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一

“铲坟头”这门靠死人吃饭的手艺,对很多人来说相当陌生。要想了解这一行当,还要从土葬开始说起。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不光帝王将相爱修陵墓,就连乡村百姓对此都颇为讲究。按照土葬的礼法,逝者西去,停尸3天择厚土下葬,棺椁掩埋后,孝子贤孙要从“头七”开始,每隔7天给坟地修土,直至“五七”坟包成形。“五七”也是整个葬礼的完结日期,到了这天,除了要将坟包堆起踩实之外,还有一道极为重要的程序——上坟头。至于坟包顶端为何要放置坟头,已无从考究。主流学派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风水学说,由于坟头为倒锥造型,有利于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超度亡魂,所以只要是土葬,一般都会放置坟头。第二种是建筑学说,所谓“入土为安”,既然入了土,地面就应当有个标志,以便后人可以找到这个地方祭奠缅怀。如果坟包上不上坟头,久而久之,很容易让人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土堆,所以坟头还有地标的作用。但不管基于哪一点,坟头都是整个葬礼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懂行的人都知道,铲坟头绝对不是用泥巴简简单单捏一个就完事,其中讲究颇多。以死者年纪为例,年幼者去世,魂魄不稳,坟头要雕成八卦状,以防死后魂飞魄散;以死亡原因为例,死于非命者,怨气大,要在制作坟头时混入朱砂避免尸变;以死者人数为例,单人下葬取一,普通合葬选二,特殊合葬(配阴婚),则要视情况铲多个坟头摆成阵法。不过随着火葬制度的施行,老式的土坟逐渐被正规墓地取代,讲究封建迷信者也寥寥无几。在多方面因素的刺激下,从事“铲坟头”行当的人,已经屈指可数。

少归少,但不代表没有。生活在云汐市仙槐村的高钱坤就一直吃这碗饭。指着“铲坟头”的手艺,如今的他已混得有车有房。用他的话来说:“我干的这行,要么三年不开张,要么开张吃三年。”有人纳闷儿了,如此偏门的行业,为何会给他带来不菲的经济收入?想知道答案,还要从仙槐村开始说起。

生活在云汐市的年轻人可能对仙槐村并不熟悉,但如果问起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市民,那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因就在于仙槐村里生长着一棵千年古槐。

据传说,槐树上住着一位有求必应的树仙,曾帮许多人脱离苦难。消息一经传出,就很容易被人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槐树周围建有一座庙宇,名为“仙槐庙”,庙宇始建于乾隆年间,距今已有200多年的历史。从那个时候开始直至20世纪50年代,仙槐庙的香火一直很旺。曾经,不光是云汐本地人,甚至连外地人也会专程前来拜祭。但好景不长,1966年全国开展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在这场运动中,明确提出了“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口号,也就是后来大字报上到处张贴的“破四旧”。“破四旧”中,把“破除封建迷信”列为头等大事。

“破四旧”刚开始,“仙槐村”的村主任马运财就在第一时间接到指令,要求在一周内砍掉槐树。马运财收到电报时,愁得一整天吃不下饭。要知道“仙槐村”之所以这么出名,完全是因为那棵千年古槐,而且方圆百里内的人都相信,槐树上住着神仙,这要是把树给砍掉,必遭天谴。但上面的要求如果不听,自己的乌纱帽怕是不保。思来想去之后,马运财召开了全体村民会议,并在会上承诺,只要有人愿意出面砍掉槐树,整棵树的木材便归此人所有。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马运财此话一出,当即有4户人家报名。那时候人丁兴旺,虽说只有4户,但总劳力一共有22人之多。见再也没人报名,马运财允诺,除了古槐树4家平分外,仙槐庙内的所有东西也均归4家所有。此言一出,多户人家都懊悔不已,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人做梦都想住进砖瓦房,仙槐庙拆下的砖瓦,盖上4间瓦房绝对是绰绰有余。

世上没有后悔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4家人在承诺书上签字画押之后,一支由22名男丁拼凑的“砍槐小分队”当即组建完成。千年古槐在整个云汐绝对算得上头号灵物,为了表示“破四旧”的决心,马运财邀请了乡、镇、区的主要领导参与了这次“砍槐行动”。

要说也邪气,活动当天本来是艳阳高照,可就在“砍槐小分队”摇旗从村里出发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炸雷。作为村主任的马运财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主要领导都在给队伍加油鼓劲儿,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村民葛宝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葛大胆”,为了能多分两块砖,他主动扛起铁棍旗走在队伍最前端。

仙槐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村落,古槐树位于村子最西头,从村委会出发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就在众人敲锣打鼓赶到时,天空中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马运财见状,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他以下雨为借口试图说服区长,看能否改日再砍。

没想到此话一出,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竟然是扛旗的葛宝龙,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村主任,这点儿毛毛雨对我们庄稼汉来说算个啥?我还等着木材和砖瓦盖新房呢!领导和乡亲们都来了,你不能说撤就撤啊!”

