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寄生恶念

第三案 寄生恶念

第三案寄生恶念一

云汐市泗水河,它既是云汐的母亲河,又是全省的航运要道。云汐市这些年之所以能够突飞猛进地发展,泗水河功不可没。据海事局的不完全统计,每天行驶在泗水河上的大小船只,最少有几千艘。蓬勃的航运业,虽然给云汐市带来了不菲的经济收入,但由此滋生出的违法犯罪问题也不容小视。其中利用船只运输非法物品、赌博、卖淫、走私的案件尤为突出。为了严厉打击这种利用航运的特殊犯罪,公安部针对水路专门成立了一个职能机构——水上派出所。

和陆地派出所相比,水上派出所的业务范围与前者有着本质的区别。陆地派出所的主要职能有四大项:接处警、管理人口、侦办案件、调解纠纷;而水上派出所只管辖河水流域,它的职能浓缩成了两大块:日常巡航和打击犯罪。

云汐市水上派出所在编民警有36人,分4个值班组,每组9人,按照3人一船的配备,所内共有警用快艇3艘,值班时,2艘用于巡航,另外1艘则在特殊时刻才会启用。

那有人要问了,何为“特殊时刻”?这还要从所里一位资深老民警赵明说起。

老赵18岁从警校毕业,定岗时被分到了水上派出所,在所里一干就是三十几年,虽说他现在已熬成了所里的老前辈,不是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但某些情况,他若不出马,一般人还真驾驭不了。

从古至今,中国人对河流山川都寄托着特殊的情感。就拿当下来说,很多货船远行前的头一件大事,必定是祭拜河神;泗水河云汐市流域,绵延几百公里,关于河神鬼怪的传说不绝于耳。其中,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河漂”(浮尸)。

法医学把浮尸分为两类:自杀和他杀;而在老赵眼里,浮尸也有两类:全尸和残尸。懂点儿法医常识的人都知道,人落入水中,最先是沉入水底,生命的终止导致人体免疫系统失陷,那些寄生在人体内的腐败细菌开始疯狂地繁殖。当数量惊人的细菌产生大量腐败气体时,尸体会慢慢充气肿胀,浮出水面,腐败达到一定程度,又会形成巨人观。

也就是说,尸体在入水后,有一个从下沉到上浮的过程,如果在上浮的途中,没有遭遇外力,保个全尸不成问题,可一旦遭遇不测,会给后续的调查工作带来很多麻烦。

老赵曾打捞过一具残尸,漂于水面的仅有两条大腿,刑警队在侦办的过程中,初步怀疑这是一起碎尸案,但老赵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他驾驶快艇在附近又找到了一些条状的碎肉。由此老赵判断,尸体应该是在上浮的过程中遭到了大型螺旋桨的破坏。而尸体之所以被完全绞成碎肉,有可能是因为船只当时正在起航。大型货船在起航时,必定停在港口附近,老赵以此为线索,找到了那艘货船。事实证明老赵的推测完全正确,随后刑警队结合法医的检验结论,在港口上游20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死者的父母。经多方调查,死者患有精神疾病,属意外落水,排除他杀可能。回观这起案件,若没有老赵的个人经验做指导,刑警队可能会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才能将此案侦破。

因为老赵判断浮尸的实践经验相当丰富,所以只要在河面发现“河漂”,所里领导总会让他第一个出警帮忙甄别;也正是有了这种特殊的“关爱”,老赵常被同事们戏称为“泗水河捞尸人”,为了起尸方便,所里还特意在一艘快艇上安装了专业捞尸工具,给快艇取名为“捞尸号”。

在云汐市,7月底到8月初的天气总是闷热难耐,早上8点,水上派出所第4值班组准时开始了一天的巡航任务,带班的是一名叫朱亚军的“85后”。

“二师兄,问你件事,到底是左眼跳财还是右眼跳财来着?”说话的是朱亚军同事,名叫苏辉,两人是警校同学,毕业时一起被分到了水上派出所,两人到现在已经共事了10年之久,“二师兄”是苏辉给朱亚军起的外号。

苏辉是个猴脾气,也是所里公认的段子手,朱亚军自知说不过对方,只能表现出一副“怕了你”的模样:“你哪只眼睛跳,哪只眼睛就跳财,这总行了吧。”

苏辉眉头一皱:“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现在心里贼慌贼慌的,怕是咱们今天出师不利啊!”

“闭上你的乌鸦嘴,船还没启动呢,能不能少说两句?”

“能怪我吗?你也不看看你带的值班组,4组,听起来就不吉利,你也掰手指头算算,这个7月,我们都捞了多少具浮尸了?再看看其他3个组,加一起也没咱一半多,我说二师兄,你能不能让你师哥齐天大圣来一趟,给咱也去去晦气。”

朱亚军属于那种心里有数,但嘴比较笨的人,面对苏辉的侃侃而谈,他也只能用简短的两个字结束对话:“闭嘴!”

“事情闹大了,二师兄生气了。”苏辉“嘿嘿”一笑,“我来给沙师弟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里了,就等他的早饭了。”

苏辉口中的“沙师弟”是另外一名组员,因为姓沙,又是师弟,所以“沙师弟”并非外号,而是名正言顺的称谓。朱亚军做好了行船前的准备工作,就在这时,他肩膀上的对讲机忽然响了起来。

“第4巡航组,第4巡航组,我是水上所,我是水上所,听到请回答。”

“第4巡航组收到。”

“你们发船没有?”

“暂时还没有!”

“好,现在换3号快艇,老赵现在赶过去,喜燕码头附近发现情况!”

“好的,收到。”

听到“3号快艇”苏辉心里突然一紧,随后又听见“老赵”的名号时,苏辉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老赵作为水上派出所的“捞尸人”,需要他出马,肯定是又发现了浮尸。

苏辉踩着踏板走上岸:“哪只眼睛跳财我是没整明白,但哪只眼睛跳灾我今天是亲历了。”

朱亚军紧随其后,也跟着上了岸:“现在别说得太早,要是命案咱俩别想休息了。”

就在两人刚换上“捞尸号”时,老赵也骑着脚踏车赶了过来。

“亚军快点儿开船,情况有些紧急!”

看着老赵严肃的表情,苏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赵老师,什么情况?”

老赵一边催促朱亚军开船,一边解释道:“刚才110报警平台发出指令,有人在喜燕码头附近发现了一具无头浮尸。”

“无头……浮尸……”苏辉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对,跑船的人都迷信,很多人担心无头浮尸是冤死鬼,没人敢拦,现在还在往下游漂,咱们要抓点儿紧。”

朱亚军按了声汽笛,示意全员坐稳,待几人抓稳扶牢后,苏辉朝后视镜做了个“OK”的手势,收到苏辉的反馈信号后,朱亚军驾驶快艇飞速朝目的地驶去。

喜燕码头位于水上派出所下游,直线距离不超过30公里,加足油门,最多也就20分钟航程。

快艇鱼跃般在水面穿行,当看到码头的彩旗后,朱亚军减缓了速度,岸边的群众一个劲儿地招手:“下游,下游!”

老赵问:“漂了多久了?”

“快半个小时了。”

老赵把手伸入水中:“今天大风,下游船只较多,水面流速约在每小时6公里,亚军,再往前开5分钟。”

“好的赵老师!”

快艇重新起航,那具无头尸果真漂在老赵指定的区域,苏辉抄起船桨,缓缓将船驶近,老赵先拉开网兜稳住尸体,接着再用一个自制的绳圈套住了死者腰腹部。

近距离观察后,苏辉道:“是一具高腐男尸。”

朱亚军问:“赵老师,死者的头部会不会被螺旋桨给割掉了?”

老赵面色凝重:“不会,男性尸体在上浮时,呈俯卧位,浮于水面的为上半身,头则埋在水下,如果尸体遭到螺旋桨的破坏,最先被割伤的是肢体部位,而不是头。”

苏辉的舌头都开始打战:“赵老师……您是说……这有可能……可能……是……是……是一起命案?”

“不排除这种可能。”老赵紧了紧绳子,“尸体已经绑好了,亚军开船,我们先把尸体运上岸,抓紧通知市局技术室。”

“明白!”

大清早,胖磊突然推门传话:“收拾家伙,出现场。”

“什么案件?”我问。

胖磊没精打采:“咱们的‘大客户’,无头尸。”

“大客户”是胖磊的戏称。我们科被同行戏称为“尸案调查科”,一切跟尸体有关的案件,我们都要到现场甄别。云汐市北临泗水河,流域绵延几百公里,每年在河流上发现的浮尸不下百具,胖磊所说的“大客户”,便是掌管整条泗水河的水上派出所。

打来电话的是派出所的“捞尸人”老赵。只要河上发现浮尸,基本都是由他最先出警甄别。和专攻法医的明哥相比,老赵对浮尸有着他独特的视角。如果连老赵都觉得尸体有疑问,基本离命案就不远了。

我们赶到时,派出所已经把尸体装进了蓝色的包尸袋。

“老赵,尸体什么情况?”明哥和老赵是铁搭档,两人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小冷,你可来了,尸体我没敢动,捞上来我就装进袋子了。”

听到老赵说出“没敢动”三个字时,我觉得事情已变得非比寻常。

明哥:“捞上来之前是什么情况?”

老赵:“无头男尸,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平角内裤,胸腹部有锐器穿刺伤,伤口足以致命,铁定是杀人抛尸,刑警队那边我也通知了。”

老赵也是常年跟尸体打交道,他的某些分析毫不逊色于明哥,他说是命案,那基本上八九不离十。

明哥打开装尸袋看了一眼,随后很快拉上拉链:“命案,把尸体带回解剖室。”当前的气温在30摄氏度左右,尸体一旦离开水面将会快速腐烂,所以确定为命案后,必须第一时间转移。

浮尸命案和一般命案的勘查程序有所不同。由于尸体在河中不停地漂浮,这类命案通常不需要对外围现场进行勘查,一切的线索,都要从尸体上下功夫。

解剖浮尸前,我们第一步要观察是否出现尸蜡。尸蜡是一种特殊的尸体现象,那些长时间停留于水中的尸体很容易形成尸蜡。尸蜡形成的过程大致可以分为4个阶段:第一阶段,尸体的皮下脂肪分解,形成脂肪酸和甘油;第二阶段,尸体中的蛋白质分解,释放氨;第三阶段,脂肪酸和氨结合,形成脂肪酸氨;第四阶段,游离在尸体附近的脂肪酸氨再与水中的钙、镁等元素发生反应,最终在尸体表面形成一层灰白色蜡状物质,这层东西就叫尸蜡。尸蜡形成后,会对尸体形成保护层。这种保护极不利于法医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但因它能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伤痕,所以对分析死者的个体特征还是有相当重要的帮助。

尸蜡的形成,需要很漫长的时间,成人尸体需要1年左右,就算是婴儿,至少也要6到7个月。尸体一旦形成尸蜡,就基本意味着案件早已时过境迁,这时候就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好在本案的死者还处在巨人观初期,推算死亡时间不会超过1个月。

为了防止尸体加速腐败,明哥将室内温度降到了10摄氏度以下(一般解剖室均配有独立的降温设备),室内外相差20摄氏度,这酸爽可想而知。

为了查清尸源,解剖的第一步便是从尸体上找寻能查清死者身份的相关信息。最为直观的就是性别、身高、年龄、胖瘦、头发长度、胎记、手术伤疤等,这些信息,都是日后筛查失踪人口的重要依据。

和一般浮尸案相比,本案还有它的特殊性——尸体头部缺失,这意味着本来很直观的信息,需要利用相对复杂的方法去判断。

比如身高,一般浮尸,我们只要一拉皮尺,数据便一目了然;而本案就必须测量前臂、小腿、脚掌等数值,然后代入公式进行计算,如此费事得出的结果还会存在一些误差。再比如年龄,本案也只能通过人体骨骼的发育程度去判断。

尸表检验进行了约1个小时,期间叶茜和徐大队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解剖室。

经过计算,明哥给出了初步结论:“死者为男性,25岁上下,身高一米七五,中等身材,推算生前体重约为130斤,左胸附近有4处锐器贯穿伤,其中2刀扎在心脏位置,死亡原因是血液流入心包,使心脏无法舒张,导致心脏骤停。作案手法是杀人后抛尸。”

老贤记录完毕,明哥又把视线转移到了死者断裂的颈部:“颈椎整体分离,无切割痕迹,边缘肌肉组织呈撕裂状,死者头部曾受到过巨大的牵引力。”

要说碎尸案我们科室也勘查过不少,分尸割头的方式也很常见。假如嫌疑人是用刀斧砍切,势必会在颈椎骨上留下锐器痕迹,而不是明哥所说的整体分离。整体分离说得简单一点儿,就是颈椎骨面之间没有发生损伤,断裂的只是连接两个骨面的结缔组织。古代的酷刑“车裂”倒是可以造成整体分离的情况。

“嫌疑人究竟使用了什么变态的方法,把死者的整个头都拽了下来?”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明哥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解剖刀划开了死者的胸腔:“看来我推断的没错,所有内脏器官均有出血现象,说明死者落水时,胸腔受到了挤压,通常只有快速沉尸于水域较深的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根据压强差造成的内脏出血分析,沉尸水域最少深50米。”

说完,明哥将死者翻转过来,尸体背部那一条条线状伤痕十分扎眼。明哥说道:“这些是尸体快速移动所形成的擦划伤,嫌疑人抛尸时应该是用一条绳索,一头拴着死者颈部,另外一头捆绑重物,重物在落水的过程中,带动尸体快速位移,由此在尸体背部留下大量擦划伤。

“尸体头部在落水的过程中,受到巨大牵引力,从而使得颈椎骨整体分离。这个时候,尸体腐败还没有开始,死者的头部与身体可能还连着皮肉,随着尸体腐败逐渐加剧,皮肉在微生物的作用下逐渐分解,当分解到达一定程度时,河底暗流最终会把整个头部从尸体上撕下来。”

明哥接着说:“此过程中,我们需要分析几个问题。泗水河底部呈倒三角形结构,只有中心位置深度最深。死者内脏在下沉的过程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强,由此可判,嫌疑人沉尸的位置必定在河中心附近。

“那么我们接下来就要分析嫌疑人是如何到达河中心位置的。

“按正常人的理解,他要么是驾船,要么就是借助地理优势。

“我们先来看第一种情况,驾船抛尸。尸体后背有大面积的擦划伤,说明在抛尸时,尸体曾有一段快速位移的过程,这种情况在拥挤的小型船中无法实现,只有那种带有甲板的大型船才符合条件。但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死者背部的擦划伤面积大、伤痕纹路杂乱,说明死者在入水时背部的接触面坑洼不平,如此一来,光滑平整的甲板也不符合条件。那么,嫌疑人驾船抛尸便可排除。

“接着再来看第二种情况,借助地理优势抛尸。泗水河两岸均是平原,要想步行至中心位置只有一种可能——走桥。如今新桥都有护栏,尸体无法位移,不具备抛尸条件,所以我推测,嫌疑人的抛尸地点应该是在一座没有护栏的石桥上。”明哥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准备抬笔的叶茜,“先不着急记录,我经常外出钓鱼,这泗水河上游废弃的古石桥不在少数,光知道这一点,排查起来难度依旧很大,等尸检结束,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好的冷主任。”叶茜放下笔,很自觉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解剖继续进行,明哥找来4条金属片沿着伤口戳入死者体内,待金属片静止,明哥又取出量角器,开始测量金属片与尸体的夹角。

“4个夹角分别为:79度、84度、82度、86度,基本都接近90度。如果死者被刺杀时,身体处于站立状态,那么他被刺中第一刀后,身体会本能地蜷缩,这样,接下来的3刀,角度不会接近垂直,因此,死者在被刺杀前,应处于平躺状态。

“4个锐器伤口,创缘光滑平整,刀在刺入时,是直接接触皮肤,尸表没有明显的抵抗伤,说明死者在被刺时,上身赤裸且失去了反抗能力。”

伤口检验完毕,明哥开始观察下身:“下身只穿了一条黑色平角内裤,呈反穿状态。”明哥说完,将内裤剪开,“油脂污垢集中在内侧,死者没有内裤反穿的习惯,这样我就有理由怀疑,死者的内裤曾经脱下后又被穿上。也就是说,死者在被害前曾全身赤裸。”

“没穿衣服,躺在床上,死者和嫌疑人难不成在干那事?”胖磊很含蓄地提出了一种假设。

“可能性很大。”明哥说着用手指戳入尸体直肠末端,“肛门括约肌收缩度正常,排除同性可能。刀口不深,作案时,嫌疑人力度并不大,综合分析,本案嫌疑人或许是女性。”

在提取死者脚印样本时,我发现了一个细节,于是我插了一句:“明哥,尸体小腿内侧有一处紫红色的半圆形痕迹,这是怎么形成的?”

