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枯拉朽“七分钟”
摧枯拉朽“七分钟”
此时在南云舰队西南方向,“岚”号正奉木村之命寻找并攻击那艘令人讨厌的美军潜艇。从9时18分开始,布罗克曼将潜艇下潜至60米,试图摆脱驱逐舰的攻击。9时33分,舰长渡边保正投放了最后一次深水炸弹,海面上并未出现美艇受创泛起的漂浮物,显然攻击毫无结果。在迫使美潜艇下潜的时间里,渡边发现主力舰队已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他无意再与这艘潜艇纠缠,于是取道北偏东北方向快速追赶主力部队。
据布罗克曼后来描述,渡边最后投下的2颗深水炸弹是距潜艇最近的一次。令人颇感意外的是,随后那艘驱逐舰的声音逐渐远去,最终消失。9时55分,潜艇回波测距中断。于是布罗克曼再次上浮到潜望深度,阴魂不散地继续朝南云舰队快速追击。
林赛中队在零战凌厉攻击下做着最后挣扎之时,南云舰队再次被另外2支独立的美机编队发现。一支是“企业”号俯冲轰炸机队,总指挥是飞行大队长麦克拉斯基少校,侦察轰炸机中队和俯冲轰炸机中队分别由威尔默·加拉赫上尉和理查德·贝斯特上尉率领。他们本应有战斗机护航,但蹩脚的格雷先后跟丢了3支需要保护的目标。
在美军所有舰载攻击机中,最早出发的正是麦克拉斯基的这2个中队,他们却戏剧性地最后抵达战场。在空中飞行了1小时35分,麦克拉斯基的33架“无畏式”在9时20分抵达预定截击地点。但海面上空空如也,敌军航母到底在哪里呢?
麦克拉斯基短而结实的身材很像他驾驶的“无畏式”。1940年6月,他到“企业”号担任战斗机中队长,1942年3月15日晋升飞行大队长,负责指挥航母全部4个飞行中队。少校当年学飞的是战斗机,之后也一直驾驶战斗机,对俯冲轰炸机几乎是陌生的。作为一名天才飞行员,他在转飞轰炸机后很快熟悉了“无畏式”的各种性能。虽然已能老练地驾机在航母上起降,但他从未在实战中投过弹,说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似乎略显勉强。不过麦克拉斯基具有杰出的指挥才能,英勇无畏,处乱不惊且能随机应变,这些优秀品质使他成为这场举世瞩目大海战中的关键人物。连寡言少语的斯普鲁恩斯也称赞他“很了不起”,要知道这位老兄是从来不轻易表扬人的。
眼下麦克拉斯基正面临着严峻考验。长途飞行已消耗了大量燃油,机队现在已不可能实施常规的扩展正方形搜索,他必须尽快做出对策。所余油料只能再维持15分钟侦察飞行。如果依然未果,他也只能像林那样悻悻返航了。
麦克拉斯基瞄了一眼标图板,决定背对中途岛向西北方向实施搜索。战后,默里上校称,“这是整个中途岛海战中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尼米兹对此举表示赞同,说它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决定,并产生了决定性后果”。
往西北飞行了约7分钟,麦克拉斯基的谨慎推理得到了丰厚回报。9时55分,他发现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道军舰快速航行留下的白色尾迹。他抓起望远镜顺航迹观察,视野中出现了1艘军舰。当时他判断那是1艘正朝东北方向高速行驶的日军巡洋舰。麦克拉斯基的判断有对有错。幸运的是,他判断错的部分对大局无关痛痒,而判断对的部分成为决定战役胜负的关键因素。他认为这艘形影孤单的“巡洋舰”行色如此匆匆,一定是在竭力追赶主力部队。于是他下令机群将航向由西北改为东北,悄悄尾随这艘军舰。这个稀里糊涂充当了美军向导的,正是攻击潜艇后急于重返大队的“岚”号驱逐舰。
10时整,透过天空疏散的云隙,麦克拉斯基发现前方55公里海面上出现了更多军舰的尾流。2分钟后,欣喜万分的少校向“企业”号发出了令人振奋的接敌报告:“这里是麦克拉斯基,发现敌舰。”出于未明原因,斯普鲁恩斯和弗莱彻都未收到这封电报。很快,他听到了参谋长勃朗宁的呼叫——“攻击!重复一遍,立即攻击!”事实上那是发给格雷的,但麦克拉斯基以为这正是发给自己的命令,于是复电:“照办,立即就揍那帮狗杂种!”
麦克拉斯基万万没有料到,此刻在他东面,“约克城”号飞行大队已悄然接近战场。这支编队包括梅西少校的12架鱼雷机、莱斯利少校的17架俯冲轰炸机,以及萨奇少校的6架“野猫”。由于阿诺德的准确判断和彼得森的合理安排,“约克城”号飞行大队高度协调,在发起攻击之前,各中队始终保持在彼此视野之内。虽然他们最后出发,但连预定航程未飞完就已发现目标。10时03分,一名鱼雷机飞行员发现西北方向40~50公里处升起了大量黑色烟柱,无疑那里刚刚发生过战斗,所有飞机立即右转,快速向战场冲去。
之前不论是中途岛的5支攻击部队,还是“大黄蜂”号和“企业”号的鱼雷机中队,发起的攻击都是一个作战单位独自发起,彼此之间既无配合也无协同。但是本次,从美军航母最早、最晚出发的2支编队戏剧性地同时抵达战场。即使在一起配合训练几个月,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高的默契度。他们拥有4个攻击机中队——2个俯冲轰炸机中队、1个侦察轰炸机中队、1个鱼雷机中队。这样,在中途岛海战中,美军终于有机会对敌发起一次高低结合的协同攻击。眼看之前7个烧饼外加1道酸辣鸡蛋汤还无法让南云吃饱,这美国人也真急了,索性一下子抛出4个烧饼——有萨奇战斗机护航的鱼雷机中队,我们不妨称它为肉夹烧饼——还真一下子把日本人噎死了。这恰恰是4日上午美军派出的最后几个烧饼。
美军2支编队均未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直到发起攻击那一刻。此时南云机动部队上空门户洞开——这一空门正是中途岛陆基航空队和2支鱼雷机中队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更巧合的是,美军2支编队恰好沿着完全独立的2条轴线发起进攻,给日军防守带来了极大难度。况且3支轰炸机中队位于高空,1支鱼雷机中队处于低空,不同高度、不同方向的多点进攻终于使日军零战的防御达到了饱和。这是从早上到目前南云部队面临的最严峻挑战。美军的巧合找不到任何理由,只能归功于上帝的眷顾。“约克城”号航空长阿诺德中校在1965年接受采访时自嘲,“这是最具狗屎运的一次协同攻击”。亨德森、沃尔德伦、林赛及数十个年轻生命的鲜血浇灌的果树,终于到了由麦克拉斯基、莱斯利采摘果实的时候了。
当时机动部队上空有零战36架,很快就增加到42架。这从侧面说明日军航母的飞行甲板仍在进行战斗机的起飞作业,而不是像渊田后来说的那样在定位攻击机。这些战斗机多数聚集在“加贺”号周围,一部分正往东南追杀林赛机队的幸存者,原田要小队正在爬高试图追击格雷的“野猫”,它们几乎全分布在从西北到东南的轴线上。