“葛大胆你……”被当场驳了面子,马运财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葛宝龙指了指树顶,低声说道:“村主任,你该不会真相信树上住着神仙吧?”

“葛大胆,说什么屁话!砍砍砍,今天就是下刀子,这树也要给老子砍了!”马运财话音刚落,一个炸雷突然劈开天际。

“难不成树仙发怒了?”参与砍树的人都有些心虚。

葛宝龙刚刚羞辱过村主任,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当然要起模范带头作用。“瞧瞧你们这点儿出息,打个雷就把你们吓成这鸟样,把锯子给我,我来!”葛宝龙说着,将手中的金属旗杆往地上一戳,可就在这时,惊人的一幕突然发生了,乌云中劈下的第二道炸雷直接落到了葛宝龙身上,一眨眼的工夫,他整个人被烧成了焦炭。

“树仙显灵了!”围观人群中的一声尖叫,使得众人纷纷逃窜,区里的领导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那个年代的官员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文化水平都很有限,鬼神之事不是他们不信,而是“屁股决定脑袋”,让他们不能相信。可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么多人亲眼见证了“树仙显灵”,就算是喊着唯物主义口号的领导,也不敢再来以身试险。

声势浩大的“砍槐行动”,最终以葛宝龙被劈死落下帷幕。虽然区委领导下了死命令,要求任何人不能把当天的消息透露出去,但是纸包不住火,“树仙发怒”的“新闻”还是传得沸沸扬扬。那时候物质匮乏,市民茶余饭后全靠摆“龙门阵”度过,闲来无事,“树仙”就成了多数人摔牌嗑瓜子时的必聊之事。俗话说“三人成虎”,无论这件事最终被传出多少个版本,“树上住着神仙”的说法,是大家一致认同的事实。

然而“枪打出头鸟”,事情传得越凶,惹出的麻烦也就越大。后经上级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千年古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由于特殊原因,树可以暂时不砍,但仙槐庙必须废弃,并永久封闭。

说来说去,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接到指令后,马运财找了几个瓦工,把仙槐庙四周的围墙全部封死,接着又用油漆笔写了一句:“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件事才算跟上面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

可让马运财没想到的是,上级领导刚糊弄好,下级村民却翻了天,绝大多数人担心断了香火会遭到“树仙”的降罪,那些看着“葛大胆”被劈的村民,纷纷找到村主任,要求远离千年古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村委会三天两头被前来说理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事态扩大,马运财请示乡镇,将原先村中的林场铲平,重新规划宅基地,把仙槐庙附近的住宅推倒,再一比一还原成林场。前后折腾了一年多,马运财凭借这招“乾坤大挪移”,彻底解决了千年古槐的事端。之后的几十年里,仙槐村因为没了香客的造访,重新变回了宁静的村落,而关于“树仙”的传说,还在村民之间口口相传。

2002年,云汐市政府着力打造新农村,仙槐乡因占地方正,规划和施工难度小,被选为第一批“试验田”,规划图纸与全国闻名的小岗村如出一辙。新农村建成后,所有村民都将搬进2层洋楼,享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整个仙槐村项目由南方一个著名的建筑公司承建,公司总经理姓龚,单名一个成字。了解他的人说,龚成能做到身家几十亿,全是因为神佛保佑,换言之,龚成这个人相当迷信,在得知千年古槐的传说后,他对“树仙”之事深信不疑,以至后来,他竟说通政府领导,改变了原先的规划,把仙槐庙遗址重新修葺,并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2年后,新农村工程完工,包括仙槐村在内的6个自然村全部改头换面,村民也喜滋滋地搬进新居。政府开展惠民工程的同时,还伴有大量的招商引资,仙槐社区竣工后,一些食品加工厂、农产品生产基地也随之建成。原先的耕地被统一规划、统一种植,村民受工厂聘用,以月工资的形式进行结算。如此一来,村民收入增多,又省去了大型农耕工具的开销,简直是一石二鸟。