明哥:“不像胎记,也不像是病变遗留,光从表面特征不好判断,国贤你一会儿提取一些组织,看能否化验出结果。”

“好的。”

尸体解剖持续了近3个小时,下午2点,第一次专案会如期举行。因为暂时还不知道第一现场在哪里,这次会议,我和胖磊成了摆设。

明哥:“我先将尸检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死者为男性,25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死亡原因,心脏锐器伤;阴囊充盈,尿道中含有精液,死者生前曾发生过性行为。体表除抛尸时形成的擦划伤外,并无明显的外伤和抵抗伤。怀疑其死前意识并不清醒。我这边暂时就这么多,叶茜,失踪人口调查得怎么样?”

叶茜:“泗水河上有的所有地级市都联系了,我们筛选出了几个符合条件的失踪人员,经DNA检验,均被排除。”

明哥点点头:“国贤,你把理化检验的情况介绍一下。”

老贤:“我一共提取了6份检材。第一份是死者的心血样本。检出酒精含量为每100毫升中145毫克,尸体被浸泡了这么长时间,其血液酒精含量还如此之高,说明其生前处于深度醉酒状态。

“第二份是硅藻检验。如果死者是生前入水,那他的肝脏、肾脏、大脑和骨髓都会随着循环系统吸入大量硅藻;死后坠入深水,在高压的作用下器官中也会进入硅藻,但有一个地方例外,那就是骨髓。本案死者的骨髓样本中未检出硅藻成分,由此可判,其为死后入水。

“第三份是死者的胃内容物。检验时,胃内容物充盈,是刚进食不久被害;经分离,死者胃内有羊肉、羊骨碎末、羊骨髓、粉丝、香菜、豆饼以及花生米。”

“死者最后一餐吃的是羊蝎子。”对于吃,胖磊绝对有发言权。

老贤对胖磊的答案并不表示怀疑,他问:“咱们云汐市人习惯吃牛肉,卖羊蝎子的店应该不多吧?”

胖磊摇摇头:“贤哥,你可别忘了,咱们市有一个回族乡,回民同胞最喜欢吃羊肉,估计整个云汐大大小小出售羊蝎子的店不会少于百家。”

听胖磊这么说,老贤也是一声叹息,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在死者的毛囊中找到了活的毛囊蠕形螨。它属于蛛形纲,细小,呈蠕虫状,体壁较薄,壳质膜结构,主要寄生在面部、头皮、乳头、胸、臀等处皮脂腺上的毛囊内。油性皮肤的人群容易大面积滋生这种螨虫。当这些螨虫大规模聚集到一个毛囊内的时候,就容易引起毛囊虫皮炎,表现为鼻尖和鼻翼两侧皮肤出现弥漫性潮红、充血、脓疮、有瘙痒和灼烧感。这种螨虫在水中仅能存活一周,所以嫌疑人抛尸的时间在7天以内。”

“国贤老师,尸体7天能够形成巨人观吗?”

叶茜的疑问也是很多外行最容易搞迷糊的地方。形成巨人观最重要的条件是下沉尸体的上浮速度。尸体上浮的速度越快,体内细菌的繁殖力就越强。

而尸体的上浮速度由多方面因素左右。实践中,最常见的情况有三种:

一、死者个体的体质。除了常说的胖瘦之分外,还有性别之分。女性脂肪占体重的比例比男性大,在相同的外界条件下,女尸上浮的速度比男尸要快。

二、死者的穿衣情况。死者入水时穿衣过多,很容易吸收水分,增加比重,导致上浮速度变缓,延迟腐败时间,穿衣少则相反。

三、水的性状。根据阿基米德原理,F=ρgV(其中ρ为液体密度,g为重力与质量的比值,V为排开液体的体积),由此可见,当gV的值保持不变的情况下,液体的密度越大,浮力则越大,所以尸体在海水或者高浓度的工业废水中,会很快浮出水面。

知道了以上几种情况,我们再看看本案尸体的状态。首先,死者只穿了一条内裤,不存在衣物吸水的情况;其次,泗水河常年污染,河水密度也不会小;再次,河底暗流还存在旋涡作用。多种因素的综合,极易造成尸体快速上浮的情况。尸体上浮后,室外高温会加剧微生物繁殖,所以7天内形成巨人观也有很大可能。

叶茜的疑问被打消,老贤接着说:“毛囊蠕形螨把抛尸时间锁定在7天内,而后我又对尸体的‘漂母皮’特征进行了检验。最终把准确的抛尸时间又缩短了1天。”

老贤提到的“漂母皮”属于交叉学科共同研究的对象,法医、痕检、理化对其都有深入的研究。

学过初中生物的人都知道,我们的皮肤是由表皮层和真皮层共同组成的,表皮布满汗孔,人体在新陈代谢的过程中会通过汗孔排出大量油脂,油脂会在皮肤表面形成油脂层。当油脂层在水的作用下消失殆尽后,皮肤便开始疯狂吸水。

而表皮层与真皮层并非完全紧密地贴在一起,前者只是部分结缔组织粘连在了真皮上;当表皮吸水时,未粘连的地方会鼓起,这样从外观看来,皮肤会如有皱纹一样凹凸不平。古时有一种职业叫“洗衣妇”,又称“漂母”,是指专门替人洗衣为生的妇女。那些人因双手长期浸泡在水中,手指经常会有褶皱,所以这种手指现象也被称为“漂母皮”特征。

掌趾部位是全身表皮最厚的地方,极易产生“漂母皮”特征,但这并不代表只有手、脚部位才会出现这种特征。事实上,只要皮肤经水浸泡一段时间后,都会形成“漂母皮”。

“漂母皮”一旦形成,假如皮肤还在继续浸水,那么在水的张力作用下,皮层之间的结缔组织也会被撑破,造成真皮层和表皮层完全脱落,形成脱皮现象。

而在外界条件相似的情况下,人体皮肤的吸水速度十分接近。泗水河每年可以发现上百具浮尸,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段、不同体态的“漂母皮”数据我们这里都有记录。当无法通过尸体特征判断落水时间时,比对“漂母皮”数据,成了唯一的捷径。

确定了尸体落水总时长为6天,参照海事局出具的泗水河实时流速表,明哥把抛尸地点定在了喜燕码头上游200至250公里的范围内。虽说推断出的范围有50公里那么远,但那种既没有护栏,桥面又凹凸不平的石桥,其实并没有几座。

嫌疑人为重物坠尸,尸体可以被河底暗流冲走,而重物不会,我们只要筛选出符合条件的石桥,让打捞队潜入河底看看有没有坠积物,便可确定抛尸地。

会议进展至此,我们终于有了抓手,紧接着,老贤又抽出一份报告。

“贤哥,这个是啥?”我问。

老贤咂咂嘴,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这是我从死者右小腿上提取的一份肌肉组织检材,该组织外观呈紫红色,但未发现病变感染以及中毒的迹象,这让我很疑惑。

“于是我把肌肉样本做了切片,发现肌肉内的蛋白质完全变性,之所以会呈现紫红色,是因为血管中沉积的血液遇高温产生了凝固反应。

“我做了一个实验,假如是温度猛然增高,会烧伤皮肤组织,形成明显的烫伤。但这具尸体的真皮组织紧紧地与肌肉层粘连在一起。这种情况我曾在一起一氧化碳中毒的现场中遇到过。案件发生在冬季,死者在家中用蜂窝煤炉取暖,在取暖的过程中,因吸入大量的一氧化碳意外死亡,事发的过程中,死者从床上掉落,脸部刚好贴在了铁炉外侧,炉壁因受热缓慢升温,最后在死者脸上留下了烫疤,死者脸部的组织切片和本案的很相似。”

叶茜:“国贤老师,你是说,死者的小腿内侧曾接触过某种可以缓慢升温的东西?”

老贤:“对,而且这个物体需升温至100摄氏度以上。”

明哥:“国贤,要想形成尸体上的印记,需要多久?”

老贤:“升温的过程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个人推测要30分钟左右。”

“要这么久?”明哥眉头紧锁,“现在可以确定,接触物在加热的过程中,人已遇害,否则一个大活人,不会等到肉都烫熟了也没有一点儿应激反应。”

“嫌疑人在杀人之后,只给死者穿了一条内裤就着急抛尸,表明留给她的时间很紧迫,她不会再单独花30分钟在尸体身上留下这个印记。因此,印记很可能是在嫌疑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留下的。

“试想,嫌疑人在做完案后,一般会做哪些事情?不外乎两点,处理现场,处理尸体。我刚才在想,嫌疑人居住的地方会不会也有蜂窝煤炉?假如嫌疑人在打扫现场时,死者的右小腿刚好接触到炉子表面形成印记,似乎也能说得过去。可现在不是冬天,室外气温有30多摄氏度,蜂窝煤炉不可能放在室内。既然印记不是在处理现场时留下的,那只有可能是在处理尸体的时候留下的。

“处理尸体分为两个步骤,运尸和抛尸。

“我们推断,抛尸地是一处没有护栏的石桥。方法是重物坠尸。在此过程中不可能会形成烫伤。如此一来,印记只能形成于运尸过程。

“把尸体从杀人地运到抛尸地,需要交通工具。所以我怀疑,烫伤是尸体和交通工具长时间接触留下的。”

胖磊自言自语:“什么交通工具还带自动加热功能呢?”

就在这时,我和叶茜对视了一下,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三个字:“摩托车!”

抛尸案件中,最常见的交通工具不外乎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人力车。汽车和电动车压根儿就没有加热设备。唯独摩托车的排气管具备这个功能。

叶茜是专业赛车手,她的公路赛车我可坐过不止一次,当然,我也不止一次被排气管烫过。摩托车的排气管为金属材质,行驶动力全部来自汽油燃烧,摩托车行驶的时间越长,高温尾气对排气管持续加热的时间也就越长,这样就会导致排气管的温度越来越高。我们假设嫌疑人将尸体放在摩托车的后座位上,那右小腿内侧接触的位置正好是排气管。

“我同意小龙和叶茜的推断。”明哥话锋一转,“接下来有三个工作需要完成;第一,要立即筛选上游符合条件的石桥,叶茜,这个交给你们刑警队去完成;第二,利用死者的指纹、DNA信息核查尸源,这个交给小龙和国贤;第三,等小龙和国贤结束,我们科室所有人参与一个侦查实验,实验内容和过程我来主控。”

案件侦查告一段落,夜晚,冷启明手提一瓶药酒独自走在公安小区的楼宇间。小区已建成30余年,由于年久失修,到处都是一副破败的模样,小区主干道坑洼不平,若行人稍有分神,都会被绊个趔趄。从小区东门直行30米再向南,便是司元龙的家。从参加工作至今,这条路冷启明已经走了20多年。

3楼西户亮着暖黄色的灯光,师父司鸿章的卧室也被光线包围,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当确定这个时段屋内只会有师父一人时,他抬脚走进了楼道。

伴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屋内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师父,是我,启明。”他回道。

“是启明啊,你等下。”司鸿章起身架着拐杖蹒跚地走到门前。

亮光从门缝射出,门开到一半时,冷启明拎着药酒,露出笑容:“师父。”

“你来得正好,我都躺了一天了,腰痛得不得了。”

“腿好些了吗?”冷启明问。

司鸿章把冷启明让进门:“别说,你小子配的药酒还真有奇效,当年医生告诉我,我这辈子站起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到头来谁能想到,我再过两年都能把拐杖给甩了。”

冷启明跟在司鸿章身后走进卧室,笑而不语。

“对了,这药酒的配方你到底从哪里弄的?”司鸿章撩起上衣趴在床上,做好了推拿前的准备。

冷启明拔掉木塞,将浓稠的黑色药膏倒在手中反复揉搓,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草药香味。“师父,这种药膏是我单独为您配制的,‘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司鸿章乐呵呵地趴在床上,脸上洋溢着幸福。

“对了,小龙最近怎么样?”

“出了点儿事情。”

“什么?他又闯祸了?”司鸿章本想起身询问,可腰部传来的巨大压力让他动弹不得,“启明你这是……”

“师父,乐剑锋找过小龙了。他很聪明,他知道直接找我,我可能会三思后行,只有将小龙拉下水,才能逼着我来见你。”

司鸿章心中大惊:“来见我?为什么要来见我?”