就在此时,梅西少校率鱼雷机队突然从低空杀入战场。与沃尔德伦、林赛不同,梅西有萨奇的“野猫”护航。“赤城”号上,远远瞥见攻击再次降临的增田禁不住慨叹道,“这真是地狱般漫长的一天”。
梅西在“企业”号服役时曾参加了早期的历次战斗,经验丰富。1942年4月17日,他调任“萨拉托加”号鱼雷机中队队长,与精明强干的萨奇在战斗机护航战术上有过密切的研究与合作。“野猫”要想与零战对抗,只有飞得高一些才能获得足够的俯冲速度。萨奇派出2架“野猫”在750米高度紧贴云层下方飞行,一旦遭日军截击迅速发出警报,他自己率其余3架保持1500米高度,接到警报就立即向下俯冲发起进攻。区区6架战斗机保护一支鱼雷机中队肯定是不够的,萨奇和梅西都有了必死的思想准备。
梅西的突然杀出立即引起了众多日军战斗机的高度关注。之前正追击格雷和林赛机队幸存者的零战立即掉头应对新的威胁。“筑摩”号以主炮开炮的方式发出示警,西北到东南轴线上迅速出现了大批零式战斗机。此时在海面上,“岚”号并未注意到身后那些不速之客,在10时11分从234度航向汇入主力舰队。
梅西立即遭遇了类似沃尔德伦和林赛的盛情接待,他周围出现了15~20架零战。紧要关头,萨奇率高空的4架“野猫”奋勇杀出——不知道格雷看到这一情景是何感受——爱德华·巴西特少尉的“野猫”很快被下方的零战击落。剩余3架“野猫”使出了高级战术动作“萨奇剪”,连续驱逐彼此机尾处追击的敌机,并利用俯冲和翻滚优势大偏角射击迎面而来的零战。日军对这一战术明显极不适应,很难找到合适进攻角度,4架零战被接连击落。以寡敌众的“野猫”对零战造成了史无前例的重大伤亡,为同伴复仇马上成为剩余零战的首要任务。日军飞行员一味斗狠的弊端再次显现出来。他们的明智做法当然是留下少许零战与毫无攻舰能力的“野猫”缠斗,将主要火力对准美军鱼雷机。
就在萨奇与零战缠斗的同时,托马斯·奇克和丹尼尔·薛地少尉的2架“野猫”继续护卫鱼雷机队艰难前进,后者居然还忙里偷闲击落一架零战。但寡不敌众,到10时20分,梅西已完全失去了战斗机的掩护,但他也借此获得了足够的操作高度,在此过程中仅损失了威斯利·奥斯马斯少尉的鱼雷机。梅西将攻击目标对准了“飞龙”号。
“苍龙”号的藤田立即扑了上来,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升空。由于头天晚上太激动没睡好,藤田早上起晚了,连早饭都没吃。他本想趁飞机加油补弹的机会填填肚子,一口饭还没进口战斗警报就拉响了。他和2名队友紧急升空,藤田单枪匹马一口气干掉了4架“蹂躏者”。
随着零战不断到来,先前的屠杀模式再次上演,攻击林赛机队的零战瞬间达到了18~20架。日本人仍集中攻击长机,梅西的飞机未能飞越驱逐舰的外围防线就被击落。他的僚机驾驶员最后看见他时,中队长已爬出烈焰腾腾的座舱站在飞机残存的翼上,却因高度太低无法跳伞,只能随飞机一同坠入大海。其余鱼雷机很快被撕裂为两队,第一队在日军的猛烈攻击下仅剩1架,第二队有4架顽强冲出重围。
速度缓慢的鱼雷机经过漫长飞行,直到10点35分才对“飞龙”号发起了进攻。长安指挥火炮猛烈开火,对来犯美机发射出一串串曳光弹。威廉·埃斯德斯上尉一马当先,率残余5机向“飞龙”号奋勇投雷,其中1条鱼雷因释放装置故障侧翻进海里。山口的旗舰几乎被鱼雷的航迹包围。加来舰长猛地把航母转向右舷,2条鱼雷从舰首方向一掠而过,另外2条从舰尾方向脱靶。埃斯德斯无暇观察攻击效果,他身边到处都是零战。虽然飞机遭受重创,但他仍幸运摆脱了追击,最终在“约克城”号可观察到的海面紧急迫降,晚些时候被“汉曼”号救起,机枪手因伤势过重阵亡。在零战和高炮联合打击下,梅西中队只有2架飞机生还。
统算起来,当天从美军3艘航母起飞的3个鱼雷机中队共有41架“蹂躏者”,最后仅4架返回航母,82名机组成员68人阵亡,仅14人侥幸生还,3位少校中队长沃尔德伦、林赛、梅西无一幸免。血的事实证明,陈旧笨重的“蹂躏者”早已过时,应该尽早由“复仇者”替代。可惜了3位英勇的少校和那些年轻的生命。除“蹂躏者”本身的问题,他们在攻击过程中受到了日军的重点关照。其一鱼雷机的攻击需要在低空进行,在很远距离上就已被敌人发现,日军可以从容组织阻击。其二日军认为鱼雷是最有效的攻舰利器,擅长鱼雷攻击的他们对鱼雷战术简直着了迷,所以会集中力量对付美军的鱼雷机。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勇猛过人的藤田在冲入美机编队中心猎杀鱼雷机时,被己方高射炮火击中,他的零战瞬间起火。“飞龙”号的长安远远看见了这一幕,认为飞行员肯定无法幸免。藤田选择了跳伞,此时他的零战已坠至距海面仅200米。但藤田还是在飞机入海前的瞬间打开了降落伞。幸亏他穿着救生衣,才得以迅速浮出水面。他被降落伞的绳子缠住,挣扎了许久才脱身。
就在梅西鱼雷机队惨遭杀戮的同时,美军3个轰炸机中队的攻击已取得赫赫战果。俯冲轰炸机的攻击必须选择高空。看到梅西转向北飞之后,莱斯利带队沿南云舰队东部边缘同样转向北方,试图寻找一处逆风的攻击位置。飞行中的莱斯利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飞机新安装的电动投弹装置出了故障。莱斯利示意各机做好投弹准备,同时按下了电动开关。他这一按不打紧,那颗炸弹不但未进入投弹位置,反而晃晃悠悠直接掉海里去了。另外3架飞机也出现了相同问题,4颗454公斤炸弹只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激起了4条冲天水柱。
莱斯利只好命令其余同伴全部改用手动开关。进攻尚未发起,包括自己在内的4架飞机就自动解除了武装,少校真是说多懊丧有多懊丧。侧后的保罗·霍姆伯格少尉看到中队长气得狠拍自己脑袋。虽然飞机上还有机枪,但拿机枪扫射航母那样的大家伙,和拿匕首去戳坦克没什么两样。与格雷不同的是,已没有炸弹的莱斯利毫无退意,毅然率队奋勇前行。他想,日本人可不知道自己丧失了进攻能力,他的飞机就是到敌舰上空去转一圈,也能分散敌人的注意力,给同伴创造更好机会,哪怕用机枪扫射几把过过瘾也行。
莱斯利错误地认为,肖特上尉的侦察轰炸机中队就在身后。美国海军军事准则规定,如果2个中队对2个目标同时发起攻击,率先发力的中队攻击较远的单位,后边的中队则攻击较近的目标,这样攻击更加合理,敌人防守难度更大。鉴于此,莱斯利为自己选择了较远的“苍龙”号。10时15分,他发电给身后并不存在的肖特:“你干左边的那艘(‘飞龙’号),我干右边那艘(‘苍龙’号),如何?我这就要开始攻击了。”未收到肖特的回音让他颇有些困惑,他不知道此刻肖特和他的机队正静静地躺在“约克城”号甲板上生闷气呢。莱斯利认为,没有友军同时攻击其他诱人的目标是莫大的遗憾。不要遗憾,少校先生,你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兄弟们——麦克拉斯基、贝斯特、加拉赫很快也会干起来的!