好的政策给活人带来了实惠,但也给死人添了不少麻烦。耕地被占用,原本在自家田里的祖坟就要面临迁移,相比之下,仙槐庙附近的林场就成了不二之选。越来越多的村民请愿,政府只能妥协以解决实际问题。经过民政部门特批,仙槐林场最终被平成一片坟地。按照农村习俗,每家每户可追溯的先人至少有三代,也就是说,一户3座坟是最低标准。迁坟前后不到一个月,仙槐庙附近就多出好几百座坟头。因为缺乏监管,一些殡葬公司打通关系乘虚而入,偷偷土葬的新坟也在逐日增加。半年后,“仙槐林场”更名为“仙槐陵”,当年林场的看门人高明,摇身一变成了仙槐陵的守陵人。

这年头,活人的生意不好做,但死人的饭却很好吃。高明有个远方堂兄,名叫高钱坤,祖辈都是和死人打交道。仙槐陵挂牌时,高钱坤就找到高明,希望在仙槐陵外搭一间彩板房,专门做“铲坟头”的生意。高明只听说过有“铲坟头”这门活计,但真正的“铲坟头”到底是什么,他也不得而知。既然是亲戚找上门,又是力所能及之事,高明在收了5000元红包后,欣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仙槐陵共有800多座土坟,每逢初一、十五,上坟者络绎不绝。高钱坤“铲坟头”的手艺十分精湛,就算是外行人也能看出是好东西。“坟头”依照死者的年龄、人数、死亡性质分为多个等级,售价也从50元至2000元不等,生意最好的清明节,高钱坤每天的收入都在3万以上,而且坟头本身就是消耗品,几乎每年上坟都要更换,懂行之人,不到半年就要换上一拨。高钱坤的生意,那是“蝎子拉屎——毒一份儿”,绝对的垄断行业。

“铲坟头”除了手艺外,材质也很讲究,制作坟头的土必须是上等的黄泥,这种泥黏度高,水分含量适中,经过处理后,不易出现龟裂或被大雨冲散。高钱坤制作的坟头,用个半年绝对不成问题。手艺精湛、价格适中,很多上坟者为了图个心安,也不会把一两百放在心上。

为了满足供求平衡,高钱坤每天鸡鸣之后就要上山刨土。之所以选择清晨,是因为经过一晚上露水的滋养,山上的土质会变得松软易挖。根据四季时令分割,夏秋之际,高钱坤每天早上5点上山8点返回,除非暴雨雷电,否则始终如一。

某天早上5点,云山雾罩,户外的能见度不到1米,高钱坤像往常一样骑着三轮车朝几十公里外的山头行去。经过仙槐陵有一片隆起的高地,骑上顶端,视线可触及整个仙槐庙。出行时,三轮车空置,骑行速度快,高钱坤并没有注意到附近有何异样。可当他返程时,三轮车不堪重负,他只能下车,一手扶着车把,一手用力推着车座向前。好不容易推上了高地,他习惯性地将车停稳,原地休息,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远处那棵千年古槐上竟然吊着一个人。

国学大师翟鸿燊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做我们这行的,要时刻保持清醒,所以工作期间绝对是滴酒不沾;酒不能碰,茶却是多多益善。茶中富含的茶多酚能让我们保持清醒一整天。老贤是个“茶痴”,每天早上只要没什么事,他都会在办公室烹上几杯茶邀我们慢慢享用。

今早艳阳高照,老贤拿出了他的私货“安溪白茶”,胖磊张着个大嘴,摩拳擦掌准备来上一口,可老贤刚冲好第一泡,值班室的“死亡电话”就突然响了起来。

“你妹的!”胖磊懊恼地爆了句粗口朝电话走去。

对话很短,老贤还没把茶水滤干净,胖磊便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我问。

“仙槐派出所打来的,说是在仙槐陵那棵千年古槐上吊着一具女尸。”

“他杀还是自杀?”