冷启明的双手在司鸿章的穴位上不停按压:“这种药膏有一种清凉的气味,因为我在里面加了一味特殊的中药,这味中药能刺激中枢神经,不懂它的药理的人一般不敢轻易添加。脸可以易容,音色可以改变,但草药的味道您走到哪里我都能闻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您以‘行者计划’中‘老板’的身份第一次召见我时,我就闻到了草药的味道,但仅凭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随后我又暗中做了调查。”

司鸿章从床上坐起,倚着床头:“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没错,我就是公安部刑侦局局长选中的‘行者计划’负责人,代号‘老板’。”

“您曾经是湾南省刑事技术的标杆,逻辑思维和应变能力比常人强太多了。您出车祸退出公安岗位多年,在年轻一辈中鲜有人知道您的名字,隐蔽性很强。‘行者计划’的始发地在云汐市,您又对云汐的所有事情了如指掌,于情于理,‘老板’的职位选您再合适不过。”

“没错,我虽然出了车祸在家养伤,但我并未被开除公职,所以我的身份还是一名人民警察。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既然上级领导选中我,我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冷启明继续说:“还有您的手下阿雄,他曾是云汐市刑警支队的一名卧底侦查员,后来被嫌疑人报复,全身泼满了硫酸。那起现场是我勘查的,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硫酸在阿雄的脖颈上烧出了三道闪电纹,纹线是硫酸从脖子后方顺流至前方所形成的伤疤,我当时还借助这个特征推断出他先是被人从身后击晕,然后再被泼的硫酸。虽然阿雄常年穿着大衣,但他脖颈处的伤痕我还是记忆犹新。我在调查中发现,当年阿雄痊愈后就没了消息,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可能和您一样,也被上级选中执行秘密任务了。”

司鸿章长叹一口气:“阿雄是个苦孩子,当年报复他的人把大量硫酸倒进了他的裤裆,让他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冷启明虽然知道当年案件的细节,但听司鸿章这么一说,他的内心还是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司鸿章从枕头下摸了支烟点燃:“说吧,今天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咱爷儿俩也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

冷启明沉吟片刻后开口问道:“师父,您对乐剑锋这个人如何评价?”

“他是孟伟副厅长选中的人,在云汐这些年,他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但我对他并不知根知底,我也有我的顾虑,尤其是当我得知5亿毒品的事后,我对这个人更加不放心。”

“师父,实不相瞒,在阿乐进入科室前,我就对他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他在做卧底时,拜在云汐市第一大帮派‘红花会’的门下,是接替丁雨桐坐上了老大的位置。后来他与丁雨桐发展成恋人,丁雨桐的弟弟丁磊是整个帮派的运营者,这个帮派虽然人数众多,但在云汐市并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单从这一点看,乐剑锋本人的三观很正。

“来到科室的这一年多时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控范围内,以我对他的观察,他和阿雄是一类人,他们宁愿牺牲自己,也绝对不会出卖信仰。”

司鸿章对冷启明没有一点儿猜忌,既然他都说乐剑锋没有问题,司鸿章自然会打消所有顾虑:“启明,你认为阿乐的话可信?”

“若是他不可信,我也不会把他和小龙安排在一个科室,现在乐剑锋率先找到了症结,他怀疑有人故意从中作梗,扰乱了整个‘行者计划’的视线。”

说到关键,司鸿章起身紧闭门窗,在确定室内绝对安全后,冷启明把乐剑锋调查的全部事情娓娓道来。

司鸿章听完,脸色相当难看:“如果乐剑锋调查属实,那个挑拨离间的‘神秘人’对整个‘行者计划’应该说是了如指掌。正如你信任阿乐一样,我对阿雄也是绝对信任,除了我们4个外,能接触到‘行者计划’核心的人只有副厅长孟伟、公安部刑侦局局长邓朝阳,以及公安部副部长周礼,他们3个绝不可能出现问题。”

冷启明也百思不得其解:“乐剑锋是‘行者计划’的执行者,有些情况他肯定比我们知道得清楚,他通过小龙传递这个信息,我觉得他应该有怀疑对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百分之百信任他,并在暗地里给予他帮助。”

“事不宜迟,你先回单位,我现在通知阿雄带我去安全屋,我要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和邓局长做详细的汇报。”

一天后,死者的指纹和DNA信息反馈出了结果。经比对,在全国的数据系统中,并未登记关于死者的任何相关信息。死者的头部至今下落不明,连做颅骨复原的条件都不存在。为了发动一切可发动的力量,老贤将死者的大致信息编辑成文档,在市局网站上发布了一个帖子,题为《关于协查无头尸源的通报》。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虽然我们科室在专业知识储备上比普通民警强了那么一点儿,但我们的实践经验却远远不如基层民警丰富。往远了说,在侦破塌陷区沉尸案时,若不是那个叫师国基的民警巧用航拍器,那么大面积的现场绝对能让我们科室的人跑断腿;往近了说,水上派出所的“捞尸人”老赵,他对浮尸的判断能力,有时甚至已经超过了明哥。所以千万不能小看咱们民警兄弟,他们不少人都有隐藏技能。通常遇到疑难案件,我们都会发布协查通报,动用全局民警的智慧。

尸源调查告一段落,叶茜那边传来消息,因泗水河一直是航运要道,所以早年建造的石桥不在少数,要想在50公里范围内找到抛尸点,还需要些时间。

基于此,明哥带着我们直接开始了第三项工作——“摩托车侦查实验”。

实验的目的有三个:

第一,确定摩托车的大致型号。

第二,确定摩托车的行驶速度要达到多少,排气管温度才会快速升高。

第三,确定摩托车行驶多远的距离,才会在尸体表面形成类似的烫印痕迹。

叶茜认识一堆玩摩托车的高手。沟通之后,他们帮着找来了市面上所有能见到的摩托车排气管,包括原厂管、回压管、半回压管、直通管、半直通管、S鼓、内回压、G型、直排、Y型、街鼓、M鼓、HKS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知道一个摩托车排气管竟然有那么多的种类。

好在各个种类之间的差异明显,我们通过比对印记的形状,最终锁定了两种排气管:“原厂管”和“直排管”。根据内行人介绍,这两种管子均属于大众管,可提升高转速的马力,适合长时间行驶。常用在排量为125立方厘米的摩托车上,125型摩托车手动挡一百公里耗油2.5升,自动挡一般3升,属于经济实惠型摩托,铺货量很高。

确定了车型,剩下的工作就变得简单很多。多次试驾后,我们得出结论,当车速达到每小时50公里以上时,排气管的温度便会快速升高。要形成死者身上的印记,摩托车要在匀速前进的状态下行驶36公里,超过这个距离会造成皮肤炭化。

这样,嫌疑人使用的抛尸工具便是品牌不详的125型摩托车,从杀人地到抛尸地的最长距离则为36公里。以抛尸点为圆心,以36公里为半径画圆,那么第一凶杀现场就在这个划定的区域内。

有了“半径”,找到“圆心”便成了下一步的重点工作。起先我们认为,只要有符合条件的石桥,找蛙人潜入河底看看有无重物即可,难度应该不会有多大。可事实证明,我们想得实在太简单。蛙人潜水,面临三大困难:第一,河水混浊,能见度极低;第二,暗流速度快,在河底几乎寸步难行;第三,河底淤泥过厚,重物坠落后沉入淤泥,几乎看不见一点儿踪迹。

面对3个常人无法解决的问题,明哥很快给出了应对措施:

首先,尸体颈部的撕裂伤很平整,说明在坠落的过程中,脖颈受到的牵引面积很大。在同等牵引力下,绳子的粗细决定了牵引面的大小,因此嫌疑人使用的绳子不会细。通过筛选市面上售卖的绳索种类,最终确定嫌疑人使用的可能是中号缆绳,这种缆绳比大拇指略粗,共8股,橘黄色,常编织成辫子状。

其次,要想使死者颈部整体分离,则需要足够大的牵引力,依据牛顿定律,F=ma(其中F指物体所受到的合力,m代表物体的质量,a是物体的加速度),牵引力的大小与坠落物的重量成正比。如此高质量的重物,嫌疑人不可能抛掷,只能沿着桥面推入水中,所以坠落物一定是在抛尸点的正下方。

结合以上两点,蛙人只要拴上安全绳,沿着固定的路线找到坠落物和橘黄色缆绳便可以确定抛尸地。

两天后,叶茜打来电话,经过甄别,他们最终确定了抛尸点的位置,我们赶到时,打捞队已用起重机吊出了沉入河底的坠落物:一只半吨重的石狮子。

这是一座封闭的石桥,桥面宽约5米,建在泗水河最窄处,桥的两端一边连接的是云汐市河坝,另外一边则是洞山市的河北村。石桥的桥面上已用黑色油漆喷上了大大的“拆”字,为了防止有人通行,桥的两头都安装了铁栏杆并上有明锁。

明哥:“叶茜,把发现现场的过程详细地说一下。”

叶茜:“我们按照您描述的石桥特征由近及远逐一排查,这座石桥是我们云汐市境内的最后一座。石桥早就传出要拆的消息,但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搁浅。附近村民得知石桥要拆,便打起了桥上石狮子的主意。”

“石狮子?这玩意儿能干啥?”我不解地看着路边那个大家伙。

“据说是放在门口辟邪。”

“我去,还真是什么都有人要!”

叶茜:“原本这座桥每侧各有12只造型各异的石狮子,后来全部被村民用电锯割掉摆在自家门口。那些没占到便宜的村民便开始举报,乡政府下文,如果不把石狮子主动归还,就照价赔偿,结果一夜之间,这些石狮子又被村民给送了回来,桥面上横七竖八摆放的那些就是。后来政府为了杜绝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就用铁栏杆把石桥两端给锁了起来。”

“上锁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很关心这个问题。

叶茜:“有很多年了吧,具体时间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就不符合常理了。”我取出工具,在桥南端一把崭新的锁具上刷出了指纹。

叶茜:“小龙,这是嫌疑人留下的?”

“难道你没发现,四周的金属物都锈迹斑斑,唯独这把锁有些‘出淤泥而不染’吗?”

叶茜:“还真是。”

“咱们云汐到处是化工厂,雨水呈酸性,就算锁具再怎么做防锈处理,也经不住两场酸雨的侵蚀,这把锁铁定是嫌疑人新换上去的。”

叶茜:“这把锁有没有什么指向性?”

我用液压钳将锁剪下,仔细观察后回答道:“很普通的三环锁,10元钱一把,到处都有卖。”说完,我又往前走了十几米,来到那只被打捞上来的石狮子面前:“嫌疑人打的是挑夫结,这种绳结有一个特点,越用力捆得越紧,嫌疑人应该做过农活儿。”

胖磊拍完照,瞅了我一眼:“外面的都搞定了,进去看看。”

石桥桥面为最古老的青砖铺设,由于填缝技术并不成熟,所以桥面很是坑洼,但令我惊喜的是,桥面上竟然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足迹。

胖磊很是兴奋:“嘿,还真要感谢那些盗狮子的村民,要不是他们偷偷把石狮子锯掉,桥面上绝对不会留下这么厚的石粉。”

“除此之外,也要感谢老天爷,好在最近一段日子都没有下雨。”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连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边,看来离破案的日子不远了。”在胖磊端着相机“咔嚓咔嚓”拍照之际,我已测出了鞋印的多组数据,经分析得出结论:“39码,中年女性,身高一米七左右,廉价运动鞋,经济水平不高。”

胖磊收起相机:“虽说咱们有了嫌疑人的指纹、鞋印,但尸源一直都没头绪,说白了我们还不知道死的是谁,这就尴尬了。”

“要知道死者是谁,可能就抓到嫌疑人了。”明哥接过了话头,“死者被害前有过性行为,现在小龙又确定嫌疑人为女性,那么一男一女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发生性行为?”

胖磊抢答:“恋人、夫妻、约炮、嫖娼,不外乎这4种情况。”

明哥有些疑惑:“如果是约炮、嫖娼中被杀,死者家人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报案?如果是恋人、夫妻关系,两人的年龄段相差得又有点儿大。而且女方的经济水平并不是很高,应该不会存在包养关系。”

焦磊:“明哥,你没听说‘女大三,抱金砖’吗?万一人家就好这口儿呢。”

我撇撇嘴:“从死者的骨骼发育情况看,他的年龄在25岁以下,而从嫌疑人的脚印特征分析,她的年龄绝对在35岁以上,岁数相差接近一轮。”

胖磊咂咂嘴:“乖乖,差一轮不就是抱了4块金砖!”

“我觉得事有蹊跷。”明哥一句话便把胖磊营造的轻松氛围给打破,“小龙说得对,两者年龄最少相差12岁,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不符合常理,这里面一定有我们不掌握的情况在。”

叶茜:“冷主任,下一步该怎么办?”

明哥站在桥头,仔细打量着桥南段那条东西向的水泥河坝:“我以前钓鱼走过这条路,从这里往西20公里就是洞山市境内,相比我们云汐市,那边经济还是相对落后,咱们市内新修的河坝都是平整的水泥路,但到了洞山市,还都是凹凸不平的泥巴路。

“尸体小腿内侧的烫印均匀,无叠加,说明嫌疑人驾车抛尸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剧烈颠簸,由此分析,抛尸路线还在云汐市境内,这是其一。

“其二,死者生前和嫌疑人发生过性关系,从刀口刺入方向分析,死者处于平躺状态,那么杀人现场必定是在一个封闭的室内。

“其三,嫌疑人身高一米七左右,只比死者矮5厘米,死者身材较瘦,在昏迷的状态下,单人可以实施作案,排除有帮凶的可能。

“其四,死者生前饮用过大量的白酒,处于深度醉酒状态,这种状态下无法驾驶车辆,只能徒步。检验胃内容物,死者吃的最后一餐是羊蝎子,那么出售羊蝎子的店距离凶杀现场不会太远。

“通过摩托车侦查实验,已经判定,凶杀现场在半径36公里的辐射圆内。

“我们以抛尸点为圆心,把圆分成4等份,石桥西北、东北、西南3个方向均为洞山市辖区,可以排除,那么杀人地只能在石桥东南侧的1/4圆内。叶茜,这片区域属于哪个派出所?”

“桃花源派出所。”

“好,你现在联系所长,让他把所里的管片儿民警都召集一下,我有事要问。”

“没问题。”

派出所作为第一接警单位,和刑警队联系相当紧密,叶茜在电话中告知事情原委后,派出所所长立刻答应会全力配合侦破工作。

叶茜挂断电话,转述道:“冷主任,郝所长让我们半个小时后到派出所会议室,他现在已经联系所有管片儿民警回所。”

明哥看了一眼手表:“桃花源派出所距离这儿有多远?”

“不到10公里。”

“行,那我们立即动身。”

在基层派出所,要问谁是活地图,莫过于管片儿民警,我们云汐市公安局有一个特殊的规定,民警若要担任派出所领导职务,必须有过当管片儿民警的经历。人民警察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一名警察,如果连群众都不接触,谈何为人民服务?所以在派出所,片儿警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岗位。

20分钟后,胖磊将勘查车驶进了派出所大院内,明哥与郝所长简单寒暄之后,我们几人被引进了会议室。

郝所长左手边并排坐了4位民警,他简单地介绍道:“咱们所辖区虽然面积很大,但很多地方都是桃林,片儿警就他们4个。”

明哥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把各位请来就是想问一下,咱们所辖区有多少家卖羊蝎子的快餐店?”

“我辖区里没有。”

“我的也没有。”

“我的有2家。”

“我的要多一点儿,有四五家。”

明哥:“也就是说,咱们所辖区内,最多只有六七家快餐店出售羊蝎子?”

郝所长:“顶天了也就这些。”

明哥:“咱们所辖区有没有涉黄情况比较严重的区域?”

