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怀的孩子是我的吗?
One
“这几天我的经历就像拍电视连续剧,根本不像是真的。”
这是郑先生的开场白。
而后他简单解说自己的背景。
三十三岁,圆脸,长相称得上阳光帅气,有一份非常体面而且收入不错的工作,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得很幸福,然而幸福在瞬间坍塌。看得出来他在尽力压制自己的痛苦心情。
“最痛苦的时刻我已经自己熬过来了。那几天我躺在床上,胸口很闷,很痛,呼吸都特别吃力,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连水都喝不下。”他依然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
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痛苦?”我缓缓发问。
“呃,怎么说呢?我老婆怀孕了。”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一般说来,这应该是个天大的喜讯,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能不是我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根据是什么?”
“唉,说来很巧,大概是一个多礼拜以前吧,那天下午,我老婆不在家,我觉得有些困,于是想睡一觉。我这人有个习惯,临睡前喜欢打开电脑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心情。刚好我老婆的手提电脑放在卧室里,我就想偷偷懒,不想去书房拿我自己的电脑了,顺手把她的笔记本拿到床上来。结果她的电脑只是处于休眠状态,而且QQ也忘了退出。我一碰,里面就有她和别人的QQ对话。她的一句话让我惊呆了,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你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爸爸。’”
讲到这里,郑先生停了下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他停顿了两分钟才继续往下说。
“这话简直是一个大炸雷,把我炸晕了,半天我才缓过劲来。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一遍又一遍确认那确实是她的QQ,—遍又一遍让自己相信她确实是在和别的男人说这样一句话。我可以算是电脑高手,平常我很信任她,从来没查过她的QQ聊天记录,现在,我不能不查了。一查之下,根据那些资料推断出来的残酷事实摆在我面前,她和她的一位同事保持着长期的性关系,甚至在跟我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依然在一起。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跟那个同事的。那个男人有家有室,一再说过不可能跟她结婚,不可能对她负责。”
说完这段话,郑先生像个溺水之后好不容易爬上岸来的人,大口大口地喘气。
沉默了好一阵,等他平静下来,我继续发问:“你的妻子怀孕多久了?”
“三个月了。我们结婚之后十几天,她去体检,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她好高兴的,打电话告诉我,说我们有宝宝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福得不得了。”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再又解释了一句,“结婚十多天就检查出怀孕,这是成立的。”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嗯,关于你发现她秘密这件事,你跟她有过交流吗?”
“有过。当天晚上,我就把她喊到茶馆里,先让她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她究竟爱不爱我,她说她爱我,还说结婚是关系到一个女人一辈子幸福的事情,如果不爱我就不会跟我结婚;第二个问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她开始说是,后来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让她给我一个解释。她就承认跟那个男人有性关系,但她又说不是很确定孩子究竟是谁的。因为那几天,她同时也跟我在一起。”说完这些,郑先生沉默下来。
我问他:“你来找我,是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帮助呢?”
他说:“我就想找个人好好聊一聊。因为这件事,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朋友不能说,连双方的父母都不能提,因为这件事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我知道你们心理咨询师是要为来访者保密的。”
“这个你可以放心,保密是心理咨询的第一原则。就算我要把你的故事写出来,也要经过你的同意,而且用化名,并改变你的身份。除了我和你自己,没有人知道我是在写你。”
他点点头,过了好几分钟,他叹息道:“那几天,我是真的痛苦得不行,你能够理解我的痛苦吗?
我说:“每个人都有过或深或浅的痛苦经历,我想我能够理解。其实即使是现在,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你心里还是很痛苦,只是你把这种痛压抑下去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我真的无法理解我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谈恋爱谈了一年,她既然决定跟我结婚,为什么不断绝跟那个男人的关系?或者,她既然喜欢那个男人,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她这个人,我是真的无法理解。”
Two
“这些问题你问过她本人吗?”
“问过,她说她和那个男人没什么感情,只是有性关系,他们之间不可能有未来。”
“你说你不理解自己的妻子,你能不能大概跟我讲述一下,在你眼里,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非常自我,非常独立,她不喜欢我太关心她,总希望我把精力放到事业上去。她是个相当优秀的人,怎么说呢,她是海归,在国外留学四年,现在她在一家非常好的外资机构里当中层管理人员。”
“愿意谈谈你们的相识过程吗?”
