便从腹部蔓延开来,直到麻痹。

“叶景茶不要……”计绯然颤抖的尾音在耳边消散,祝安闭上眼的前一刻还在想,她哭了啊,终于哭了,却是在他的面前,为了另外一个人。祝安下意识侧过身子,蜷缩在一起,仿佛这样就会温暖一点。

叶景茶把刀子抽出来,擦了擦上面的血,然后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刚好到他的脚边。

他顺着这道影子,目光缓缓向前,最后停在被她咬破的嘴唇上,渗出的血珠差不多是她苍白的脸上唯一的颜色了。

叶景茶不敢再往上去看她的眼睛,也不想分析她的表情,不想知道这个时候的她究竟是愤怒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才强撑出的坚硬残忍忽然变得柔软下去。

他笑:“醒了。”

计绯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叶景茶,那个傻气爱笑的大男孩,有一天也会面无表情地让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残忍。

又或者,其实她根本没有好好认识过叶景茶。

一直以来太过沉迷于叶景茶给她的美好,而当他亲手撕掉这种美好的时候,她措手不及。

她踉跄着步子走过去,跪在祝安的旁边,颤抖着手给他止血。明明没有想哭的感觉,可是眼里的泪不停地往外涌。

“叶景茶……”双手沾满了祝安的血,可是看见自己身边忽然亮起来的光与消失的影子,心里想的却是叶景茶,“叶景茶,你不要走……”

……

护士医生赶到天台,计绯然因为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倒在祝安身上。他们靠在一起,祝安的伤口被处理得很好。

朱辞夏和甄宥年赶到医院的时候,祝安刚做完手术被送到病房,据说计绯然中途醒过一次,没什么大碍。

可是甄宥年打了好几个电话才能确定,叶景茶不见了。

他并不觉得叶景茶会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祝安身上的伤也不过是小惩大诫,因为叶景茶有更残忍的方式让祝安生不如死,可是他选了一个最轻的。

他不觉得有什么事情能让叶景茶一言不发地自己消失。

而辞夏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没有在祝安的身上找到那粒黑珍珠,也不可能是弄丢了。

那么,应该就是叶景茶当时没有挂电话,听到了她和玄武的对话,然后拿走了恶魂珠,想把恶魂从祝安身上过渡到自己身上,再带着恶魂珠消失。他想把祝安还给计绯然,可是这样的话,他也只有死路一条,又或者被恶魂利用。

辞夏没想到胖虎居然是能为了爱情不要命的人。

辞夏大概解释了一通恶魂的事情,甄宥年理解得很快,问:“可是,如果恶魂没有在叶景茶身上发现他想要的恶会怎么样?”

辞夏也不知道。

“如果是我的话,站在恶魂的角度,发现自己被骗了,应该会直接杀人平愤的吧。”甄宥年说话的声音很平静。

辞夏也有这么想过,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尽快找到叶景茶。

毕竟叶景茶哪有什么坏心眼啊,第一次见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一个只会装凶的胖虎。

之前朱雀珠的时候,辞夏曾经用自己的血浸珠,看到了沈凤仙。可是这一次,她趁甄宥年不注意割开了手指,可是那粒玄武珠沾上血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比在海里更深的窒息感,不过这种感觉又很快被打断了,甄宥年回过头,察觉到不对劲,看着她的脸,问:“怎么了?”

辞夏使劲呼了几口气,手背在后面:“没事。”

甄宥年抓过她的手,指尖的血还在往外冒,他问过路的护士要了创可贴:“下次不要在男朋友面前对自己这么狠。”贴完了又说,“背后也不行,下次替我对我女朋友好点。”

话说完电话响起来了,上面显示叶景茶,可是接起来却是沈不周的声音:“甄先生吗?”

“嗯,是我。”甄宥年答了一声,没来得及说下一句,便被沈不周打断:“甄先生,你快来啊,叶……叶先生他跳海了!”

跳海?辞夏没反应过来,甄宥年已经拉着她边走边问了:“叫救护车了吗?”

“还……还没有……”

“先别,我们马上过来。”找警察或者不相干的人过来只会徒增麻烦,这是只有辞夏可以解决的问题。

辞夏惊讶,甄宥年居然比她考虑得还要周到。

沈不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把狗还给祝医生之后,接到了医院的电话,沈凤仙情况不稳定,他来不及告诉辞夏就赶回医院了。

见沈凤仙状况稳定下来之后,又重新回到那边,可是几个小时前还灯火闪烁的小岛空无一人,他正奇怪的时候,却见叶景茶站在那个小哨台上,他连喊几声,台上的人却依旧没有反应。

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只见叶景茶闭着眼,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慌忙之下只抓住了叶景茶搭在身上的外套,然后找到了装在口袋里的手机。

辞夏和甄宥年赶到的时候,沈不周都快急死了,身上全是水,估计是自己下海捞过人。他赶紧跑到辞夏跟前,眼睛通红,焦急地问:“叶先生会不会已经被淹死了?”

辞夏安慰他:“别担心,胖虎会游泳。”然后把沈不周送到了车上,毕竟他身体差,这样估计又得生好久的病。

回来的时候,甄宥年蹲在海边,辞夏走过去,才看见他捉住了玄武,语气很冷,说:“她第一次当守珠人,做到这样很不错了,你估计也是第一次从珍珠里出来吧,别太嚣张了,该帮忙的拿命帮。”

跟朱瑾比起来,这个玄武真是太随性了,饶是这个时候还缩在壳里不出来。

辞夏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说:“之前都能看到凤仙爷爷在哪儿,为什么这一次我找不到胖虎?”

长久的沉默,最终是甄宥年妥协了,叹气说:“进来吧。”

然后玄武开口了:“你烦死了,你怎么这么傻?是因为路没开啊。”

甄宥年身上忽然之间的转变让辞夏吓了一跳,她撑着手坐到了地上。

“路?”

“甄宥年”站起来,看着天上的圆月,说:“叶景茶那个傻子估计觉得是珍珠就应该安生待在海里,所以带着珠子跳了海,而恶魂估计也觉得自己太傻了想跟朱雀珠一样回蚌里待一段时间冷静冷静。”

“那现在……”辞夏有点不接受,“是叶景茶被恶魂珠带到了蚌里?”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梦来,皎白的月光,不起波澜的海面,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个人。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盒子,而是珠蚌的内部。

玄武忽然沉声:“路来了。”

辞夏看过去,只见月光照着海面,洒下一条银光的路,铺在漆黑的海面。

然后下一刻只见玄武的本体,也就是那只乌龟忽然直立了起来,像是一只小河童,跳了一下。辞夏这才看见旁边有一艘船,上面还有海下用的钻头和一些潜水装备。

是甄宥年在来的路上托人准备的,要不玄武怎么就非得附在甄宥年身上呢,好看又聪明,还能耍耍酷。

他站上去,朝着辞夏伸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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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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