郝所长听明哥这么问,有些尴尬:“冷主任,实话跟您说,有,而且还是重灾区。”

明哥:“重灾区?哪里?”

郝所长:“那个地方叫‘楼窑村’。清末民初时,那里是咱们云汐最繁华的港口贸易聚集地,很多商人在那里做买卖,这有钱人一多,赌场、妓院指定是少不了。‘楼窑村’的‘楼窑’二字,就是‘青楼’和‘窑子’的合称。我们市局也组织过很多次清查行动,可那个地方跟迷宫一样,四通八达,村口有专门的人放哨,只要有风吹草动,立马有人通风报信。而且那里全都是站街小姐,卖淫的地点均在不起眼的民房中,流动性和隐蔽性很强。等我们挨家挨户去查,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要想根治楼窑的涉黄问题,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综合治理。”

明哥:“一般都是些什么人去那里嫖娼?”

郝所长:“楼窑村周围有很多小型工厂,百分之七八十都是那里的工人。”

明哥:“通常小姐几点出来站街?”

郝所长:“没有具体时间,我们所有一辆巡逻车,每天都在那里转悠,我们的车一走,站街女就出来了,天天跟我们打游击。而且现在人人都玩微信,很多站街女和嫖客都是微信联系,比以前隐蔽性更强,唉,真是伤脑筋。”

明哥:“楼窑村是哪位的片区?”

一位30多岁的男民警举手示意:“我的。”

“麻烦问一下,楼窑村附近有没有卖羊蝎子的店?”

“有一家,店面还很大。”

明哥正想开口,胖磊突然插话:“他们家羊蝎子里放不放荆芥?”

民警:“我去吃过,不放。”

焦磊解释道:“荆芥可以中和羊肉的膻味,很多卖羊蝎子的店都放,本案死者胃内容物中没有荆芥,这样一来,他的晚餐极有可能就是在这家店吃的。”

明哥:“饭店到楼窑村有多远?”

民警:“步行的话需要十来分钟。”

之前我们分析,死者和嫌疑人之间可能是恋人、夫妻、炮友、嫖娼4种之一的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首先要符合一个特征:“死者吃完羊蝎子不久后就能步行到嫌疑人那里,和她发生性关系”。这样一看,只有楼窑村符合条件,那么4种关系中,唯有嫖娼站得住脚。

找到了出售“羊蝎子”的店,我们的调查又离真相近了一步,可仔细一想,就算是找到了也没啥用,案件已过去了半个月,死者的头部还没找到,换言之,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死者长什么样子,该如何查起?

明哥始终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在定位到快餐店的具体地址后,我们一行人跟着导航向目的地驶去。

来之前,我们只听片儿警说这家店面积比较大,可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卖羊蝎子的快餐店也可以有上千平方米。

胖磊已欲哭无泪:“明哥,你不是让我把店里的监控全部都调回去看一遍吧?”

“对!”明哥的一记暴击,让胖磊万念俱灰。

就在胖磊边抱怨边掏出移动硬盘的同时,明哥又把目光集中在了其他的铺子上:“那些饭店的监控也需要。”

“什么?死者吃的不是羊蝎子吗?调那些饭店的视频有什么用?”

明哥解释道:“过度饮酒会使男性产生勃起障碍,除非是他本人有特殊癖好,否则在深度醉酒的状态下主动找小姐的可能性不大。我觉得他应该是途经楼窑村时,被站街女强行给拽了进去。也就是说,死者就居住在附近。

“案件发生这么久,没有接到失踪人口报案,死者可能是单身独居。一般独居男性很少自己做饭,这么一来,死者的一日三餐或许就会在这些饭店中解决。

“根据血液中酒精浓度测算,案发当晚死者最少喝了1斤白酒。试想,一个人喝1斤白酒,要么他本身有酒瘾,要么就是他有心事,故意将自己灌醉。如果是酒精上瘾,那他每天晚上都应该会来一瓶;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他喝酒时的状态一定与正常人不同。”

胖磊表情认真地说:“独饮男子,25岁上下,居住在附近,不做饭,经常下馆子。有这些关键词,从视频里找到他并不是什么难事。”

明哥:“行,那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

当天,我和磊哥以“羊蝎子快餐店”为中心,把周围30多家小饭馆的室内监控全部拷贝了一遍。夜里,一支由34名侦查员组成的视频分析小组正加班加点地浏览录像资料。

8个小时后,目标浮出水面,但遗憾的是,小饭店内安装的都是廉价的硬盘机,虽然大致确定了死者是谁,但画面太过模糊,无法分辨体貌特征。更要命的是,因为楼窑村特殊的治安环境,附近的城市监控均被人故意损坏,视频追踪也派不上用场。

就在胖磊暴跳如雷之际,明哥则沉下心,仔细端详了不同时间段的视频资料,他说:“从录像上看,嫌疑人每晚均在9点左右吃完晚饭,12天,天天如此,这绝对不是巧合,叶茜。”

“冷主任,你说。”

“联系徐大队,让他组织人员摸排,看看楼窑村附近有哪些工厂是晚上8点以后下班。找到后,组织工厂里的工人辨认,这种极为模糊的截图我们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熟人未必就看不出。”

“好的冷主任,我这就去办。”

楼窑村距泗水河不远,水路运输方便,很多商人选择把工厂建在村子附近。工厂多了以后,便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码头用不过来。试想,码头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如让所有船只都一窝蜂地集中在码头也不现实。为了缓解运输压力,由海事局出面协调了每家工厂货船的停靠时间。比如7点到8点是某某公司停靠,那么其他家的船只绝对不能占据码头的有利位置装货卸货。

有了时间表,就等于有了一个大家共同遵守的规则,这样也避免了很多矛盾。商人都讲究“和气生财”,提议一出,众厂家纷纷认可。既然每个厂家的出货时间不同,那么也就意味着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也不尽相同。所以楼窑村从早到晚都有上下班的工人经过。附近的饭店也大多是24小时营业。如果死者不是在附近上班,他不会每晚都在9点钟左右准时进食,所以死者是附近工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为了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徐大队申请了1万元赏金,向工人征集线索,并承诺给举报人保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悬赏通报在几家工厂门口张贴之后,效果立竿见影,刑警队一天之内接到了不下20条线索。经过一一甄别,只有一名叫苏煜的男子处于完全失联状态。

为了挖掘关于苏煜的更多信息,徐大队带着我和叶茜找到了那名举报人。

叶茜:“能不能跟我们详细介绍一下苏煜的情况?”

举报人:“算算日子,他应该是两个月前到我们工厂上班的。他会开叉车,跟我分在一个组。我开累了他替我,他开累了我替他。他这个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擅长和别人交流,整天心事重重。他还很爱喝酒,几乎每天下班都要去喝一顿,而且一喝必喝多。我在饭店里见到过他很多次,都是喝得烂醉如泥。”

叶茜:“你们平时几点钟下班?”

举报人:“咱们厂的货船是晚上8点钟准时靠岸,我们叉车工把货物装船大概需要半个多小时,一般都是8点半以后下班。”

叶茜:“你知不知道苏煜住在哪里?”

举报人:“不清楚,他平时一个人独来独往,连离职都没有和厂里打招呼。”

叶茜:“苏煜离职有多长时间了?”

举报人:“这个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个月的2号,有17天了。”

十一

结束问话后,叶茜从工厂人事科调取了苏煜的身份证复印件,令人遗憾的是,身份证住址栏登记的地址为“湾南省云汐市索桥村32号村民组”。很显然,这应该是苏煜的户籍所在地,而非现住地。

要想证明死者是不是苏煜,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做直系血亲的DNA配对。可遗憾的是,经过多方查证,苏煜是单亲家庭出生,母亲多年前就已经去世,其哥哥于几年前外出打工,一直杳无音讯。苏煜还有一个嫂子,目前也处在失联状态。如此一来,可供比对的DNA样本一份都没有。

既然直接配比的DNA样本无从寻找,那么只能走间接证明这条路。查阅苏煜的户籍底档,可以确定他是土生土长的索桥村人。只要死者的DNA和索桥村能够建立血缘关系,那就可以判定,苏煜就是无头男尸。

根据遗传学研究发现,人的染色体有23对、46条,其中22对叫常染色体,男性与女性的常染色体相同;余下的一对叫性染色体,男女不一样,男性的这对性染色体由一个X染色体和一个Y染色体组成,写成XY,女性的则由两条相同的X染色体组成,写成XX。在精子形成过程中,生殖细胞经过减数分裂,细胞核内的染色体包括常染色体和性染色体都一分为二,这时有一半精子带有X性染色体,称为X精子;另一半精子则带有Y性染色体,称为Y精子。在遗传的过程中,若X精子与卵子结合,下一代则为女性;若Y精子与卵子结合,下一代则为男性。也就是说,来自父方的Y染色体会在家族中不停地分裂,不停地结合。因此,Y染色体也被称为家族基因。在农村,同姓家族聚集生活较为普遍,我们只要拿死者的Y染色体和索桥村中长、中、幼男性的Y染色体进行比对,就可以得出死者和索桥村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好在比对结果令人兴奋,死者的Y染色体基因型为索桥村的家族基因,也就是说,那个无头尸体就是失踪多日的苏煜。

为了进一步查证,苏煜的户籍地是我们下一个勘查重点,在徐大队申请完相关法律手续后,我们来到了索桥村32号村民组。

中心现场有3间坐南朝北的平房,占地面积很大,有200多平方米,在院子中呈反“L”形排列。就在我用液压钳剪开门锁时,院子中那种诡异的气氛,开始让我们有些不寒而栗。

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块菜地,菜地的中心位置堆起了一个坟包,坟前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女儿李艳梅之墓”。

“李艳梅?”叶茜掏出笔记本仔细翻阅,“有了,她是苏煜的嫂子。村主任不是说她失踪了好几个月吗?怎么会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我指着坟前一大串凌乱的脚印说,“与无头尸案嫌疑人的鞋底花纹完全吻合。牌位的正前方有两只半脚掌鞋印,鞋印前方还有两处凹陷,嫌疑人曾在坟前跪拜过。”

明哥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叶茜,苏煜的哥哥是不是也联系不上了?”

叶茜又看了一眼笔记本:“对,村主任说,苏煜的哥哥好几年前就外出打工,一直联系不上,逢年过节也没有见他回来过。”

明哥:“我现在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报复杀人,你通知徐大队,多派些人手,再联系辖区派出所,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联系上苏煜的哥哥。”

“好的冷主任,我现在就去办。”

十二

命案现场勘查机制再次启动。

院中只有大门通向堂屋的路面铺有砖石,其他地方均为软土,院内鞋印提取工作并不复杂。我这边刚一结束,明哥便把组装好的解剖床推了进来。

坟包埋得并不是很深,几名侦查员只花费了半个小时便从中取出了一具用床单包裹的尸体。

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半白骨化。令人作呕的恶臭味让侦查员们纷纷退避三舍。

因为时间紧急,明哥只戴上了一个薄薄的口罩便开始了尸表检验。

“女性,身高一米六八,年龄在20岁至25岁之间,脂肪壁较薄,体重约55公斤,死亡原因是颈动脉锐器伤,凶手是从其身后用锐器划开了死者的脖子,一刀毙命。死亡时间不超过3个月。死者被害后,尸体就近埋在了院子中,说明第一凶杀现场就在这里。

“接下来,这几间屋子是我们的勘查重点。另外,在院子中仔细寻找,看有没有适合藏尸的地方,苏煜的哥哥这么多年没有消息,这不符合常理,我推测他有可能也遭遇了不测。”

从“无头浮尸—石桥—楼窑村—索桥村”一路走来,我们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一周有余,现在又发现一具新的尸体,为了尽快解开其中的谜团,明哥紧急联系了分县局的精英技术员辅助勘查。

苏煜户籍地的现场勘查分为:痕迹检验组5人,由我带队;理化生物检验组4人,老贤带队;法医组4人,明哥带队。每组配备一名刑事照相员,胖磊跟明哥一组。勘查队伍扩充至16人。

在本案上,明哥几乎动用了全市的刑事技术精英,之所以这么大动干戈,是因为我们在院子拐角一个被封死的水井中又发现了一具白骨。经过DNA比对,这名死者正是苏煜的同胞哥哥苏杭。

截至目前,苏煜、苏煜的嫂子李艳梅、苏煜的哥哥苏杭全部被害,如此重大的案件让市局一把手如坐针毡。为了补充办案力量,刑警支队长从全市抽调了50名刑侦骨干组成联合专案组,由徐大队任专案组组长做具体分工;专案组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捋清3名死者的人际关系以及社会矛盾。

明哥带着刑事技术组对现场进行分割式的勘查,确保每一平方米的现场上都没有物证遗漏。

技术专案会定在深夜12点。在云汐市刑事技术这一行当,明哥的能力有目共睹,所以会议依旧由他主持召开。

明哥:“我向大家汇报一下法医解剖的情况。

“1号尸体:李艳梅,女,22岁,身高一米六八,估算体重55公斤,颈动脉锐器伤。杀人工具为厨房内的水果刀,第一凶杀现场在厨房,喷溅血迹集中在厨房的灶台上,推测李艳梅是在烧饭时被人用水果刀从身后割开喉咙,当场死亡。从尸体腐败程度以及室内物证综合判断,李艳梅的死亡时间超过2个月。凶手杀人后,将作案工具丢在了现场。能在李艳梅做饭时将其杀害,说明两人关系肯定不一般,推测熟人作案。

“2号尸体:苏杭,男,28岁,身高一米七六,完全白骨化,头骨有贯穿性骨裂,为锐器刺入后脑死亡。法医组取出尸体时,在水井内还找到了死者所穿的衣物。苏杭被害时,上身穿了一件白色衬衫,下身穿一条黑色西装裤,脚穿白色田径鞋,衬衫左臂处用别针固定了一块黑色的孝布。从苏杭的穿衣打扮看,他被害时应该是在奔丧。苏杭的母亲在3年前去世,而我们通过分析尸骨的骨化程度,也初步推断,苏杭的死亡时间大致在3年前。也就是说,苏杭被害时,正在给母亲办丧事。

“我们再看苏杭的鞋子,白色田径鞋未系鞋带。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给至亲办理丧事,必须穿这种白色田径鞋,这种鞋寿衣花圈店中均有出售,一般‘头七’过后才会换下。苏杭被杀时依旧穿着白色田径鞋,说明案发时,其母亲极有可能还未过‘头七’。

“专案组那边已调查出,苏杭的母亲是3年前的7月14日下的葬,那么苏杭被害的日子就在7月7日至7月14日的某一天。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苏杭作为长子,在母亲‘头七’未过时,就遭遇不测。然而奇怪的是,其母在他未到场的情况下依旧可以顺利下葬,并且村民也并没有发现异样。也就是说,有人接替苏杭主持了母亲的葬礼,那么能胜任的只有其亲弟弟苏煜。所以我推断,对于苏杭的死,其弟弟苏煜要么是知情者,要么就是凶手。

“咱们再来分析一下李艳梅的情况。据村民介绍,苏杭失踪的几年中,李艳梅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当有人问及她苏杭的下落时,她总是回答自己的丈夫在外打工。很显然,李艳梅在向村民撒谎。自己的丈夫失踪那么多年,她一没报案,二没四处寻找,竟还故意隐瞒。种种迹象表明,李艳梅对苏杭的死,也绝对知情。

“苏杭被害,弟弟和嫂子都知情,但都在刻意隐瞒,为什么?”