“不确定,请求我们去现场甄别。”

当胖磊说出“甄别”二字时,我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不熟悉接警情况的人可能不知道,市局报警平台每年可以接到上千起非正常死亡的警情,其中有95%以上为“自缢”“病死”“坠楼”等“非他杀警情”。为了提高民警对此类警情性质的判定效率,明哥每年都会组织大批警员参加培训。培训分为理论和实践考核,只要带着脑子,就算是零基础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很多人都有“偶像情结”,明哥作为全市物证鉴定的拔尖人物,被一线兄弟尊称为“冷·福尔摩斯·启明”,“偶像”亲自挂帅授课,效果自然是事半功倍。再加上微信群这种方便交流的工具存在,云汐市基层民警对“亡人警情”的判断完全可以媲美半个技术员。也正是因此,才让我觉得事情不妙。案发地距离科室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为了不耽搁时间,明哥下令5分钟内整装出发。

仙槐陵是一片比较出名的坟场,它之所以声名远播,完全得益于坟场中心那棵十几个人都难以环抱的千年古槐。关于古槐的传说,我也曾有过耳闻,不过可惜就可惜在这棵古槐如今被土坟团团包围,否则完全可以开发成旅游景点。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天然保护”未必是坏事,若是真的开放,保不齐树干上就会被刻满“××到此一游”的字样。

从科室到案发现场这段路并不难走,胖磊加足油门,提前半小时到达仙槐陵停车场。虽然都是坟地,但仙槐陵和别的地方却大有不同。咱们中国人下葬最讲究风水,在老祖宗留下的风水命理书中详细说明过,所谓“宝地”必是依山傍水,因此很多墓地都是建在山川河流附近。仙槐陵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片平整之地,无任何高低起伏之势;坟地的“风水”完全来自那棵千年古槐。正是因此,仙槐陵的墓葬被分为三六九等,最靠近千年古槐的,为“天字号”墓,其次为“地字号”墓,剩余的均称为“人字号”墓。

所以站在案发现场,我们能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天字号”墓几乎是一坟连一坟,简直难以下脚;而“人字号”墓则稀稀拉拉,骑个三轮车都不成问题。

车刚停稳,派出所民警熊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这家伙跟我一批入警,平时关系处得还不错,我见是老熟人,说话自然亲近许多:“大熊,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龙,冷主任,磊哥,国贤老师。”熊勇寒暄之后切入了正题,“我们是早上8点接到的报警,报警人是仙槐陵‘铲坟头’的手艺人高钱坤,据他介绍,他早上5点出门去几十公里外的山上挖黄泥,7点50分返程时发现槐树上吊了具尸体,紧接着他走到仙槐庙附近确定树上吊的是死人后,这才报了警。”

“你们到现场做了哪些工作?”明哥问。

“冷主任,实话实说,我们啥也没做,因为现场比较特殊,槐树是被2米多高的院墙封死在里面的,我们担心翻墙进入会破坏现场,所以才打电话给科室请求帮助。”

听大熊这么说,明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是赞赏:“你做得很对,当现场复杂到无法自行处理的情况时,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保护现场,寻找目击人。”

熊勇:“我们在仙槐庙5米开外拉起了警戒线,目击者只有高钱坤一人,他现在就在店里,随时可以询问。”

明哥:“行,我们先勘查现场再说。”

站在高处远观,中心现场是一座坐西朝东的庙宇。庙宇主体由院墙和一个占地百十平方米的古建筑构成,古建筑的蓝色牌匾已被人用油漆涂抹,但隐约可以辨出“仙槐庙”三个镏金大字;院子正中间矗立的便是那棵传说中的千年古槐。以支撑庙宇的圆柱为参照,古槐树至少有40米高,树干直径5米,主体树干的高度大概跟3层楼差不多。

据仙槐陵的守陵人高明介绍,几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树仙劈人”的事件,所以当地政府就把原先的大门给封了起来,再加上周围修起了坟地,仙槐庙许多年都没进过人。

我绕着现场观察了一周,院墙只有2米多高,一米七以上的成年人很容易攀爬,在不确定死者是如何进入现场的前提下,我们只能选择最困难的方式,从庙宇的庑殿式屋顶攀爬入院。

院内面积很大,约有500平方米,地面因常年无人踩踏,到处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因有杂草,地面无法辨别脚印,明哥带着我们一行人直接来到了那具尸体前面。

死者为女性,长发,五官可识别,上身穿一件粉色棉质睡衣,下身是一条蓝色七分裤,双脚赤裸。缢索(自缢所用的条状物)是一条带有腥臭味的暗红色粗布条,布条被打成圈状拴在槐树最粗的一根树枝上。

近距离观察下,连我这个外行都看出了许多疑点。

首先是尸斑位置。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心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坠积于尸体低下部位,最终导致尸体高位血管空虚、尸体低下位血管充血。如真是上吊自杀,体内循环停止后,血管中的血液会因重力坠积在四肢及下半身。而本案死者的手脚部位并未发现明显的尸斑。