10时20分,莱斯利在无线电中听到了梅西请求战斗机支援的狂呼,此时他已到达位于目标东北方的最佳攻击阵位。莱斯利决定立即发起进攻,他将中队分为3个小队,开始对“苍龙”号发出致命的一击。
“苍龙”号似乎并未觉察到危机的来临,它正简单地调整向东航行,准备在10时24分放飞零战。这次转向使它巨大的舰体恰好与美机飞行方向平行,对俯冲轰炸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攻击机会,可以保证投放的炸弹有最大的命中概率——鱼雷机的最佳机会则是与攻击目标垂直。当日军瞭望哨发出“敌俯冲轰炸机,注意云间空隙”时,为时已晚。1架“无畏式”从阳光中俯冲过来,沿40度仰角从右向左直扑“苍龙”号。当飞机俯冲至5000米高空时,后边500米外的另一架飞机也出现了。炮长金尾良一发出了声嘶力竭的狂呼:“瞄准敌机,开火!”“苍龙”号迅速向左转舵,右舷高炮全部喷出火舌。对此,美国人全然不顾,轰炸机机翼上反射着金光,以完美的俯冲姿势“无所畏惧”地冲了下来——“无畏式”果真是名副其实!
莱斯利率先驾机俯冲,可惜无弹,他只好用机枪向舰桥扫射。尴尬的事情再次发生,机枪卡壳。少校只好在航母上空一掠而过,飞向东南。这样引领机队进攻的任务光荣地落在了霍姆伯格头上。在大致沿舰尾到舰首方向飞行时,少尉从瞄准器中看见了甲板上那个巨大的太阳。他俯冲的时间比通常要长,到大约60米高度才向上拉起。日舰两舷高炮齐鸣,少尉感到似乎有一块弹片击中了飞机,但他的俯冲依然完美无缺。飞离该舰时,他看见敌航母中弹爆炸,烈焰腾腾。舰上正在起飞的一架零战也被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掀入大海。
又有7架轰炸机接连投弹。副中队长德威特·沙姆韦上尉后来说:“又有5颗炸弹命中目标,3颗差点命中。”这话说得稍有些过了,事实上投向“苍龙”号的炸弹只有3颗命中,但这已足够日本人受了。莱斯利中队携带的都是454公斤重磅炸弹,3颗炸弹让“苍龙”号受到了极大损伤。第一颗炸弹落点距一号炮台很近,把周围的一切炸得粉碎。12米外的飞行员待命室前部舱壁全被炸碎,熊熊火焰蹿出了船舱。第二颗炸弹穿透飞行甲板中央直达机库爆炸,滚滚浓烟迅速冒了出来。第三颗炸弹击中船尾飞行甲板,爆炸闪出刺眼的金光,航母整个上层建筑顿时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放眼四望,金尾眼中一片血红,到处都是高炮手、地勤人员的尸体和残肢断臂,他甚至怀疑自己是“苍龙”号唯一的幸存者。
“苍龙”号是日军参战航母中最小的一艘,结构轻巧,一旦中弹,就会造成不可修复的结构损伤。它的机库分为3个防火区,美军轰炸机恰好在每个分区都投中了炸弹,这使日军在某一局部控制火势的可能性不复存在。大火笼罩了整艘航母,熊熊烈火烧得噼啪作响。舰长柳本柳作站在舰桥右侧的信号台上,大声发号施令展开营救,同时恳请舰上的人要爱惜生命。甲板烫得像烧红的煎锅,机库甲板门被烧得熔化卷曲起来,活着的人都逃上了甲板。锚机甲板成了临时露天医院,医生和卫生兵像机器人一样忙碌着,冒着呛人的烟雾给重伤号打针,包扎止血。前甲板聚集了大批水兵。一声剧烈的殉爆将许多人掀进海里,其中也包括金尾。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一根绳子,却未能阻止身体继续下滑,最终扑通一声掉进了海里。这时候,金尾才想起自己只会打炮不会游泳,于是只好紧紧抓住绳子待在那里,连绳子另一端系在哪里都不知道。
最后4架美机没有继续向“苍龙”号投弹,避免了珊瑚海海战时向“祥凤”号的尸体继续捅刀的浪费现象。埃尔德、库纳两少尉看到战友的攻击卓有成效,那艘接连中弹的航母已在劫难逃,就想在“1艘担任快速救援的轻巡洋舰”身上试试运气。他们声称有“1颗炸弹近距离脱靶,1颗击中尾部甲板”。实际上,他们攻击的是“矶风”号驱逐舰,只有1颗炸弹差点命中,落在“矶风”号舰尾之外。怀斯曼上尉和巴特勒少尉对1艘他们认为是战列舰的大舰发起了攻击,并说“有1颗炸弹命中舰尾,还有1颗近距离脱靶”,事实上2颗炸弹均未命中。这天日军护航舰只的运气似乎都特别好。
莱斯利中队仅凭一轮攻击就瘫痪了“苍龙”号,战果辉煌。与此同时,“企业”号的2个轰炸机中队也从西南方向悄然杀入战场。日军战斗机注意力大都集中在梅西中队身上,麦克拉斯基因此得以毫无障碍地冲破了日军护航舰只的封锁线。对他们的到来,既没有“利根”号和“筑摩”号的火炮示警,也没有驱逐舰的报警烟雾。
蓝眼睛的贝斯特年龄不大,却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在飞向目标过程中,克罗格少尉向中队长打信号说“氧气用尽”。贝斯特本可指示其退出战斗返航,但他并没那样做。贝斯特知道加拉赫的侦察轰炸机只带了227公斤炸弹,因为他们是第一批起飞,甲板上还没有可供携带单重454公斤炸弹飞机起飞所需的足够空间,只有自己的飞机才携带了454公斤炸弹。一倍重量对敌舰的杀伤力至少要增加好几倍。贝斯特未批准克罗格带炸弹返航,而是率队下降到4500米高度。然后他摘下氧气面罩,示意队员也可以这样做,不会出现任何危险。这样一来,他的中队就比麦克拉斯基飞得更低、更前,也就看不到大队长发出的信号了。
出现在麦克拉斯基视野中的是日军2艘航母。左边1艘较近,右边那艘较远——它们分别是“加贺”号和“赤城”号。按照美国海军军事准则,贝斯特无疑应攻击“加贺”号,加拉赫则攻击南云旗舰“赤城”号。