叶茜:“两人有奸情。”

明哥点点头:“我认可叶茜的说法。李艳梅被害时正在做饭,虽然锅里的饭菜已完全变质,但从电饭锅的边缘痕迹还是可以判断,李艳梅当天做的米饭是两人的量。独居女子,做两人的饭菜,另外那个人除了苏煜别无二人。所以我们法医组推测:苏杭被杀时,有三种可能:第一,凶手是李艳梅;第二,凶手是苏煜;第三,李艳梅和苏煜联手作案。而杀死李艳梅的凶手只有一人,他就是苏煜。”

明哥点了支烟接着说:“我们再来分析一下无头浮尸案。经比对,无头男尸就是苏煜。院子中李艳梅坟前有一块木牌,写着‘女儿李艳梅之墓’,小龙还在墓前发现了嫌疑人的鞋印,那么本案的嫌疑人和李艳梅之间极有可能存在关联,我们姑且可以认为她们是母女关系。

“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我们之前推断,苏煜在被害前和嫌疑人发生过性关系,如果嫌疑人是李艳梅的母亲,那么苏煜应该不会连自己嫂子的亲生母亲都认不出吧?但从案件调查的情况看,我们的侦查方向没有偏差,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李艳梅和母亲之间很少联系,少到连苏煜都没有打过照面。法医组目前就掌握这么多,接下来痕检组发言。”

十三

因为这起错综复杂的凶杀案由我们科室主勘,所以汇报工作依旧以我们科室为主,我和几位分县局的痕检员对视一下,确定众人都没有疑问后,我开口说道:“苏杭被杀案,已时过境迁,现场基本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们痕检组主要是围绕李艳梅被杀案展开勘查。院中有4间平房,分别是堂屋、卧室、储物间和厨房。

“刚才法医组已经介绍,李艳梅被杀的第一现场是厨房,我们在厨房中提取到了一串血足迹,经过测算,不管从鞋印的大小、步幅特征还是步角特征,都可以判断是苏煜所留,从痕检角度上看,李艳梅确实是被苏煜所杀。厨房地面有大片拖拽血迹,苏煜在杀害李艳梅后,直接将尸体拖拽至院外进行掩埋。

“接着,我们在院中的土坟前提取到了‘无头浮尸案’嫌疑人的鞋印。鞋印较新,通过观察立体鞋印的龟裂程度,未超过1个月。坟前跪拜痕迹明显,嫌疑人曾在李艳梅坟前磕过头;根据鞋印的新旧程度,再结合苏煜被害的时间,嫌疑人应该是杀掉苏煜不久后,返回这里跪拜。我们痕检组推测,嫌疑人是在给李艳梅复仇。

“坟前的牌位是用麻绳蘸取油漆书写,书写的字迹很不工整,‘女儿李艳梅之墓’的字迹有书写错误,反映出嫌疑人书写水平和文化程度不高。坟包周围的菜地有二次取土的铁锹痕迹,显示出李艳梅的坟包被重新修整过。

“此外,我们还在室内提取到了大量的指纹,通过比对,其中一种指纹和石桥三环锁面的指纹可进行同一认定。如此一来,更加证实了杀害苏煜的女凶手确实去过索桥村。痕检组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理化检验组介绍一下情况。”

老贤拿出一沓检验报告:“我们理化组首先通过DNA确定了苏杭和苏煜之间的血缘关系,经检验,两人为亲兄弟。接着,我在李艳梅被杀的第一现场提取到了作案工具——水果刀,刀柄和刀刃上均有苏煜的DNA,这一点足以证明杀害李艳梅的凶手就是苏煜。

“随后,我们在李艳梅的坟包上找到了多株野草。”老贤说着,把野草的照片打在了投影仪上,“这种草长成之后,有7片叶子,也叫七叶草。依照索桥村的气候环境,草从冒芽到长齐全部叶片,大概需要20天,我们从坟包上将所有七叶草拔出,发现根系发育基本都在同一个周期,由此判断,坟地二次翻土的时间距今大概有20天,刚好和苏煜被害的时间吻合。

“理化检验的结果也和大家推测的一样:嫌疑人在杀掉苏煜之后,曾来到这个院子中,给李艳梅重新堆砌坟包,并写下墓牌。经过测量,李艳梅的坟包高1.5米,长2.2米,要堆这么高的坟包,绝对是一个体力活儿。案发时,室外气温在30摄氏度开外,嫌疑人在高温天气中堆土,会造成身体严重缺水。院子中的取水工具只有压井,而压井因长时间无人使用,胶皮早已被腐蚀。

“那么嫌疑人要想喝水,只能去小店购买。索桥村相对封闭,很少有外来人进入,于是我们找到了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小卖部老板是位上了年纪的大爷,据他介绍,20多天前,确实有一个外来女人到他店里买了4瓶矿泉水。虽然去他店里买水的人也不少,但是大爷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她后来把喝完的4个空瓶又给大爷送了回去,那个女人跟大爷说,在村里做买卖不容易,让他把瓶子收着,还能卖些钱。

“一个饮料瓶最多卖1毛钱,村里交通不便,所以老大爷每次都等饮料瓶攒多了再卖,好在那堆饮料瓶还没有出售。我们理化组把那100多个空瓶全部买了回来,经检验,我们果真在其中4个瓶口上提取到了相同的女性DNA,该女性与死者李艳梅确定为母女关系。也就是说,杀死苏煜的就是李艳梅的亲生母亲。”

专案会开到这里,我们基本捋顺了其中的因果关系:哥哥苏杭最先被杀,接着弟弟苏煜杀死了嫂子李艳梅,最后李艳梅的母亲杀死苏煜,替女儿报仇。

李艳梅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成了破案的节点所在。

十四

调查死者的社会关系,由专案组侦查员负责,我们本以为找到李艳梅的亲生母亲并不困难,可专案组给的回话是,从来就没有人知道李艳梅的亲生母亲是谁。

据村民介绍,李艳梅打小被抱养在索桥村,由苏煜的母亲一手带大。除了苏煜母亲,没人知道李艳梅的身世下落。

索桥村经济落后,村内也没有安装监控,事情过去那么久,小卖部的老大爷也回忆不出李艳梅母亲的长相了。更伤脑筋的是,李艳梅竟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查询她的通话记录,除了和苏煜有过几次通话外,再无任何可疑通话。

李艳梅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竟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为了找到线索,我们科室又把本案所有物证进行了新一轮的梳理。在梳理的过程中,明哥发现了一处遗漏,就是嫌疑人的抛尸工具——那辆125型摩托车。

125型摩托车多为大架车,这种车不符合女性生理构造,通常女性购买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所以明哥怀疑,这辆车有可能是嫌疑人临时借来的。嫌疑人有在楼窑村当小姐的经历,她既然能借来摩托车,那么她在楼窑村一定存在人际关系网。

凶手是李艳梅的母亲,根据遗传学规律,李艳梅有一半的基因来自母亲,那么两人在长相上势必会有相像的地方。如果有人经常和嫌疑人接触,那么当他看到李艳梅的照片时,一定会觉得熟悉。物以类聚,人与群分,嫌疑人曾站过街,要想彻底搞清楚嫌疑人的身份,只能从站街女身上下手。

于是明哥建议,针对楼窑村,开展一次彻底的扫黄行动。

明哥的话在市局“一哥”赵局心里还是相当有分量的,当晚,市局党委成员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会后,全局治安系统民警于晚上8点在市局大院紧急集合。

就这样,代号为“利剑”的扫黄行动于晚上9点拉开帷幕,全局共出动500余名民警将楼窑村团团围住,行动共抓获站街女134名,组织卖淫者12名。

明哥将李艳梅的照片分发下去让所有人辨认,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有3名站街女称见李艳梅有些面熟,并指出其“敲大背”的大致方位在楼窑村西南角。

明哥分析,嫌疑人既然可以毫无遮挡地用摩托车抛尸,那她绝对不会居住在人群密集区,楼窑村周边那些独门独院、交通便利的小平房被我们列为调查重点。

虽然我们已经把范围划定得如此精细,可实地调查时,那些多如牛毛的房舍还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如此一来,我们只能从物证上下手寻求捷径。

苏煜被杀时平躺于床上,死因为心脏锐器穿刺伤,嫌疑人作案时势必会在室内留下大量的血迹。而房屋出租时,房东会提供床、柜等日常家具。嫌疑人从杀人到抛尸最少要用去一个半小时,血液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早已凝结,要想把凝结后的血迹清扫干净,绝非易事。尤其当血液浸入床单、床垫、被罩、墙皮等吸收性很好的物体表面时,除非是使用覆盖、更换等手段,否则绝对无法彻底清除。嫌疑人杀完人后,继续居住的可能性不大,当嫌疑人清理完现场,房东回来验房时,肯定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只要联系附近房东,便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通过这种方法,我们仅用了半天便找到了嫌疑人的暂住地。室内虽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老贤还是在多个角落提取到了少量血迹。经DNA检验,血液为苏煜所留。

确定了凶杀现场,片儿警小张第一时间将房东传唤至辖区派出所接受询问。经查,房东名叫肖靖,40多岁,是个混社会的老油条,其名下有一辆“铃木125”摩托车。

小张:“你在楼窑村有几间房子?”

肖靖:“七八间吧。”

小张:“楼窑村135号的房客你还有没有印象?”

肖靖:“我只知道姓王,别的不清楚。”

小张:“你租房不登记身份证?”

肖靖:“我想登记来着,后来给忘了。”

小张猛地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们楼窑村的民房都用来干什么,你心里不清楚?”

见房东低头不语,明哥接过了话头:“你的摩托车是不是曾经借给别人用过?”

“没有。”

“你确定?”明哥语气冰冷。

“确……确……确定。”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打嘴官司,昨天晚上楼窑村的扫黄行动估计你也见识到了。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有人在你的房子里杀了人,抛尸用的是你的摩托车,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我怀疑你是这起凶杀案件的帮凶。”

明哥那自带寒冰技能的脸,本身就给人一种威压,此话一出,肖靖这个社会人也有些双腿打战。

“我给你10分钟,你说就说,不说我不会再跟你废话。”

“说,警官,我说,这事真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和那个姓王的女房客发生过几次关系,仅此而已,别的我真不清楚。”

明哥点了一支烟:“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不能有任何遗漏。”

“哎哎哎。”肖靖点头如捣蒜,“我记得是一两个月前,姓王的房客给我打电话,说要租房子。于是我就骑车赶了过去,我一看是单身女子,大概就猜出对方准备租房干什么了。在攀谈中,她也承认了自己准备来这里赚点儿快钱。当我得知她压根儿不晓得楼窑村的规矩时,我就放弃了要租房给她的念头。”

明哥:“楼窑村有什么规矩?”

“我们楼窑村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红灯区,来这里站街必须拜‘大哥’,不管活儿多活儿少,每人每月要向大哥上交1000元的保护费,没拜‘大哥’的小姐,房东不准租房子给她们,否则会遭到他们的报复,所以我不敢把房子租给她。她一听就着急了,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我就……我就说……”

“别磨磨叽叽的,抓紧时间。”片儿警小张催促道。

肖靖:“我看她长得还不错,就说,如果她真是做小姐的,我可以帮她介绍‘大哥’,但前提是,我必须验个货,万一她要是个警察打进来的间谍,那我岂不就成了整个楼窑村的罪人?”

明哥:“这个理由还真是完美。”

房东被明哥的嘲讽技能打中,有些尴尬:“我……我也没想到她当时就答应了,于是我们两个就在房子里发生了关系,临近下午的时候,我带她去‘大哥’那里登记上了名字,并交了一个月的保护费。再后来我也去照顾过她几次生意,她都没收我钱,我觉得她人挺不错,想跟她处处,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间就退房了。”

明哥:“这位房客有没有向你借过摩托车?”

“借过。”

“借过几次,什么时候借的?”

“有好几次,但具体什么时间借的记不太清了。”

“除了她以外,有没有别的房客借过你的摩托车?”

“没有,只有她一个。”

“她借你摩托车干什么?”

“说是回老家,我也没具体问。”

“一般女的会骑‘125’摩托车的很少,你对她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

肖靖皱了皱眉:“摩托车是我教她骑的。要说她和别的站街女有什么不同,就是年纪有些大,活儿不是很好,应该是刚干这行。”

“你那么放心把摩托车借给她,你们两个之间关系应该不错,你俩平时都怎么联系?”

肖靖听明哥这么说,手挥得跟风扇一样:“警官,您可别这么说,我只有她的一个微信号,别的我可一概不知。”

“号码是多少?”

“×××××××××××。”

明哥随后将账号发给了网监,很快微信号的注册信息反馈回来:王雨燕,女,1977年2月2日出生,洞山市河北村人。

胖磊根据身份证号码,打印出了王雨燕的户籍照片,经房东肖靖辨认,她就是那名借摩托车的房客。一天后,王雨燕被成功抓获归案。至此,这起死亡3人的连环杀人案成功告破。

十五

在民间流行这么一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思是说,不孝顺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无法传宗接代为大不孝。由此可见,传宗接代在中国人心中占据多么重要的位置。话虽这么说,可传宗接代有个前提,就是要讨得到媳妇。从20世纪50年代初的“三转一响”到现在的“有车有房”,这讨媳妇的成本与日俱增,连很多中产阶级都快迈不过这道坎儿了。在一些偏远的农村,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依旧是主流,重男轻女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那些为了要男娃接连生个三四胎的家庭比比皆是,导致很多地方,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恶性循环,讨媳无望。

从遗传学的角度分析,若想生男孩儿,那么需父方的Y染色体与母方的X染色体结合,而Y染色体相对短小,极易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抽烟、喝酒、干重活儿,都会给Y染色体的遗传造成障碍。

在农村,大多数男性都会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会导致新陈代谢加快,产生大量乳酸,从而改变体内酸碱平衡,假如男性选择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下同房,生女儿的概率会大大增加。为了要个儿子,连续生几个女儿的事情在农村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儿子生了,祖宗香火也有人继承了,可另外一个难题又摆在眼前:若干年后儿子的媳妇怎么讨?或者说,拿什么去讨?