“我跟她是老乡,经别人介绍认识的。我们基本上是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彼此感觉就很好。几个月前我们在老家举行了婚礼,那场婚礼,怎么说呢,在我们当地,绝对是引起轰动的,因为我和她的家庭在当地都非常有影响力,我们县里的主要领导都出面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听得出来,你很珍惜你们的结合。”
“是的,我是很珍惜,可是,我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
我看着他,缓缓点头。我不想再对他进行任何引导,这种情况下,他自己想说的事,才有处理的价值。
“刚开始,我真的是好痛苦。我跟她说,不行,我受不了。起初,我要她在两种方案里做出选择,一种是她把孩子打掉,我们重新开始;一种是她保留孩子,但我们离婚。她当时就说,无论如何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打掉孩子担心将来再也不能怀孕。她说她同意跟我去办离婚手续。可是,思前想后,我又觉得我并不想离婚。我在想,出了这样的事,我不忍心丢下她不管。何况,也许,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呢?我这样做,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然后,我就要她去想办法弄清楚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可是她说要半年之后才能够检测出来。唉!半年!那时候我连一天都快过不下去了。幸亏后来几天,我觉得我想通了,我觉得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肺腑之言,还是受到什么影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立场前后之矛盾让人困惑。我想,极可能是他在来找我之前,已经对自己审视过许多次了。
可是,这个说法是值得怀疑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怎么会不重要呢?这是一切冲突的核心所在。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当然非常重要。如果这一点不重要,他又为什么那么痛苦那么纠结呢?他又何必寻求心理咨询师的帮助呢?
应该说,哪怕他知道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真是别人的,他仍然愿意接受她,这才是真正的放下,自欺欺人是不彳行的。不是当事人,无法想象这其中需要多大的勇气。
但这只是我心里的想法,我没必要说出来,也不该说出来。既然他认为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处理他们的关系问题。
“那你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呢?”我顺着他的话发问。
“怎么说呢?我们是周末夫妻,平常是分开住的,她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就在她单位附近。我说过她很独立,她不喜欢我太关心她,还说如果我太关心她,会给她压力,并且说如果我把精力用到事业上去,她会更加爱我。”
我不语。
他说:“总之,我决定,不管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都要好好跟她过下去。当然,这个决定可能还会有反复。目前,我们之间仍然有矛盾,前几天是她的生日,我给她送了一份生日礼物,结果她却生气了。’’
给妻子送生日礼物她却生气,这件事本身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如果送的礼物不恰当,接受礼物的人生气,这很正常。
但是鉴于他们之间刚刚发生的事情,在通常人的眼光里,他的妻子作为明显的过错方,他放低姿态送礼物给她——而且根据郑先生的表述,基本上可以排除礼物不恰当的猜想——而她对此的反应居然是生气,这就值得好好探究一下了。
“你送的是一份什么礼物呢?”
“是一个纯金的小吊坠,它的形状是一把小钥匙。我妻子有一条项链,但是没有吊坠,我就给她配了这么个钥匙形状的小吊坠。’’钥匙。
可以推测,不管选择这件礼物是有意还是无意,郑先生送的这把小钥匙是有某种心理寓意的,比较合情理的一种理解是,他的心底有一把锁,他希望有钥匙能够打开他的心锁。
“她为什么会生气呢?”
“她说我们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还送礼物给她,这样做是在给她的心理施加压力,让她更为内疚。”
我不语。这个女子的思维,确实有些特别。当然,她的行为背后,一定有某种心理动机。我没见到她本人,没听过她自己的说法,无法做出更多的推断。
就我个人感觉而言,这一切的症结,极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子不爱郑先生,至少爱得不够。这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可能。可能性有很多种。当然,郑先生非常迁就,甚至纵容他的妻子,这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仍然喜欢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大略还原事情的原貌,这是我的一种思维惯性——尽管我知道,心理咨询师是不能预设立场的。但是,完全不设立场,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却做不到。我只能在无意识设立某种倾向的时候告诫自己,可能性有许多种。
他们在长沙这座不算太大的城市,却人为地两地分居;结婚不到一年,她却一直和别人保持性关系;她口口声声说不要丈夫太关心她,希望他把心思用到事业上,而这其中的潜台词很可能就是——你不够优秀,我不爱你;想要让我真心爱你,你要变得更优秀一些。
当然,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和推测,我不能也不会把这种感觉向郑先生透露。向他透露是不负责任的。
更何况,爱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情,郑先生如果觉得他的妻子爱他,那就是爱;甚至就算她不爱他,可是只要他爱她,对他而言,两个人在一起就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他还可以享受他爱她的过程,这也是一种爱。后现代的爱情观不是包括“我爱你,但和你无关”吗?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这个人同样爱自己。
眼前的郑先生看起来还有些孩子气,不是那种非常成熟的男子。成熟,是衡量男人非常重要的一个指标。而且成熟这件事,它是一种气质、一种能力、一种感觉,是一种综合素质,没有能够量化的指标,它跟一个人的年龄并不是成正比的。有的男人,二十几岁已是少年老成;有的男人,到了四五十岁,甚至垂暮之年,仍然不成熟;还有人一辈子都不成熟。
我想,郑先生对自己妻子的把握能力可能还有所欠缺。他的妻子,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据我推测应该是时下所谓的“三资女人”——有姿色、有资本、有知识。她很有能力,又有海外留学四年的背景,不难想象,她相当独立、难以驾驭,无论是感情生活还是其他,她应该有色彩斑斓的往昔。
我望望郑先生,对他说:“你们平常相处,感觉怎么样?”