麦克拉斯基不久前才换飞轰炸机,对军事准则的理解可能还不如部下。攻击在即,少校适时通过无线电发布了战斗命令:加拉赫攻击距离较近左手边的“加贺”号,贝斯特则攻击较远右手边的“赤城”号。诸事顺利,麦克拉斯基感到非常满意,决定带自己的3架飞机随加拉赫一起进攻。随后他打开了俯冲襟翼,电令僚机驾驶员:“厄尔,跟我冲!”
遗憾的是,麦克拉斯基的命令不知不觉中违反了美国军事准则。按照准则,加拉赫应攻击较远的“赤城”号。在准备发起俯冲时,麦克拉斯基尚不知道贝斯特和加拉赫已把攻击目标对准了同一艘航母。
按军事准则,贝斯特认为后到的自己应攻击较近的“加贺”号。由于他同时致电大队长明示自己的攻击目标,双方同时发报干扰了信号传送,导致贝斯特并未接到麦克拉斯基的命令。这就导致2个中队的轰炸机都跟着麦克拉斯基一起俯冲,也就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姑娘”(“加贺”号)已在劫难逃!
10时19分,“飞龙”号的瞭望哨远远看到,有美轰炸机从4000米高度向左急转,紧接着向“加贺”号发起了俯冲。在得知那艘航母的高炮依然在低角度之后,山口立即命令向“加贺”号发出示警信号:“敌俯冲轰炸机在你舰上空。”“加贺”号很快回复确认接到警报。山口用望远镜看过去时,那艘航母所有火炮已向袭来者猛烈开火,但显然已太晚了。
当时“加贺”号已完成了左转向,处于逆风飞行,试图放飞更多的零战。眼见美机突然向左舷冲来,舰长冈田立即向右急转。美军战机轻松越过护航舰只警戒线,现在孤立无援的航母只能依靠自身防空火力了。飞行长天谷孝久对美军的出色战术赞叹不已:“他们顺着阳光,利用间歇云的掩护向我们俯冲,这个战术实在高明!”
2个中队几乎所有力量都参与了进攻,“加贺”号上空排队等着撂炸弹的飞机达到了惊人的25架。冈田的操舰看似效果明显,美军投下的前3颗炸弹全部落空,近失弹激起的巨大水柱将几名水兵掀入海中,但“老姑娘”的好运至此戛然而止。
第四颗炸弹是加拉赫上尉投下的。他的瞄准点是甲板上那个血红的太阳——直径足有15米。日军偷袭珍珠港时加拉赫恰好在现场,从看到“亚利桑那”号被炸得“血肉模糊”那一刻起,他就立誓要干掉1艘敌军航母为之报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上尉在550米高度投弹后迅速拔起,几乎把身后的机群都冲散了。虽然以前他曾多次告诫部下绝对不能那么做,但是此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投下的那颗炸弹越来越小。通信参谋三屋静水站在离指挥塔不远的甲板上,俯冲轰炸机刺耳的尖叫声越来越近,令人魂飞魄散。三屋迅速在甲板上卧倒,此时是6月4日10时22分。
炸弹准确落在飞行甲板后半部,那里迅速腾起了一股黑烟。欣喜万分的加拉赫忍不住叫了出来:“‘亚利桑那’号哇,我想你!”爆炸地点位于靠近机库甲板上方的船员舱后边,生活区很快燃起熊熊大火,落点附近除3人外无人幸存。天谷在飞行平台上看到,机械长山崎虎男在爆炸中完全化为齑粉。三屋疾步冲上舰桥,发现舰长站在那里直愣愣地仰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炸弹的来处。冈田让他去检查一下船尾的损伤情况,并尽快回来汇报——这是冈田发布的最后一道命令,也变相救了三屋的命。
第五、第六颗炸弹接连落空。第七颗直接掉进了升降机里,在机库内的机群中爆炸。这些飞机都已加油挂弹,准备提升到甲板参加第二波攻击,但命运决定它们永远不会起飞了。第八颗炸弹击中了三屋刚刚离开的舰桥,从上层建筑前半部飞出了无数碎片,只剩下了钢筋骨架。这颗炸弹导致“加贺”号死亡军官比其他3艘航母加起来还多。除冈田外,副舰长川口正雄、炮长宫野丰三郎、航海长门田一二、通信参谋高桥秀和悉数阵亡。“加贺”号损失的佐级军官达到10人。“飞龙”号只有舰长加来阵亡,“苍龙”号是舰长柳本、机械长和另一名中佐。“赤城”号军衔最高的阵亡者是工程军官杉浦京三。
第九颗同时是命中的第四颗炸弹落在军舰中段左舷处。航母很快开始倾斜,电力动力中断,甲板上到处大火肆虐,水兵开始像下饺子一样往海里跳,以免被蔓延的大火活活烧死。通向下层的通道被大火封闭,许多人被封在下边。
受火炮指引仪保护,天谷仅被飞舞的弹片擦伤。他用传声筒向舰桥呼喊,毫无回音。跑上舰桥上的天谷看到了一幅尸体枕藉的悲惨场景,那里已没一个活人。此时天谷尚不知道,他已是这艘航母的最高指挥官了。
损控指挥官国贞义雄发现,面前的局势已无可挽救。爆炸产生的剧烈震荡摧毁了两舷消防水管,抽水用的紧急备用发电机也被炸得粉碎。航母已完全丧失了灭火能力。更糟的是,机库里凌乱摆放着大批未来得及放回弹药库的炸弹和鱼雷。后来国贞统计大约有20条鱼雷、28颗800公斤炸弹和40颗250公斤炸弹,爆炸量合计超过36000公斤。输油管道被炸裂,加满油的轰炸机和鱼雷机周围有多达10000加仑航空汽油,油料在到处肆意流淌。由于周围温度极高,航空汽油正以极快的速度挥发。所有人都清楚,灾难性的殉爆即将来临。
“赤城”号上的随军记者牧岛定内目睹了“加贺”号的紧急规避,他幻想或许它能逃过一劫。“加贺”号不会被击中,它是有神灵保佑的。随后他看到了那里发生了一系列爆炸,橙色火焰包围了舰桥。牧岛闭上眼睛不敢看了,哭了:“它最后还是没挺住!”