其次是锁钩伤。通常自缢是用条状物套住颈部,悬吊身体,再由自身重力压迫颈部,引起机械性窒息。多数情况下,由于死者两侧的颈动脉、颈静脉受压,面部会呈现苍白或者铅灰色。如果缢索压迫位于甲状软骨下,舌根还会被向上挤压,出现舌头外伸的尸观。机械性窒息死亡会给死者造成极大的痛苦,在窒息的过程中,100%的人都有求生反应,这样一来,会在脖颈处形成多条交错的锁钩伤,有时还会伴有出血现象。而本案死者的锁钩伤只有一条,换言之,死者在整个上吊的过程中,并没有任何生理反应。

最后是上吊动机。死者身穿睡衣,从她的衣着可以看出,她要么正在睡觉,要么就是准备睡觉。按照以往我们勘查自缢案件的经验,自杀者在自寻短见前都会精心打扮,好让自己走得体面一些;像本案这样蓬头垢面、穿着如此随意的还真不多见。

我这个菜鸟都能看出这么多疑点,作为“老司机”的明哥当然也不在话下,他只是简单地瞟了一眼便说道:“尸斑和锁钩伤均存在问题,这是其一。

“其二,死者双脚赤裸,现场并未发现鞋子,要么其赤脚来到这里,要么就是有人将其抬到了这里。假如是赤脚前来,脚底会沾有泥土,可本案死者的脚底很干净。

“其三,经测量,死者脚尖末端距离地面63厘米,缢索底端距离地面为228厘米,尸长165厘米,头长为26厘米,躯干长139厘米,小臂长22厘米,手掌全长为15厘米。已知成年人双手抬起的高度约等于身高+小臂+手掌的总长,即165+22+15=202厘米,中间有26厘米的差值,现场没有脚踏物,要想把缢索绑在树干上,这个人的身高最少要有一米八五。以死者的高度,根本完成不了。因此,这是一起悬尸凶杀案。”

类似的现场我们也勘查过不少,就算明哥不说得那么直白,从尸观上我们也能判断出案与非案。

确定了案件性质后,派出所将现场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了刑警队,我们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又按原路退出了仙槐庙。

命案现场勘查机制启动。我和胖磊作为痕迹检验组,要解决几个重要问题:“嫌疑人为几人?”“是男是女?”“通过何种方式进入的现场?”乍一看任务相当艰巨,然而殊不知,这些对痕检员来说只是基础技能。仙槐庙院墙高2.7米,嫌疑人必须借助外界环境才可以顺利攀爬,如助跑、踩踏。仙槐庙周围均是“天字号”墓地,土坟修得密密麻麻,不具备助跑条件,相比之下,踩坟翻墙就成了可行之举。

距离仙槐庙最近的一圈“天字号”到墙根不足20厘米。堆起的坟包多为软土,只要嫌疑人踩踏过,就很容易留下鞋印。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嫌疑人的鞋印很容易被找到,我们还要考虑另外一个因素——平坟。

为了保证坟包不被雨水轻易冲散,从“头七”开始至“五七”结束,以7天为间隔,一座坟一共要推土7次才算完工。每次堆坟时都必须将松散的软土踩实,7天后再堆第二层,这样一来,挖出的泥土就有足够的时间蒸发水分。依据热胀冷缩原理,土层表面一经暴晒,很容易出现龟裂,当第一层龟裂形成,接着再铺上第二层,这样便填补了上一层的空隙,起到加固土层的作用。这个工作就是平坟。经专家研究发现,一座坟经7次加固所形成的防御力,完全可以抵挡各种极端天气。

知道了平坟的过程,那么我们第一步要做的是排除坟包表面的“平坟足迹”,坟包呈金字塔状,平坟者用脚将散土踩严,实际上是给了坟包一个向内的作用力,这种情况留下的鞋印脚尖多向上,且重叠情况明显;本案嫌疑人攀爬院墙要借助的是蹬地的反作用力,在坟包上会留下脚尖朝下的鞋印,且鞋印会有一定的深度。

案件被定性为“悬尸凶杀”,也就是说,嫌疑人是把尸体运到了这里,再将尸体套入绳圈中制造自缢的假象。在此过程中,凶手必定会负重,而负重所留下的足迹更好辨别。

理论相当好懂,实践却困难重重,我和胖磊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最终才找到嫌疑人踩踏的那个坟包。不过好在鞋印比较清晰,也不枉我们辛苦半天。提取的鞋底花纹呈菱形格块状,这种鞋底可增加摩擦力,多在运动鞋上出现,从鞋底花纹规整的图案排列看,凶手所穿的是一双价格在200元左右的运动鞋。