在贫穷落后的地区,这不是一家两家要面对的问题,而是一个村甚至几个村都要解决的实际困难。不过就算再困难,讨媳妇这事也不可能指望政府帮你解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总有奇人能想到奇招。所谓“生儿育女”,很多家庭“生儿”的目标是达到了,可“育女”的成本却让他们苦不堪言,要是“一儿一女”尚且可以勉强度日,若是“一儿多女”,那真是给很多贫困家庭雪上加霜。为了缓解多方压力,达到一石二鸟的效果,“童媒”这一行当便应运而生。

所谓“童媒”从字面上就可理解,她们干的就是给“小孩儿”说媒的活计。举个例子,张三生了个儿子,李四生了个女儿,张三的父母自知以后可能无经济能力给儿子讨到媳妇,而李四想要个儿子,又怕儿女太多无法养活,于是两家经“童媒”一撮合,由张三出点儿彩礼,把李四家的女儿接回家抚养,等李四家的女儿长大成人,给张三家的儿子做媳妇。这样,李四也因此减轻了负担,还能圆了要儿子的梦。

这样的做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在表面上缓解了很多贫困家庭讨不到媳妇的窘境。又因为很多农村人文化层次不高、见识短浅,“无知者无畏”的大有人在,有的人甚至抱有“不早下手,好媳妇都被抢走了”的愚昧想法。

尤其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童养媳”在落后的农村几乎是普遍存在,而王雨燕的悲惨人生,就是在那个时候拉开的序幕。

1977年,王雨燕出生在一个极为贫穷的家庭,她的父亲为了延续香火,只能通过“童媒”把一个又一个女儿“嫁”出去,好换取生儿子的营养费。

王雨燕被“童媒”抱走时刚刚满月,她是母亲生下的第3胎,按照“童媒”的规矩,介绍出去的女娃,要保留父姓,而名字则由结亲的家庭“赐予”。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颇有“讲究”:

留姓,是为了以后认祖归宗。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但嫁女儿,不是卖女儿,怎么着也要对得起列祖列宗,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明显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但“里儿”和“面儿”都还必须要说得过去。

赐名,则是让“新女儿”更好地融入结亲家庭。很多人都有个习惯,唤名不唤姓,如果女娃刚进门就带了个生分的名字,说一千道一万都会有些隔阂。

王雨燕过门的那天早上,天空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她的养父李旭光本想换个大晴天再圆了这门亲事,可“童媒”选的良辰吉时岂能说改就改?于是众人在瓢泼大雨中,把王雨燕抱进了门。李旭光夫妇没有什么文化,在给“童媒”包了10元钱红包后,“童媒”亲自选了“王雨燕”三个字作为新闺女的名字。其中“王”是其父姓,“雨”则是过门时的应景天气,而“燕”则代表喜庆。这三个字连起来的意思为,王家的闺女在雨天来到新家,给新家带来福气和喜庆。不得不说,“童媒”这张巧嘴确实深得众人欢心,一桩本来肮脏不堪的交易,在她的描绘下,竟是这样“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其实对李旭光来说,本不该走到这一步,毕竟在农村只有混得不好的家庭,才会想着给儿子找童养媳,但这又怪谁呢?用一句话来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李旭光本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屠夫,多年来练就了一身“庖丁解牛”的本事。都说“艺高人胆大”,可到了李旭光这里,“艺高”的人不光胆大还很自大。

作为屠夫,杀完牲口后喝酒冲腥是必不可少的步骤,按照屠夫行当的规矩,冲腥后当天不能再杀生,李旭光也一直坚守着这个底线。可有一次村里一户人家办酒席,原本只计划着杀一头猪,让村民们沾沾荤腥,可没想到的是,这户人家想着“借喜收钱”,不光本村,就连邻村都收到了这家的喜帖,户主回家一合计,一头猪指定不够,为了防止村民说闲话,户主咬牙让李旭光再帮着杀一头。当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李旭光完全可以拒绝,但无奈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别人两句溜须拍马,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把行规甩到一边,又“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十六

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电力行业并不发达,很多偏远农村还靠点煤油灯照明。那天夜里,李旭光借助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抄起屠刀向捆绑好的活猪砍去,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迷迷糊糊中,这一刀竟砍断了自己的手掌。杀猪本是血光之事,为了避免晦气,一般很少有人在身边,李旭光的呼救声被外人误解成猪嚎,等他被发现时,早已因失血过多不省人事。

以那时的医疗条件,李旭光能捡回一条命都是奇迹,哪儿还敢奢望把断掉的手掌重新接上。李旭光的事,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传来传去,难免会被人添油加醋,“杀生太多,遭报应”这个版本,被越来越多的村民认可了。

肢体的残疾再加上被玷污的名声,李旭光从那以后再没了经济来源,全家只能靠村里的几亩地过活。李旭光和妻子育有两女一子,经济负担本就不轻,没了屠夫的收入,无疑是雪上加霜。

李旭光大女儿18岁,小女儿15岁,儿子李龙才刚满5岁,眼看两个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以当时的经济水平,他也收不了多少彩礼,儿子李龙未来的婚事是李旭光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到时候钱从哪儿来,他必须考虑一下。于是和妻子商议之后,他们只能选择一个“保守”的办法,提前把大女儿嫁出去,用收来的彩礼,给儿子先结个“童亲”。

在那个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李旭光的大女儿没有一点儿选择的余地。女儿那边的亲事刚一定,李旭光这边便开始联系“童媒”,就这样,李旭光牺牲大女儿的幸福,换回了儿子后半生的安顿。

王雨燕刚进门时,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李旭光妻子断奶多年,为了把孩子养大,他只能倾其家财,去供销社兑换营养品。当时的李龙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劣孩童,他可不管王雨燕是不是在长身体,只要是好吃的,必须是他独占。可此一时非彼一时,囊箧萧条的李旭光,这次可没有像往常一样惯着李龙。只要李龙抢东西,李旭光绝对二话不说,抽出皮带就抡过去。

从小到大,李龙从未被父亲如此毒打,经历了这件事,他意识到,他不再是这个家的宠儿。王雨燕的闯入,彻底改变了他在家中的地位。感受到挫败的李龙,像是守卫自己领土的猛兽,把怒火全部释放到了王雨燕身上。

在这个家中,最让王雨燕感到迷惑的就是自己的身份,她从小虽然也管李旭光夫妇喊爹喊妈,但她却能清楚地觉察到,她与这个家总是隔着一层永远也戳不破的窗户纸。为了融进这个家,王雨燕做过很大的努力,可依旧无济于事。直到多年后的一天,王雨燕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竟是一座魔窟。

1992年7月2日,酷暑,15岁的王雨燕正穿着单薄的衣物在闺房中午休,忽然,满身酒气的李龙一把将房门推开,就在王雨燕睡眼惺忪之际,李龙已如恶狗捕食般将她压在身下。王雨燕就是千想万想,也不会料到李龙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她拼命地喊叫,希望能得到李旭光夫妇的搭救,可门外的回话让她陷入了绝望:

“喊什么喊,你本来就是我李家买来的媳妇,李龙以后就是你男人,从今天起,你俩就睡一间房了!”

这一次,李龙是在父亲的怂恿下,咬着牙走进了王雨燕的卧房。虽然他经常拿王雨燕撒气,但“拳头耳光”和“动手动脚”绝对是两码事。对于父亲的要求,李龙本身是严词拒绝,可酒壮怂人胆,在父亲的一再唆使下,李龙也逐渐失去了底线。借着酒劲儿享受了“鱼水之欢”的李龙,似乎开始迷恋上了这种感觉。有了第一次,这第二次、第三次就变得水到渠成;渐渐地,李龙也开始从心里接受了王雨燕是他媳妇的事实。两个月后,年过花甲的李旭光给李龙下了最后通牒,无论如何,他要在一年后抱上孙子。

父亲的要求在李龙看来,也并非无理取闹,毕竟他是父亲的老疙瘩,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虽然王雨燕还在含苞待放的年纪,但李龙压根儿也没想过怜香惜玉。满足泄欲与生子,才是王雨燕在这个家中的使命。

有句话说得好,叫“盼花花不开,盼人人不来”,就在李旭光望眼欲穿地等着孙子呱呱坠地时,一个女娃的啼哭,让这个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王雨燕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遭到了李龙的毒打,一家人把怨气全部撒在了这个“不争气”的媳妇身上。按照李旭光的个性,他没抱到孙子,这事情绝对没完。经济拮据又想抱孙子,李旭光在征得李龙同意后,故技重演,让“童媒”给女婴找个人家。

在“送走女儿”这件事上,王雨燕曾以死相逼,但还是没能改变残酷的事实。“女儿叫李艳梅,左侧腰上有一块葫芦形的胎记。”这是王雨燕对女儿仅存的一点儿记忆。

几次自杀未果后,王雨燕想通了一件事,与其让女儿跟着自己受罪,还不如让她离开这个“人间炼狱”。思来想去,王雨燕也渐渐开始释然。

按照李旭光给儿子下达的生育任务,第二年夏天应该是王雨燕再次怀孕的时期,可令一家人没料到的是,自从生下第一胎后,王雨燕的肚子就再也没有隆起过。经医生诊断,王雨燕不孕不育的直接原因,是月子期间遭到了李龙的毒打,患上了子宫内膜异位症。年迈的李旭光得知自己抱孙无望,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李旭光去世后,王雨燕绞尽脑汁想要找回女儿,可无奈的是,女儿到底送到了哪里,只有李旭光一人知晓。在那个“交通只能靠走,通信基本靠吼”的环境下,王雨燕要想找到女儿何其困难。

十七

相比母亲王雨燕的悲惨遭遇,女儿李艳梅无疑是一个幸运儿,新家是一个三口之家,上有老实本分的单亲母亲,下有一对虎头虎脑的调皮儿子。母亲姓叶,单名一个敏字,以纺布为生,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她的丈夫叫苏德,生前是个渔夫,死于溺水。叶敏的大儿子名叫苏杭,10岁;二儿子叫苏煜,2岁。

叶敏的生活原本也是幸福美满,可丈夫的突然离世,给这个家带来了灾难性的重创。虽然她曾经对“童养媳”这种陋习嗤之以鼻,但灾祸一旦落到自己头上,很少有人会再去顾忌什么伦理道德。

曾经有一个“童媒”主动找过她,给她列了一二三四诸多现实问题,其中最让她难以释怀的就是未来两个儿子的婚事。要说小儿子苏煜还能缓一缓,可大儿子苏杭已经10岁,再不考虑,就连结“童婚”都是个问题。计划生育已经施行,十多年后要想给儿子找个媳妇,那代价可比找“童养媳”要大太多。权衡利弊之后,叶敏还是欣然接受了“童媒”的建议。

叶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自从丈夫撒手人寰,她靠着一手针线活儿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因为待人接物都很规矩,在村里也是有口皆碑。自从李艳梅进了这个家,叶敏对她像是对待亲生女儿般悉心。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儿子苏杭虽然只有10岁,但在农忙之时也能顶起半边天,小儿子苏煜刚刚蹒跚学步,就知道把李艳梅抱在怀里,学着母亲的样子哄她睡觉。日子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转眼间便来到了2003年,这一年,四口之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母亲叶敏,因常年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大儿子苏杭肩负起了养家的使命,经常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了补贴家用,苏煜和李艳梅则成了母亲的跑腿小工,下村收衣送衣,成了他俩的主业。

说起来一家人过得也其乐融融、幸福美满。可殊不知,看似祥和的画面下,却隐藏着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老大苏杭早早出来赚钱,在和别人闲聊时,他曾说起过关于李艳梅的种种。“童养媳”在边远农村是屡见不鲜,经苏杭这么一说,很多过来人直接猜出了李艳梅的身份。听人说得头头是道,苏杭也开始怀疑李艳梅就是母亲娶过门的“童养媳”。家里一共兄弟俩,李艳梅以后究竟要和谁成家,这是他迫切要搞清楚的一件事。要知道,李艳梅如今长相可人,是绝对的美人坯子。

回家后,苏杭找到了母亲。在儿子的逼问下,叶敏也自知纸已包不住火:“我本想等你们大一些,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别人说得不假,艳梅是我娶来的童养媳。”

“娘,那是给我娶的,还是给弟弟娶的?”苏杭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生怕母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向着弟弟,但母亲随后的一句话,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顾虑。

“杭,你现在是家里的长子,都说长兄如父,以后我要是不能动了,你弟弟的事,你一定要过问。”

“娘,您放心。”

“你今年也十七八了,等艳梅长大了,我就把你们俩的事给办了,这样我也算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

苏杭听后,心里一丝窃喜:“我听娘的。”

叶敏叹了口气:“煜儿的事,你这个当哥的要多操心,要怪只怪你们的爹走得早,你娘我也没有大能耐,也只能……”

看着母亲哽咽在喉,苏杭很明智地没有说话,他安慰了母亲两句之后,哼着小曲儿走出了家门。

十八

村西头,苏煜和李艳梅坐在溪边歇脚。

“艳梅,你的脚还痛吗?”苏煜蹲下身子,把李艳梅的小脚捧在手里,小心地揉搓。

“煜哥哥,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做衣服的人家越来越少,以前咱们跑一个村能收到好几件,现在跑几个村也收不到一件。”

“煜哥哥,你也不要着急,叶娘的针线活儿也只是补贴家用,咱们不是还有杭哥哥吗?他说过,他承包的鱼塘可挣钱了。”

提起哥哥苏杭,苏煜心里有些不悦,家里拢共就5亩田地,紧种不够慢吃,哥哥还要用5亩地去跟别人换鱼塘。他不是小看哥哥的能力,而是觉得养鱼太不值。光是鱼苗的投资,就足够把家底全部败完;而且他听别人说,养鱼周期长、风险大,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这个家绝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别看苏煜还不到10岁,心智却成熟得很。如要把他们兄弟俩放在一起比较,苏杭是有勇无谋,苏煜则沉着冷静。

李艳梅从小就跟苏煜一起长大,苏煜的脾气她再了解不过,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李艳梅都能看出他到底是开心还是烦躁。“煜哥哥,不要揉了,不痛了。”

苏煜嘴角上扬,心情好了很多:“我不累,再揉会儿。”

李艳梅脸颊微红,把头转向一边。

在农村,十五六岁结婚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而且那些没有文化的村民,还总喜欢把男女之间那点儿破事挂在嘴边,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村里的孩子想不早熟都难。

苏煜从小把李艳梅当成妹妹,处处呵护,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与李艳梅之间的那种情感总是掺杂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深切。

比如今天这一幕,如果换成亲兄妹,李艳梅绝对不会露出如此娇羞的神情,而苏煜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忸怩。没有了血缘的牵制,也就等于缺少了道德伦理的枷锁,从小青梅竹马的两个人,难免会暗生情愫。而这一切,母亲叶敏和哥哥苏杭全都被蒙在鼓里。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眉目传情间,也让哥哥苏杭看出了一丝猫儿腻。

200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苏杭放完鱼苗途经自家的玉米地,弟弟苏煜和李艳梅的交谈声,从玉米地深处传来,此时夜幕低垂,四周寂静无声,若不是李艳梅的声音如空谷鸟鸣般婉转,苏杭也不可能留意到玉米地中还藏有两个人。

为了不打草惊蛇,苏杭弯下腰,踩着田埂一点儿一点儿向前挪步。

“艳梅,你别老笑啊,你倒是说啊,以后愿不愿意做我媳妇?”