“加贺”号上很快诱发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殉爆。一个巨大的橙黑色蘑菇状火球直冲云霄——这样的爆炸接连发生了不止6次。不远处,“榛名”号舰长高间完一度认为,那艘舰上很可能已无人在爆炸中幸存。那一场景连空中的美军飞行员俯瞰下去都惊得目瞪口呆!
对“苍龙”号和“加贺”号发起俯冲的“无畏式”都达到了两位数,但攻击“赤城”号的美机只有区区3架。“赤城”号的不幸“罹难”得益于贝斯特上尉的灵机一动。按照自己对军事准则的理解,贝斯特本拟率队攻击“加贺”号。但就在发起俯冲的一刹那,他看到麦克拉斯基和加拉赫已对“加贺”号发起了攻击,身后的一众弟兄也蜂拥而上,上尉临时改变了主意。
作为一名出色的俯冲轰炸机飞行员,贝斯特以作战勇敢和技术高超著称。“企业”号的机械长詹姆斯·默里少校曾这样评价他,“没有人能比贝斯特俯冲的角度更陡,保持的时间更长”。看到攻击“加贺”号的飞机已足够多,贝斯特决定暂缓进攻,在原有高度上观察一下再做定夺。眼见“加贺”号接连中弹燃起了熊熊大火,贝斯特临时做出决定,转而攻击另一艘被大家忽略的航空母舰——那正是南云的旗舰“赤城”号。贝斯特极力想通过无线电召集部下:“一小队,二小队,跟我到这边来,别放跑了这艘航母!”可能因为人家麦克拉斯基官大、号召力强,也可能大家急于发起俯冲没有听见,跟随贝斯特俯冲的只有埃德温·科勒尔和弗雷德里克·韦伯两位少尉——这支小小机队将对“赤城”号发起本次战役最漂亮、性价比最高的一次进攻。
按道理3架飞机攻击1艘重型航母得手的概率实在不大,但贝斯特还是想碰碰运气。当时另2架飞机分别位于他两侧约30米,贝斯特于是率两机从左舷向“赤城”号发起了80度角俯冲。他瞄准了航母的岛式建筑,另两人分别对准甲板上停放的一架战斗机和舰首巨大的“日之丸”投弹。
“加贺”号的悲惨命运把草鹿惊得目瞪口呆,以致他根本未注意到美机已向自己扑来。旗舰上大部分人都在关注美机对“加贺”号的进攻,贝斯特突如其来的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飞行甲板上,木村惟雄正在加速准备升空——这也是“赤城”号这辈子放飞的最后一架飞机。此时一名观察哨大声喊道:“俯冲轰炸机!”声音中带着绝望和恐怖,甚至压过了甲板上飞机发动机的轰鸣。渊田本能地抬起头,只见3架飞机笔直地冲了下来,中间那架似乎直冲向他所在的位置。美机的黑影由小变大,突然从上边掉下来3个黑点,好像用绳子拴着似的悠悠荡荡朝“赤城”号飘然而下。炸弹!渊田本能地立即卧倒,小心翼翼地爬到飞行指挥所的一块防弹护板后面。
青木迅速操舰实施规避。但他很快发现,规避速度仅33节的鱼雷容易,但要避开250节的俯冲攻击几无可能。突如其来的攻击甚至使“赤城”号和“野分”号的高炮来不及开火——有“三大祥瑞”之一补枪王“野分”号担任贴身护卫,“赤城”号死得一点都不冤。青木只好右转舵将船舷对着美机,这是规避俯冲轰炸的最佳方式。舰首先向北后转向东,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大圆。
第一颗炸弹落在距离左舷5~10米、岛式建筑前面的大海里,激起的水柱高过了舰桥,溅到了上层建筑最高端的无线电天线上,舰桥上所有人都被淋了个落汤鸡,个个脸色发紫。渊田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南云及众幕僚惊而不慌”。
第三颗炸弹擦着船舷落入舰尾一侧的海中,爆炸冲击波将飞行甲板边缘向上抬起,远看似乎获得了命中。实际上,两位少尉投出的炸弹均未命中,毁灭“赤城”号的第二颗炸弹是贝斯特上尉投出的。这颗454公斤炸弹落在中间升降机靠近船尾方向的边缘,穿透飞行甲板在停放鱼雷机的机库上方爆炸,升降机被炸得像一块烧卷了的玻璃板一样塌进机库。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将甲板上的1架战斗机掀进大海。飞行长增田高声呼喊:“躲开!没事的人统统躲开!”