“也就平平淡淡。”郑先生有些没精打采。
可是我记得他说过,他们第一次见面,几乎是一见钟情,彼此感觉很好。
我沉吟一下,接着问:“你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是什么情况?”“反正平常各过各的,周末才在一起。”
“你来做心理咨询,她知道吗?”
“是她建议我做心理咨询的。她自己平常也做心理咨询,经常参加各种心理沙龙活动,只不过她不知道我具体找的是哪个心理咨询师。说实话,反正我不了解她。”
郑先生盯着自己的手机说:“我现在很想给她发条短信,问她在干什么,是否可以晚上一起聊聊。”
“可以呀,你可以做这件事。”
郑先生精神振作起来,编了条短信发了出去。
等待对方回复的间隙,我问:“你们之间沟通渠道畅通吗?也就是说,像你这样给她发短信,她是不是会很快回复?”
“嗯,有时候她手机在充电,静音,可能不能及时发现。”
“这样的情况多吗?”
“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那么这一次,他的妻子会不会及时回应他呢?
大约十来分钟,他的妻子回电话了。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可以通过郑先生的回话和表情做出一定的推测。
她问他晚上具体要聊什么事情。
他说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聊聊。
从郑先生的表情来看,她在电话那一头相当不满,责怪他不该无缘无故发一条这样的短信,让她以为有什么很正式的事,让她非常有压力。
他说没什么正式的事情就不能聊聊吗?两个人可以见一面,边聊天边吃饭。
她再问他到底想聊什么。
他说到时候再说。
郑先生接电话的时候,表情很复杂。他并不是很愉快,看起来甚至有些无奈,有些为难。我明显感觉得到他对她的包容和妥协里,有无可奈何的成分。
挂了电话之后,他说:“她答应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到时候我们会好好聊一聊。
和郑先生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第一次咨询应该结束了。我说:“今天你见我的目的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你心中的秘密,这个目标你已经达成。你面临的这件事情,是你和你妻子两个人之间的事,如果你愿意在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来做出什么决定,那么,最好你跟你的妻子说说,下次让她一起来,你们共同来面对。就算她不愿意来,如果你自己愿意,我们还可以一起探讨你内心真正的感觉是什么。任何人遇到这件事,都会觉得痛苦。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妻子肚子里的孩子确实不是你的,你是否愿意接受他们。”
他的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什么样的经历和成长背景?最重要的是,关于这件事,她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他们之间应该建立起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他们以后会如何走下去?
这一系列问题,不是为了满足我本人的好奇心,而是,这确实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应该两个人一起来面对。他们可以在专业帮助下看到自己的内心。
问题是,他的妻子愿意来吗?
当然,即使她不愿意来,如果郑先生自己愿意,我还是可以帮助他一起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比如说,他本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如果想离开,这极可能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想离开,是什么事情让他做出不离开的决定?如果想离开却又放不下,他放不下的究竟是什么?
他完全可以选择全然地敞开心扉,探索自己内心幽深的花园。甚至,一些话,他可以不用明白地告诉我,他只需要在我的专业帮助下,自己一步一步往下走。
最后我说:“郑先生,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想告诉你,在人的一生当中,对于一个明智的人来说,所有的痛苦都不会白费,一个人之所以会感到痛苦,是因为在那些让他痛苦的事情上,他还需要成长。请相信,有时候,痛苦是一份礼物,是来帮助你拥有更加圆满的人生。’’
我不知道他对这段话究竟能够理解多少,能够接纳多少。
我不知道一周之后,他的妻子会不会和他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如果他的妻子不愿意参加咨询,郑先生本人会不会再来。
我不喜欢过于主动地跟来访者预约时间,如果他们自己觉得需要我,自然到时候会来找我。
郑先生走出门去,我暂时清闲下来,脑海里却立刻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一个非常顽固的影子,只要我停下手里的事,他就会牢固地盘踞在我心头,想甩都甩不开。
我不能不承认,他是我的师兄,林云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