李艳梅坐在苏煜的怀中,双手钩着对方的脖颈:“只要叶娘同意,我没意见。”

“放心,娘肯定愿意。”苏煜说完,还不忘在李艳梅的小嘴上狠狠地亲上一口。

而这一幕,让赶来的苏杭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发冲冠的他,冲二人喊道:“你们两个在干啥?!”

苏煜原本吓了一跳,但转脸一看是哥哥苏杭,表情轻松地回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哥啊,没啥,我以后准备娶艳梅做媳妇。”

“娶艳梅做媳妇?你小子才多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竟然把你未来大嫂给拱了!”

苏煜心中一寒:“你说什么?什么大嫂?”

苏杭上前,一把拽住苏煜:“我懒得在这儿跟你废话,回去看娘怎么收拾你们!”

回到家中,母亲叶敏坐卧在床,当从苏杭嘴中得知刚才发生的一幕后,她一个巴掌扇在了苏煜的脸上。叶敏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传统的贞操观,在她心里比命都重要,在她心中,从李艳梅过门那一天起,她就是大儿子苏杭的媳妇。现在苏煜竟然和自己的大嫂干出了苟且之事,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要是传出去,她绝对没脸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

“娘,你这是……”从小到大,苏煜从未见过母亲这般震怒。

“不要喊我娘,我告诉你,你和艳梅不可能!”

苏煜捂着刺痛的左脸,跪步到母亲跟前:“为什么?我是真心喜欢艳梅,她也喜欢我,我俩为啥不能在一起?”

“我说不能就不能!”叶敏怒目圆睁瞪向李艳梅,“艳梅,我告诉你,我们女人一定要守妇道,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小对你不薄,你欠我一个养育之恩,我也受得起你喊我一声叶娘!你和苏煜的事,就此打住,你记住,你以后是苏杭的媳妇,不能再对其他人有一点儿念想!”

在这个家里,要说人微言轻,莫过于李艳梅,面对叶敏的训斥,她除了跪在地上默默流泪,不敢顶撞一句。

“娘,这不公平!”苏煜一气之下,从地上站起,“大哥跟艳梅根本没有感情,艳梅不能做大哥的老婆!”

叶敏拿起床边的拐杖,一棍打在苏煜身上:“你这个不孝之子,给我滚,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你和艳梅就没有可能!”

面对母亲的愚昧和顽固,苏煜丢下一句“滚就滚”,愤然摔门而出。

十九

深夜,四周漆黑一片,身心俱疲的苏煜如行尸走肉般在村路上蹒跚而行,他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为何母亲会在这件事情上向着大哥,在苏煜眼里,大哥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粗人,和他相比,自己唯一差的就是不能挣钱养家。而母亲在苏煜心中也就是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谈不上所谓的眼界,如此一来,这件事在苏煜心中有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因为大哥能挣钱,所以母亲向着他。”

“不就是挣钱嘛,我苏煜不混出个人样来,就不回这个家!”余火未熄的他,摸黑扒了一辆去城里的小货车,开始了自己的打工之路。

苏煜的第一份活儿,是给米厂抬大米,一袋3角钱,每天保底100袋,不包吃住,苏煜干了半个月,累死累活,没有一点儿盈余。后来一个工友见苏煜身世可怜,便把他介绍给一个叉车工当徒弟,包吃包住,每天10元钱报酬。

云汐市临近泗水河,水路运输相当便利,既然有运输,那就必然离不开装卸。现在的码头可不像早年的上海滩,快速的货运系统,催生了鼎盛的叉车行业。

叉车又被称为工业搬运车,按照吨数从小到大分类,可分为内燃叉车、重型叉车、集装箱叉车和侧面叉车4种。但不管哪一种叉车,都有一个弊端,当货物堆满叉架时,司机的视线会被挡得严严实实。虽说叉车在设计时,规定严禁满货驾驶,但为了节省时间,很多叉车司机都是“垒积木”的高手。

既然司机在叉车行驶过程中视线经常被遮挡,那么驾驶时就必须找一个人帮忙指挥。这种活儿没有技术含量,工资很低,有家有业的人干这个没办法糊口,没家没业的人很多又不屑于干;而像苏煜这种农村来的单身青年,干这种活儿再适合不过。

对别人来说,这只是一份上不了台面的工作,但在苏煜心里,却倍感珍惜。码头来往船只的噪声很大,为了给叉车司机传递正确的行车路线,他只能多张嘴、勤跑腿。有时运一趟货下来,苏煜要用一瓢水才能缓解喉咙的不适。不仅如此,苏煜有时还主动帮驾驶员分担活计。他抱着“多门本事多条出路”的想法,仅用了3个月的时间,便熟练掌握了各种叉车的驾驶技巧。一天10元钱的报酬,围着叉车跑前跑后,整个码头也只有苏煜这个老实人能干得下来。

一个月后,一位叉车老板找到苏煜,开出包吃包住、每月2000元的高薪,希望苏煜加入他的车队。从天而降的馅饼,让这个农村娃迎来了新的曙光。每月2000元,一年就是24000元,这是哥哥苏杭起早贪黑两年才能换回的收入。苏煜拿着劳务合同,回想一年前离家的场景,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

在离家的一年里,哥哥苏杭曾千方百计想让他回家,用的理由都是那句:“娘快不行了,要见你最后一面。”

第一次接到电话是半年前,那时苏煜正在码头帮着接货,哥哥苏杭在电话里称“母亲病重,速回”。而当苏煜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回到家时,却发现李艳梅和苏杭在忙着卖鱼,母亲坐在床上板着脸,责怪他为什么出门这么久也不往家捎句话。

那天苏煜和哥哥苏杭大吵了一架,他质问苏杭,为什么要在电话中撒谎,而苏杭则以“不孝子”反驳,要不是李艳梅从中劝说,两人可能早就大打出手了。

如果说苏煜第一次离开是为了争口气,那么这次离开似乎又多了些悲凉。因为他注意到了李艳梅看他的眼神,那种陌生感,让他心如刀绞。李艳梅是他的初恋,承载着他最甜蜜的梦。

《新不了情》中有段歌词,最能表达苏煜此刻的心情:“心若倦了,泪也干了,这份深情,难舍难了,曾经拥有,天荒地老,已不见你,暮暮与朝朝……”

“男人,只有自己腰包鼓了,说话才会硬气!”码头叉车工酒后的一句话,让苏煜很是受用,这句话也成了指引他人生道路的风向标。

可“你要别人钱,别人要你命”,一个月2000元的叉车活儿,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干,工资是底薪加提成,要想把那20张“毛爷爷”准时领回家,必须完成公司的任务量。如此一来,起早贪黑就成了家常便饭。辛辛苦苦干了两年,苏煜手头攒了整整4万元,就在他想着要衣锦还乡时,哥哥苏杭打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边,苏杭只说了四个字:“娘咽气了。”

二十

苏煜赶到家时,夜幕早已降临,母亲的灵堂早已搭好,哥哥苏杭跪在厅堂中,按照当地习俗,老者去世,非亲生子女不得守灵,当晚李艳梅并没有出现。

灵堂内,兄弟二人披麻戴孝相对而立,就在苏煜刚想开口时,苏杭一记耳光结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我给你打过多少次电话,告诉你娘快不行了,想见你一面,你在哪里?娘在临死前都没见到你最后一面,你现在回来有什么用?”

苏煜没有说话,跪在棺椁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他反手回给苏杭一耳光:“你有什么资格来训斥我?要不是你之前在电话里对我撒谎,我能连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苏杭对这个弟弟早就窝着火,他觉得从小到大要不是他辛苦劳作,这一家子连西北风都喝不上。当年苏煜勾搭自己老婆李艳梅这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倒好,苏煜这个白眼狼竟然不念兄弟情,当着去世母亲的面造反,实属大逆不道。

“好你个苏煜,今天这里没别人,咱俩就当着娘的面,把老账新账一起算一算!”

苏煜腰包鼓了以后,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行,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苏杭是个粗人,粗人自然是靠力气说话,苏煜对哥哥的本性了解得一清二楚,当苏杭后撤时,苏煜弯腰捡起铁耙握在手中。

见弟弟准备动真格,苏杭也把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怒目中的血丝,让苏煜感觉到了来势汹汹的杀气。

苏煜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听“当啷”一声,摆在棺材前的“长明灯”被他踢翻在地,满满一碗灯油如泼墨般洒了出来。踢翻油灯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苏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兄弟二人多年的积怨在此刻爆发。苏杭趁着苏煜愣神之际,一拳打中了对方的脸颊。苏煜感到唇边一咸,鲜血顿时充斥了口腔,此刻苏煜也顾不上兄弟情谊,挥起铁耙便朝苏杭要害处打去。

苏杭虽然赤手空拳,但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他,在交手中并未吃亏,几个回合下来,苏煜手中的铁耙被他打落,战局的胜负已非常明显。可就在苏杭准备全力一击结束这场争斗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那碗泼在地上的灯油,让助跑中的苏杭仰面滑倒在地,就在苏煜准备抱拳自卫时,地上的铁耙已刺穿了苏杭的后脑。

若不是苏杭还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苏煜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恐惧中,他扑倒在苏杭身边:“哥,哥,哥你不要吓我,你醒醒!”苏煜剧烈摇晃着苏杭的身体,可遗憾的是,前后没有一分钟,苏杭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的死,让苏煜始料未及,屋内就只有两个人,现在一死一活,他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冷静之后的他望着墙上母亲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母亲的微笑,在苏煜眼中是那么诡异,地上的灯油还在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苏煜看着一老一少两具尸体,竟笑出了声:“娘啊,说到底您还是向着哥,您都走了还不忘把他带走,得,您娘儿俩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话虽这么说,但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尸体给处理掉。按照农村习俗,鸡鸣之后就有人来奔丧,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两三个小时。索桥村地广人稀,每家每户宅基地面积都很大,苏煜起先想把尸体埋在菜地里,但他没有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挖好足够装下一个人的大坑。而且第二天一早就要起丧,前来吊唁的人一定不少,尸体不管藏在哪里都不能保证绝对安全,思来想去,只有扔在院子拐角的水井中最为妥当。

时间不等人,既然没有好办法,苏煜只能先将家中的水缸灌满,以应付第二天的白事,接着他又打了几桶水冲洗现场,直至准备工作做完,苏杭的尸体才被扔了下去。

二十一

3个小时后,院子的铁门被轻轻推开,李艳梅头裹白布走了进来。如果昨天晚上的事发生在几年前,苏煜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毕竟那时候,他和李艳梅还是热恋中的情侣。可如今物是人非,李艳梅现在是他的大嫂,若要是让她知道大哥被杀,这件事绝对不好收场。

“煜哥哥,苏……他去哪里了?”李艳梅刚一开口,苏煜就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几年前和李艳梅钻玉米地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就是用现在这种口吻称自己为“煜哥哥”。

见苏煜没有反应,李艳梅四下观望一番,发现屋内确实没有苏杭的踪影,她轻声唤了苏煜的名字:“煜哥哥,他去哪里了?”

苏煜留意到了一个细节,李艳梅用“他”字代替了苏杭的名字,这至少说明一点,李艳梅还在乎苏煜的感受。

“我和他吵了一架,他走了。”苏煜猜准了对方心里还有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娘今天办丧,他怎么能走了?”

“他怪我没送娘最后一程,但你也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我的解释他听不进去,然后就走了。”

李艳梅眉头一皱:“他总是这样,有时候喝完酒摔门就走,几天几夜不回来。”

李艳梅说话时的神情告诉苏煜,她与苏杭的日子可能过得并不和谐。

苏煜说:“娘的丧事,他在与不在都照办,而且我要给娘风光大葬。”苏煜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沓百元大钞。

李艳梅摇头:“你在外面赚点儿钱不容易,他是家中的长子,这家里什么都是他占着,这钱理所应当是他出。”

苏煜心中一暖:“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能归他,但你不能。”

苏煜此言一出,李艳梅羞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院外还未来人,趁着蒙蒙夜色,苏煜一把抱住李艳梅,将她拉进卧房:“如果他不回来,你愿不愿意跟了我?”

李艳梅在苏煜怀中无力地反抗:“煜哥哥,你……我……”

见李艳梅已语无伦次,苏煜一把将她按在床上。

“煜哥哥,不行,不行……”

年近20岁的苏煜,至今还是处男之身,点燃的欲火把他灼烧得失去了理智。院外大门敞开,院内尸骨未寒,在此情此景下,苏煜和李艳梅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切。

李艳梅虽已不是黄花闺女,但偷情还是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作为农村小媳妇,保守的男女思想禁锢她太长时间,苏煜的鲁莽仿佛扯断了她的枷锁,带她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交欢后的苏煜,像是吃饱荤腥的野猫,下身满足的他,双手还不忘在李艳梅身上不停地摸索,若不是乡亲前来奔丧,苏煜估计早就忘记母亲的尸体还躺在灵堂之中。

长子苏杭不在,苏煜作为次子主持母亲的丧事也没人会说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孝心,苏煜出钱在村委会食堂大摆3天流水席,全村男女老少不管行没行礼,3天内好酒好菜管够。苏煜这么做除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

苏杭的尸体现在还在水井中,家里平时吃水全指望这口水井,如果不把尸体捞出,迟早会被发现。所以他必须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时间处理尸体。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家中的水井太深,井口又窄,苏煜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将苏杭的尸体捞出,多次尝试未果,他借来软梯,准备晚上再次尝试。

苏煜原本以为事情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耐不住寂寞的李艳梅竟然在半夜偷偷溜进了院子。苏杭的尸体刚被托举到井口,就被赶来的李艳梅撞了个正着。

对方的突然造访,让苏煜有些措手不及,他自欺欺人地把尸体挡在身后,战战兢兢地问道:“艳梅,你……你怎么来了?”

李艳梅从进门时就注意到了躺在地上的苏杭,她绕过苏煜,指着苏杭头上的血窟窿问:“他……他……他死了?”

苏煜原本以为李艳梅会因此恐惧万分,可令他意外的是,李艳梅的话语中竟透出一丝惊喜的味道。苏煜平静地回答:“死了,前天跟我打了一架,脚底一滑仰面摔在了铁耙上,然后就成这样了。”

“是你杀了他?”李艳梅说话的口吻,仿佛死去的不是她丈夫,而是一个陌生人。

“是娘要带走他。”苏煜说着拉起李艳梅,“既然让你看见了,也是天意,娘和大哥都死了,以后就咱俩过吧。”

李艳梅深情一视,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煜心生疑惑:“艳梅,难道你要为了他去告发我?”

“不不不。”李艳梅连忙摆手,“我是说,现在不是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无缘无故地失踪了,我要是再跟你在一起,附近的人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认为是我们两个联手害死了他,如果有人报了警,该怎么办?”