源田回忆“自己起初并不十分担心”。在他眼中,美军俯冲轰炸机也许不太好对付,但未必会比鱼雷机强到哪里去。当剧烈的爆炸声清晰传来时,他依然保持着难得的镇定,只是想“‘赤城’号也中弹了”。他感觉有些遗憾,但确信自己仍不会落败,因为他们还有“飞龙”号和“苍龙”号。
源田的乐观并非毫无道理。通常情况下,像“赤城”号这样的重型航母挨上两三颗炸弹断不至于丧命。果不其然,“赤城”号并未立即燃起大火,但爆炸摧毁了机库和升降机之间的防火帘,炸毁了毗邻的40毫米高炮弹药库。由于升降机阻挡,灭火队员很难到达火焰位置。糟糕的是,附近有18架已加油挂雷的鱼雷机,那些更换下来的重磅炸弹尚未来得及送回弹药库。这些炸弹很快被诱爆,剧烈爆炸加上飞机起火后引发的连锁反应,转眼之间将“赤城”号变成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地狱”。
每发生一次爆炸,“赤城”号庞大的躯体就剧烈颤动一下,约200人被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掀进大海。消防队在炽热的气浪面前束手无策。10时29分,青木下令放水淹掉弹药库,由于仓库阀门受损无法实施。10时32分,消防队开始用低层机库的二氧化碳灭火,毫无效果,局面很快无法收拾。10时42分,舵轮系统损坏导致主机停车,“赤城”号渐渐在海上停了下来。
渊田跄跄踉踉走下扶梯,来到飞行员待机室。他发现那里挤满了从机库和甲板上撤下来的严重烧伤者。他问一名救护队员怎么不把他们送到病员舱,那人告诉他下面各层都已起火。渊田想回到舱室抢回自己的东西,很快被烈火和浓烟挡了回来。此时他想,自己和源田如果没上来参加指挥,而是舒舒服服躺在病床上,这时候应该已经成骨灰了。
渊田恍恍惚惚再次回到舰桥,看到不远处的“加贺”号和“苍龙”号上同样浓烟滚滚,那恐怖的一幕令他不寒而栗。此时,他看到同样灰头土脸的源田,两人曾无数次分享过胜利的喜悦,现在该共担失败的忧愁了。源田瞧了渊田一眼,只说出了一句话,“我们搞砸了”。
从10时22分至28分,在决定性的7分钟里,美国人一通王八乱拳打死了老师傅!南云刹那间损失了3/4的航空母舰,也彻底输掉了这场战役。他本人也被这历史上最惊人的逆转惊得目瞪口呆。几分钟前,他还试图通过消灭美军航母和削弱中途岛来锁定胜局,眼下他却不得不寻求自保了。风光无限的第一机动部队现在只剩下山口的“飞龙”号了。
就在日军苦苦挣扎的同时,扔完了炸弹的美国人已打得胜鼓班师回朝。相比损失惨重的鱼雷机队,厥功至伟的俯冲轰炸机损失小得多。莱斯利中队是最幸运的,在作战中无一损失,以整齐的编队胜利飞回“约克城”号上空。莱斯利想不到的是,他们并未受到应有的欢迎,航母拒绝英雄回家——此时“约克城”号正在遭受“飞龙”号的疯狂进攻。莱斯利和霍姆伯格因油料耗尽在“阿斯托利亚”号附近迫降,驱逐舰迅速救起了他们。
麦克拉斯基运气就差多了,加上后来因油料耗尽迫降海上的,“企业”号共损失“无畏式”21架。麦克拉斯基被2架零战逐出了战场,他的机枪手击落其中1架后,另1架就不再追了。在指定返航点并未发现“企业”号,他致电道少校询问“返航点是否已改变”,道说“新会合点在前方60海里处”。飞完剩余航程后,麦克拉斯基只剩5加仑燃油。在降低高度时他首先发现了较近的“约克城”号,因急于向斯普鲁恩斯汇报,他继续飞回“企业”号降落,油箱余油仅够浸湿一条领带。看见他左手在滴血,一名参谋惊呼道:“我的天,麦克,你挂彩了!”他被立刻送往病员舱,虽伤势不重,却被禁止参加以后的战斗。
战役中的出色表现为麦克拉斯基赢得了“海军十字勋章”。美国海军航空兵每年颁发的“最佳攻击机中队奖”后来取名“韦德·麦克拉斯基奖”。战争后期,他出任护航航母“科雷希多”号舰长,1956年以少将军衔退役,美军1艘导弹护卫舰以他名字命名,舷号FFG-41。
克拉伦斯·迪金森上尉满怀喜悦心情返航,他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珍珠港遭袭那天,他是从“企业”号提前返港的飞行员之一,遭到日军零战追杀,最后幸运在瓦胡岛上空跳伞保住性命。这次终于报仇雪恨了,击中“加贺”号的炸弹其中1颗是他投下的。由于液压表出现故障,他迫降在距“企业”号40公里的海面上。让他开心的是,一艘看上去非常面熟的驱逐舰快速驶来,那是他转行飞行员前服役2年的“菲利普斯”号。发现救起来的飞行员竟是老熟人,激动的水兵拿来了干衣服和酒,围着他提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问题。
乔·彭兰德上尉运气就差一点,在距航母不到50公里处发动机熄火,他和机枪手赫德二等兵只好爬上了救生筏,一直漂到第二天下午才被“菲利普斯”号救起,当时迪金森倚在护栏上帮忙把他俩拉了上来。托马斯·拉姆齐少尉和机枪手谢尔曼·邓肯二等兵更倒霉,在海上漂了6天后才被1架“卡塔琳娜”救起。拉姆齐艰难爬上飞机向施救者致谢,发现飞行员竟是他在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上中学时的挚友奥古斯特·巴思,两人毕业后还没见面呢!这种情节,以前只在影视剧或小说中才会出现。
贝斯特降落时油箱尚余30加仑汽油。但这位优秀的飞行员之后再也不能为海军服务了。那天上午,他检查氧气瓶有无苛性钠外溢现象,刚吸第一口气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第二天他就不断咯血,医生判断是潜伏多年的肺病发作了。长期住院治疗后,他因身体不合格从海军退役。但这已足够我们记住他了,正是他的灵机一动击沉了“赤城”号。
并非所有人都能幸运回来。查尔斯·威尔上尉的4架“无畏式”被太平洋无情吞噬,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不少飞机是非战斗损失,斯普鲁恩斯因此认为参谋部估计预定返航位置的失误是酿成惨祸的主要原因,参谋长也未及时将新位置发给飞行员。他对勃朗宁的信任从此大打折扣。
当天上午,美军3艘航母损失舰载机70架——战斗机12架、俯冲轰炸机21架、鱼雷机37架,打出的第一拳折损率超过40%。幸运的是,飞行员损失率要低得多,很多人得到了及时营救,其中“卡塔琳娜”功不可没。由于莱斯利和霍姆伯格迫降海上,所有9个攻击机中队只剩肖特中队完好无损。但因日军3艘航母已经报废,现在美国人已稳据上风,他们依然可以集中派出超过60架俯冲轰炸机的攻击力量。更关键的是,他们有3条完好无损的飞行甲板,一旦1艘航母出现意外,飞行员依然能够安全回家——这还不包括中途岛的机场。美国人有了更大回旋余地,这一优势将在随后的战斗中明显显现出来。
“赤城”号上,草鹿向南云提出应把将旗转移到其他舰上,第一机动部队暂交第八巡洋舰战队司令官阿部弘毅指挥。只要司令部完好无缺,他们就能以“飞龙”号为核心继续作战,最好能打一场自己擅长的水面夜战。
随后就发生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南云拒绝那么做,草鹿催促了两三次都没用。不知道是身心交瘁还是对战局仍抱有希望,这位开战以来一直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机动部队司令官,坚定地站在一个罗盘旁边,一动不动,口中不断念叨“时候还未到”。草鹿无法说服固执的南云,此时他“海兵”的同学青木走了过来,对他厉声呵斥道:“参谋长,我是舰长,将对‘赤城’号负全部责任。你们留在此处毫无益处,现在我命令你和南云长官尽快离舰,以便继续指挥整支舰队。”
听了青木的话,草鹿鼓足勇气对南云提高了嗓门:“我们大部分军舰完好无损,还要继续战斗下去。你是机动部队司令官,不是舰长。如果你和航母一起阵亡,舰队将失去统一指挥,后果不堪设想。请将军以大局为重尽快转移。”南云勉强做出妥协,同意由人营救离舰。
但南云的决定明显太晚了。副官西林向下寻找出路,发现舰桥扶梯已被大火封锁,无法逃生,唯一出路只剩舰桥前面的窗户。“把玻璃打碎!”草鹿喊道。有人上前把玻璃击碎,找来两根绳子系在窗框上,大家就这样抓住绳子往下滑。窗户每条边仅50厘米,瘦小的南云在西林帮助下敏捷地钻了过去。但草鹿身材壮硕,在众人推搡下才勉强挤过。不知是因为像塞子一样被突然推出,还是平时养尊处优疏于锻炼,草鹿直接掉在下边的消防平台上,双手擦破,脚腕扭伤,左脚鞋子也不见了。开战以来威震天下的南云、草鹿,竟沦落到钻窗户爬绳子逃命的尴尬境地,那样子真是说多狼狈有多狼狈!
作为“赤城”号的飞行队长,渊田并非机动部队司令部成员,按道理他是不应跟南云一起离开航母的。有病肯定不是理由,当时舰上负伤快死的人多了!但渊田还是觍着脸撤了下来。可以看出,所谓武士道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当渊田最后一个往下滑时,绳子已着火。轰隆一声爆炸使“赤城”号猛烈颠簸了一下,渊田被高高抛到半空又重重摔在甲板上,脚踝和脚跟都摔伤了。两名水兵从浓烟中冲出把渊田抬进绳网,然后荡到救生艇上。小艇拉着南云、草鹿及众参谋一起向“长良”号驶去。
草鹿在离开舰桥前已令距离最近的驱逐舰前来接应,但“野分”号舰长古闲孙太郎并未将南云等人接走,因块头更大的“长良”号赶了过来。作为第十驱逐舰战队旗舰,它的通信设施远比驱逐舰好很多,草鹿于是选择“长良”号作为第一机动部队的临时旗舰。
救生艇在海上颠簸前行。记者牧岛挨着源田坐着,照相机、胶卷和随身物品全丢了。源田低头自言自语:“如果‘翔鹤’和‘瑞鹤’在这儿,就不至于落得如此惨败了。”牧岛显然听到了源田的话,愕然环顾四周,想看看南云和草鹿是否也听见了。源田说出“惨败”一词着实让牧岛吃惊。旁边的森田看了看源田,冷静地说,“这一仗的结果将决定日本的命运”。所有人都猛然抬头,但谁都没吱声。
南云仰起花白的平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曾骄傲地在上面发号施令的“赤城”号,缓缓低下头去。牧岛觉得南云脸上的皱纹一下子变得更深了,“他似乎在为那些死去的亡灵在默默祈祷”。
11时27分,救生艇在“长良”号左舷靠定,第十驱逐舰战队司令官木村进、“长良”号舰长直井俊夫在后甲板迎接了南云、草鹿一行。南云提出,让轻巡洋舰拖着“赤城”号离开战场。木村勉强接受了建议,同时委婉表示“那样做会十分麻烦”。
因脚踝受伤站立不稳,草鹿是被一名水兵背上来的。即使到了此时,草鹿第一道命令竟是在舰上尽快找一面代表南云的中将将旗。这就像一个三天没喝水的人还要挑剔喝百岁山还是娃哈哈一样让人不可思议。“长良”号之前显然很少接待像南云这样的“大人物”,舰上根本找不到中将将旗。草鹿于是向木村提出,能否将他的将旗稍加改造,去掉下边红边临时凑成一面中将将旗——中将将旗比少将将旗就少下边那道红边。官大一级压死人,木村只好表示同意。后来,一个日本史学家说:“这样改出来的旗子显然效果很差,但现在机动部队的状况比那面破败的将旗也强不到哪里去。”随后,轻巡洋舰上徐徐升起了一面远看很像近看不是的中将将旗,名不见经传的“长良”号现在是第一机动部队的旗舰了。
关于第一机动部队遭到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文采斐然的渊田曾有过生动的描述,就是被经常提到的“命运五分钟”。渊田在战后与奥宫正武合著的《中途岛海战——改变帝国命运的战役》一书中写道:
决定命运的五分钟:在敌鱼雷机队进攻时,我4艘航空母舰一直在继续进行反击敌人的准备。飞机一架一架从机库里提上来,迅速在飞行甲板上排好。必须分秒必争。10时20分,南云中将下令,一旦准备工作完成,飞机立即起飞。在“赤城”号甲板上,全部飞机都已发动了。庞大的航空母舰开始逆风航行。五分钟之内,全部飞机都能起飞。五分钟!谁能料到在这短暂的五分钟之间,战局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能见度良好。云高3000米,云层偶尔散开,给敌机接近提供了很好的隐蔽条件。10点24分,从舰桥话筒里发出了开始起飞的命令。飞行长摇动着小白旗,第一架零式战斗机开足马力飞离了飞行甲板。突然瞭望哨喊道:“俯冲轰炸机。”我抬头张望,看到3架黑色敌机朝“赤城”号垂直俯冲下来。一些机关炮开始向敌机猛烈射击,但为时已晚。这些美军“无畏式”俯冲轰炸机的巨大黑影越来越大。突然,许多黑色东西从机翼下凄厉地摇晃而下。炸弹!笔直地就要落到我头上!我本能地卧倒,爬到飞行指挥所的防弹护板后面。
这就是渊田描绘的,在之后半个世纪被普遍认可并广为传诵的“命运五分钟”。
对渊田的描述日本人肯定相信。作为战败者,他们在极力寻找一种心理安慰,寻找着我们通常所说的“要不是……”。渊田言外之意就是:胜利本属于我们,我们离胜利只差五分钟,美国人的胜利不过是侥幸而已。
美国人应该也相信。作为胜者,他们可能更宽容大度一些,反正已经赢了。反过来说,从主观上他们也愿意接受这样的说法:我们的胜利是多么来之不易呀!美军后来的普遍说法是:一群优秀的战士,“凭借勇气、坚忍和运气,在失败边缘反败为胜”。正是我们前仆后继、不畏牺牲的殊死攻击,才有了来之不易的胜利,原来我们距失败只有五分钟。这种说法间接支持了渊田的谎言。历史通常由胜利者书写,失败者会失去说话的权利。战后,美国人过分渲染中途岛海战的“以弱胜强”或者“奇迹”,可能正出于这种心理。
像老酒这样的吃瓜群众更应该相信。作为“赤城”号飞行队长,开战以来几乎参加了所有战斗的渊田,有机会接触到高层的军事机密,甚至有可能直接参与。由于山本、南云、山口都没活过战争,草鹿当时的记录已流失或回到日本后主动销毁,渊田和源田就成了现场少数幸存下来的高级军官,只有他们才最清楚当天发生的事情。加上渊田口才极好,文笔绝佳,他自然就成为现场最理想的叙述者。我们可以这样反问,如果你连渊田的叙述都不信,那你信谁?有本事你说说,有人信吗?暂时抛开美国盟国和日本敌国的因素,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角度,我们也希望战争更加激烈、精彩、充满变数。渊田的描述就像一部好莱坞大片——不,肯定比大片更精彩、过瘾、刺激!