满腔激情的苏煜,被李艳梅的话浇醒了大半:“你说得对,我们俩现在确实不能在一起。”

“煜哥哥,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我打小就知道,今生能做你的女人,是我李艳梅的福气。你我现在还年轻,如果彼此心里都有对方,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你先去外面挣你的钱,他的尸体就扔在井里,等过几年,尸体化为白骨,村里再也没人记起他时,我就以外出打工的名义和你远走高飞,咱们去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听着李艳梅的构想,苏煜仿佛已经看到了幸福的未来。他一脚将苏杭的尸体踢回井中,在月光下,苏煜将李艳梅熊抱而起,不久,屋内又传出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二十二

半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李艳梅逐渐适应了田里的农活儿,村里每每有人问起苏杭的下落时,她都以“外出打工”为由搪塞过去。苏煜依旧在码头做叉车工,为了每月2000元的工资,他经常没日没夜,有时甚至接连几个月都无法休息,和李艳梅也是聚少离多。农村手机信号很差,一通电话,都是杂音,除非是紧急情况才电话联系,两人用手机通话的次数寥寥无几。

李艳梅没有出过远门,对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所以她能耐得住寂寞。想着几年后就能和苏煜远走高飞,李艳梅也算是有了个盼头。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拜访,彻底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那天中午,李艳梅扛着锄头从田间归来,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站在她家大门口来回踱步,正在李艳梅疑惑是不是苏煜的什么朋友时,女人突然朝李艳梅这边看了过来。女人先是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接着突然双目圆睁,她快速跑到李艳梅身边,带着激动和期盼问:“你是不是叫李艳梅?”

面对女人的热情,李艳梅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她战战兢兢地问:“我是,你是谁?”

女人喜极而泣:“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艳梅,真的是你,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

女人如此神经质,让李艳梅有些害怕,她慢慢走到门口,一个反身便将院门关闭。女人擦了擦眼角,将铁门推开一个缝隙对着院内喊道:“艳梅,你开门,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李艳梅突然惊在原地,因为自打看到这女人的第一眼,她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这个问题让她困惑了很多年,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了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不是真的,李艳梅都想问个所以然出来。“你说什么?你是我妈?”李艳梅打开了大门。

女人泪眼婆娑:“你刚出生时,左侧腰上有一块葫芦形的胎记,你被抱走的那天,是1995年9月17日,接走你的女人叫叶敏,她们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苏杭,小儿子叫苏煜,你被这家娶回来,是要嫁给大儿子当童养媳。我说得对不对?”

“你真的是……”李艳梅“妈”字还没说出口,女人便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艳梅,你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从你被抱走的那天起我就在找你,我已经足足找了你20多年……”

良久之后,李艳梅把哭得几近昏厥的女人搀扶回屋内,听女人讲起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母亲叫王雨燕,也是一名童养媳,当年李艳梅被卖给叶家,完全是她父亲李龙一家人造的孽。这位孱弱的女人为了摆脱李家的魔爪,独自一人外出打工,只要身上有点儿余钱,就会在云汐市大街小巷发寻人启事。这些年她几乎跑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自己和女儿被卖做童养媳的事情也曾被当地媒体报道过,由于当年的信息传输不畅,那则报道只在地方台播了几十秒便不了了之。好在节目下方留了王雨燕的联系方式,多年后,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短信,说她女儿李艳梅在索桥村。一来,王雨燕在云汐市找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过这个地方;二来,这些年她已经收到了无数条类似的信息,数次寻找无果,她已有些心灰意冷。直到半年后,再没人给她提供线索时,她才想起索桥村这个地方,为了找到这个偏僻的村落,王雨燕多处辗转,询问了很多人,最后是小卖部的老大爷告知了李艳梅现在的住处,她抱着最后的希望而来,终于没有失望而归。

知道了全部经过后,李艳梅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福,她今天终于知道,原来还有一个那么疼爱自己的母亲,这份失而复得的母爱,将她这些年空洞的内心,填得严严实实。她一把将母亲抱在怀中,那句发自肺腑的“妈,你辛苦了”,又让母女俩哭成一团。

冷静下来之后,李艳梅突然意识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母亲这些年在外漂泊,肯定是居无定所,现在自己认了亲,母亲按理说是要跟自己住在一起的,可苏杭的尸体还封在院子里的水井中,假如母亲住过来,迟早会发现这个秘密。而且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结了婚,万一母亲提出要见见苏杭,她又该如何解释?

现在苏杭已死,她又与苏煜私订终身,母亲的出现,打乱了所有计划。思前想后,李艳梅想到了一个最稳妥的方式,把母亲暂时蒙在鼓里。等到时机成熟离开索桥村后,再寻个陌生的城市把母亲接过去,到时候就说苏煜是自己老公,只要她和苏煜不说漏嘴,母亲也不会过问以前的事情。自从苏杭死后,李艳梅能感觉到苏煜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的精神状态,为了不给苏煜增加负担,李艳梅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告诉苏煜。

李艳梅和母亲约法三章:第一,她希望母亲不要来得太频繁,一个月最多只能来一次。第二,当有外人在场时,两人不能以母女相称。第三,不要和索桥村的任何村民提起关于她俩的事情。对于女儿的要求,王雨燕当然是欣然接受。她心里清楚,自己贸然闯入女儿的生活,要给女儿时间去缓冲,女儿提出的一切要求,在她看来都合情合理。

二十三

李艳梅的生活因王雨燕的加入,变得幸福无比;与此同时,苏煜的生活也因另一个人的进入,而变得“性福”连连。她叫秦丽娟,是码头港佬秦叔的四女儿。

在泗水河码头,有数不清的人靠叉车这门活计吃饭,按照一辆叉车十来万的价格计算,一个叉车队的总投资也不过上百万,这个数字对苏煜来说是天文数字,但在很多有钱人眼里,不过是一辆车的钱。

叉车投资不高,可收入很可观。叉车是计件收费,小件10至50元,大件100至300元,遇到货船生意的旺季,一个叉车队每天随随便便就有一两万的毛收入。苏煜算过一笔账,一个小规模叉车队,去掉人员工资、机器损耗,基本半年就能回本。只要有钱,干叉车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要想在码头吃叉车这口饭,必须经过一个人的同意,这人就是港佬。

“港佬”顾名思义,就是“港口大佬”的简称,也是一个码头的负责人,他管理着码头所有的劳工。苏煜所在码头的港佬姓秦,50多岁,大家称呼他秦叔。秦叔有一个20人的叉车队,在码头算是中等规模。

泗水河各个码头的港佬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既然已经收取了管理费(保护费),就不能过多地干涉码头的经济自由。试想,如果码头的叉车都被港佬承包,那别人就没饭吃,时间一长,肯定有人闹事,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定因素,才有了这个规定。

秦叔有4个女儿,最小的女儿叫秦丽娟,她绝对遗传了父亲混事的基因,整天一副“太妹”打扮:超短裙、露脐装、高跟鞋、黑丝袜,什么衣服能让男人血脉偾张,她便喜欢穿什么。

记得第一次见秦丽娟时,苏煜正在加班叉货,那天秦丽娟穿了件透视装,码头的很多司机见了她,眼睛都快直了,唯独苏煜红着脸不敢正视。见惯大风大浪的秦丽娟,一眼就看出苏煜还是个娇羞的“小正太”。吃腻了重口味的老男人,她早就想找个奶油小生解解腻。

秦丽娟今年二十有五,算起来比苏煜还大上好几岁,看着苏煜那张稚嫩帅气的脸,秦丽娟有了想“吃掉”他的冲动。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秦丽娟只用了一个月,便把苏煜成功按在了床上。像秦丽娟这种野性的女人,就像是毒品,只要尝过就会让人上瘾。秦丽娟不缺钱,缺的就是一个能和她配得来的男人,苏煜健壮的身材和俊秀的脸蛋,对她来说都是极品中的极品。用她的话说,她从来没有在床上那么满足过。

对于女儿和苏煜的事情,港佬秦叔从不过问,有时他甚至会主动给苏煜放假,让两人出去厮混。一边是有钱又风骚的秦丽娟,一边是土里土气的农妇李艳梅;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用猜,苏煜的情感天平已经严重地歪向了秦丽娟。人都是自私的,一旦心里有了人,便会本能地排挤另一个。苏煜每每想起李艳梅曾被哥哥苏杭疯狂“输出”过,内心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情感上的转变似乎并没有给苏煜的生活带来多大变化,可一件事的发生,却让苏煜不得不在两个女人之间做出选择。半年后,秦丽娟有了身孕,港佬要求苏煜必须负起这个责任,和秦丽娟结婚。

苏煜之所以没有和李艳梅断了联系,就是担心秦丽娟是把他当“凯子”玩,可没想到秦丽娟竟然来真的,如此一来他必须要斩断一头了。

苏煜明白,李艳梅那边,绝对不能简单地摊牌了事,他害死苏杭的事,李艳梅全部知晓,如果惹恼了对方,一个报警电话,就能让他美梦破碎。想来想去,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才是最彻底的解决方法。

苏煜害死过一个人,和普通人相比,他更容易有犯罪冲动,只要他狠下心来,就等于宣判了李艳梅的死刑。一个月后,苏煜赶回家里,趁着李艳梅在锅灶前忙活的空隙,他拿起水果刀突然从身后割开了李艳梅的喉管。待对方咽气之后,苏煜从屋中找来床单,将尸体简单包裹后,埋在了院子里的菜地中。

因为时间匆忙,苏煜并没有来得及打扫现场,可巧的是,李艳梅被杀的第二天,正是王雨燕和女儿约定的见面时间。

王雨燕赶到时,已临近中午,见烟囱还没起火,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去厨房给女儿做些饭菜,可刚推开木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让她扶墙干哕了好一会儿。

看到灶台边喷满的血迹,再联想到失踪的女儿,王雨燕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种绝望和无助,让她的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她跌跌撞撞地顺着血迹走到菜地中央,地面刚堆砌的软土被她疯狂地扒开,不久后,一张沾满血迹的床单露出来了。王雨燕双手开始剧烈地抖动,她不敢再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幕。一捧,两捧,三捧……尸体头部的泥土被清理干净,掀开床单的那一刻,王雨燕还是没能经受住打击,瞬间昏了过去。

当王雨燕醒来时,已是月色朦胧,她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干了眼泪。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现在女儿没了,生死对她来说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极度悲伤的人往往会走两种极端:前者疯癫,后者疯狂。王雨燕把女儿重新下葬,发誓要亲手为女儿报仇。

自从女儿和她约法三章,她心里就清楚,女儿一定有事瞒着她。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以买东西的名义,从小卖铺老大爷那里得知了女儿家里的种种情况。老大爷还告诉她,苏煜昨天曾回过家,并从店里买了一把铁锹。王雨燕立即回到家中,将那把还沾有血迹的铁锹交给老大爷辨认,老大爷很肯定地说,这就是他们家卖出去的铁锹。

王雨燕随后又打开了女儿的手机,发现女儿和苏煜之间曾发过多条露骨的短信,女儿被杀的前一天上午,两人还有过通话。一切的证据都证明,那个杀死自己女儿的人就是苏煜。堂屋里挂着一张全家福,在记下苏煜的长相后,王雨燕又从老大爷那里打听到了苏煜的下落。

二十四

与此同时,苏煜正在秦丽娟家中商讨两人的婚姻大事。

可港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苏煜像吃了一只死苍蝇般难受:“我已经找人把丽娟的血样邮寄到了香港,现在化验结果回来了,丽娟肚子里怀的是男孩儿,将来这男孩儿姓秦,你没意见吧?”

“什么?姓秦?”苏煜突然从座位上站起,“秦叔,你的意思,是让我倒插门?”

港佬冷哼一声:“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现在苏家就剩下苏煜一个人,如果倒插门,那就等于给苏家绝了后,农村人把认祖归宗看得极为重要,苏煜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见苏煜有些为难,秦丽娟带头替父亲打抱不平:“苏煜,我告诉你,要不是我肚里怀的是男孩儿,咱俩根本就不可能。我爸4个女儿,现在就我怀的是男孩儿,他老人家这么多家产,自然是要秦家的人继承,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必须姓秦!”

“丽娟你……”

“我什么我,你也不想想,这么长时间,出去吃喝玩乐,哪一样不是我花的钱,你有什么,咱们结婚后的车房谁给?还不是我爸?我告诉你,就凭你的条件,能给我们秦家倒插门,都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别得寸进尺,我告诉你!”

秦丽娟的话,让苏煜无言以对,认清对方的嘴脸后,他顿时懊悔不及。他自责不该那么冲动把李艳梅置于死地,幡然醒悟的他,又想起了与李艳梅之间甜蜜的日子。从秦家离开后,苏煜只丢下一句话:“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和港佬闹翻,码头他铁定是混不下去了,他只能辞去工作整日买醉。偶然途经楼窑村,他也会和站街小姐一夜风流,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暂时忘却了痛苦,可他哪里知道,有一双眼睛,已悄悄地注视了他很长时间,那个人便是前来索命的王雨燕。

王雨燕想过很多种方法要弄死苏煜,但摸清楚苏煜的生活规律后,她设计了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假扮站街小姐,将人骗进屋中杀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抛尸。王雨燕食不果腹时,也做过小姐,站街算是她的老本行。在找寻女儿的期间,她跑遍了云汐市的大街小巷,距离楼窑村最近且适合抛尸的地方也能找到。推敲之后,王雨燕觉得这个计划完全可行。

可计划考虑得再周全,也难免百密一疏,王雨燕没有料到,在楼窑村当小姐,还要向当地大哥缴纳保护费。巨额的开销,让她囊中羞涩,无法再购置抛尸工具。就在王雨燕准备多接几个客人赚点儿余钱时,房东的摩托车成了她的首要之选。在和房东多次发生关系后,王雨燕成功取得了房东的信任。

有了运尸工具,复仇计划终于可以提上日程。那天晚上,王雨燕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苏煜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其间有好几个人上来询价,王雨燕都以“熟客预定”为由婉言推辞。晚上9点半,“熟客”终于进入了视野,王雨燕主动上前挽住了苏煜的胳膊,酩酊大醉的苏煜自然不会想到眼前的小姐竟是李艳梅的生母。苏煜像往常一样,在“小姐”的带领下,走进了出租屋。翻云覆雨后,酒精上脑的苏煜昏睡过去,王雨燕抓住时机,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匕首,疯狂地向对方胸口刺去。

凌晨1点,没有路灯的楼窑村彻底被黑夜侵袭,王雨燕骑着摩托将尸体载到了一座封闭的石桥上。桥的那一头是河北村,也是王雨燕伤心绝望的地方。这座石桥她曾经来过,若不是当时女儿还下落不明,她可能早就从这里跳了下去。苏煜的尸体被王雨燕绑在了桥边的石狮子上,随着石狮的下落,尸体也被快速地拖入水中。

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流,王雨燕心中感到无比地失落。女儿的仇是报了,可她又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双手会沾满鲜血,然而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善良的母亲拿起了屠刀?也许,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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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滴水·尸案调查科系列(完结版·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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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案 寄生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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