对渊田的精彩描述,历史曾一度选择了相信——且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但最终选择了不信,因为那并非事实。金子终究要发光的,真相终究也会大白的。老酒认为,证明渊田谎言的理由有以下7点。
一、在此之前,日军航母飞行甲板一直处于忙碌状态。从8时37分开始,“赤城”号一直在进行零战的起降。9时之前是回收从中途岛返航的飞机,9时10分回收零战,9时32分零战升空,9时51分回收零战,10时06分零战升空,10时10分回收零战。上述数据并非美军提供,而出自于1944年在塞班岛发现的《南云报告》,其时南云已自杀身亡。
二、时间根本来不及。如渊田所言属实,10时25分日军攻击机已在甲板上完成定位。就是说,从10时10分至25分,日军就将所有攻击机在甲板上完成定位并开始暖机,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一等飞曹田中克视、大原广司和岩间品次都直接否认了渊田的说法,认为“赤城”号绝不可能在战斗机降落15分钟内完成上述工作,这一过程至少需要45分钟,甚至更多。事实上,当时“赤城”号攻击机的起飞准备尚未开始,其他3艘航母也大抵如此。当时日军航母甲板上可能有飞机,但只能零战。“加贺”号和“苍龙”号的零战在10时升空,“飞龙”号是10时13分,最后“赤城”号是10时25分。
三、美军飞行员的证词。贝斯特上尉在战斗报告中提出,在攻击“赤城”号时,飞行甲板尾部只有六七架战斗机,占据了大部分飞行跑道,其中1架在他俯冲时起飞。莱斯利少校在6月7日提供的报告中写道,他根本没有在“苍龙”号甲板上看到任何飞机。保罗·霍姆伯格少尉说,他看到有零战起飞,但甲板上肯定没有攻击机。
四、现场日军飞行员的证言。“加贺”号飞行员森永隆义记录,当遭受攻击时,航母甲板上只有2~3架战斗机,处在船尾甲板上,鱼雷机飞行员此时仍在待机室里。源田的助手吉冈忠一在战后委员会提问时干脆回答,“所谓的命运五分钟纯粹是胡扯”。
五、官方说明。日本官方《战史丛书》里明确写道,敌机攻击时所有航母甲板上除几架零战之外没有其他飞机,所有攻击机此时尚在机库里。
六、飞行员伤亡数字旁证。中途岛海战日军损失飞行员110人——“赤城”号7人、“加贺”号21人、“苍龙”号10人、“飞龙”号72人。其中74人死于攻击或护卫航母的空战,36人死于航母上的事故。加上11名水上飞机机组成员,日军在海战中总计损失航空兵121人。可以看出,之所以“飞龙”号的死亡人数占了总数的65%强,是因为他们在空袭中途岛的战斗中损失最大,而且作为“命运七分钟”后的唯一幸存航母当天下午对美军发起了绝命反击。如果像渊田所言,当时“赤城”号甲板上排满了准备起飞的攻击机,飞行员肯定不会待在其他地方,伤亡不大侧面证实了他们当时一定不在座舱里。一旦那样,遭遇连环爆炸时飞行员是很难逃生的。
七、后来的事实推理。如果正如渊田所言,以山口的脾性,幸存的“飞龙”号会立即发起反击。事实上,山口的反击是在其余3艘航母中弹30分钟后。连“飞龙”号也绝不是只需5分钟就能起飞攻击队的。
以上表明,渊田所谓的“命运五分钟”根本不存在。即使有,也应该是老酒的“命运七分钟”。虽然仅是2分钟之差,其内在含义截然不同。渊田是说“再有5分钟日军就会反败为胜”,老酒说的是美军“只用7分钟就锁定了中途岛海战的辉煌胜利”,一举扭转了盟军在太平洋战场的不利局面。
可以肯定,关于“命运五分钟”的虚假描述,《中途岛海战——改变帝国命运的战役》的另一位作者奥宫正武是没责任的,他当时正随第二机动部队在阿留申作战,有不在犯罪现场的铁证。即使这样一本欺世盗名之作,1951年在日本出版时,还请了已晋升大将的近藤信竹作序。发行后观者如潮,东京纸贵。书中,渊田对昔日的战友指指点点,这个不行,那个不对,却把自己塑造成对当时情况抱有清醒认识的无辜者,拒绝对失败承担任何责任。当时日本虽已战败,但通过展示日军某些得胜瞬间,可以让失落的民众找回些许民族自豪感,这可能是渊田著作大受欢迎、谎言未被揭穿的主要原因。草鹿在同一时间出版了《第一航空舰队》一书,不但不去揭穿渊田的谎言,反而处处隐瞒他们的错误和不称职,和渊田一唱一和,达到了互相保护的目的。
更可笑的是,渊田这本书1955年译成英文在美国发行,为英文版作序的同样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就是中途岛海战为美军立下不朽功勋的斯普鲁恩斯海军上将,这不啻为一个绝妙的讽刺。
一句题外话。中途岛海战中“日军海军航空兵精英损失殆尽”的说法似乎也不妥当。与中途岛死亡121人相比,日军在随后东所罗门群岛海战、圣克鲁斯海战分别损失110人、182人。鉴于这两次海战均属于更血腥的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因此似乎应该说:“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之后,日本海军航空兵战前储备的精英损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