发现了鞋印,就等于确定了嫌疑人进入现场的来去路线,我们在此路线上仅找到了一种负重鞋印,由此可得出结论:“嫌疑人为男性,青壮年,身高在一米八五上下,身材较瘦,无肢体残疾,单独作案。”

进出路线确定之后,理化提取工作一并展开,前前后后又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明哥这才将尸体转移到解剖中心。

尸表检验是解剖的第一步,就在明哥把死者衣物剪去时,尸体背部的几个刺字在此刻显现出来。

“杀妻之仇?”胖磊眯着眼睛读出了声。

“字上还有少量的渗血点,显然是刚刺不久,泄愤行为明显,难道是一起仇杀?”我猜测道。

明哥:“不排除这个可能,对了小龙,死者的身份核实了没有?”

“打电话问过叶茜了,核实清楚了。”

“好,通知叶茜,围绕死者社会关系扩大走访范围。”

“明白。”

待我发完微信,尸检继续进行。

明哥:“眼睑出血,嘴唇发绀,颜面部淤血肿胀,玫瑰齿特征明显,死于窒息。眼窝、鼻梁凹陷处有较厚的粉底,面部其他部位粉底被擦拭严重,初步怀疑,嫌疑人是利用某种物体覆盖至死者面部,致其窒息。胸腹部有多处陈旧性锐器疤痕,为锐器刺入形成,死者之前曾被人用刀捅伤过。

“尸斑多沉积于胸腹部,四肢也有少量扩散,被害后死者曾长时间处于趴卧状态,凶手这时候应该是在刺字。

“穿着睡衣,被害前准备休息,推断第一凶杀现场在室内。这个‘室’有三种可能性,死者的住处、嫌疑人的住处、两者共同的住处。至于究竟是哪一种,刑警队走访结束会有答案。”明哥将尸体重新放平,接着取出体温计塞进了死者肛门。

云汐市最近一段时间的气温在15摄氏度至20摄氏度之间,低温不利于蛆虫生长,要想推算出准确的死亡时间,我们一般会利用三种尸体现象:尸僵、尸斑以及尸冷。

先说尸冷。人体的体温会因体内产热、散热保持动态稳定,一般在37摄氏度左右。人死后新陈代谢停止,体内不能继续产生热能,而尸体内部原有的热能却仍然通过辐射、传导、对流、水分蒸发等方式不断向外界散发。这就使得尸体温度降低,逐渐变冷。人死亡时,尸体周围环境温度越低,尸体冷却也就越快。成年人的尸体在室温环境中,10小时内,平均每小时大约下降1摄氏度,10小时以后下降速度减慢,约为每小时0.5摄氏度,经过24小时,尸温就会降至与环境温度基本接近。

尸温下降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如触及四肢、面部有冰冷感,说明死亡超过两个小时;如触及腹部皮肤也有冰冷感,那么死亡最少有四个小时了。因为直肠温度最接近人体正常体温,所以法医鉴定均用该温度作为测算标准,这也是明哥要将温度计塞进死者肛门的原因。

虽然测算尸温有一定的精确度,但是这个数值在某些时候会因为尸体所处的环境、死者的胖瘦、衣物穿着的多少产生误差。所以对于新鲜尸体,我们还要观察尸僵和尸斑特征。

尸斑是由于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管内的血液因重力坠积而成,一般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坠积期,死后2至4小时出现,这时形成的尸斑呈淡紫红色,指压褪色,切开尸斑处皮肤,有血滴流出,变动尸体位置可形成新的尸斑。

第二个阶段为扩散期,死后8至12小时出现,此时尸斑已扩散成片状,指压局部褪色,切开尸斑处皮肤有血滴以及少许血水流出,变动尸体位置可形成少量新的尸斑。

第三个阶段为浸润期,死后24小时出现,尸斑在这个时候完全沉积在尸体低下部位,由于血细胞丧失活性,切开尸斑处皮肤仅能看见血水,变动尸体位置不会形成新的尸斑。

说完尸斑,最后就是尸僵。

人死后,全身肌肉经过一段时间的松弛,逐渐出现僵硬强直的现象,称为尸僵。尸僵一般发生在死后一至三个小时,四至六个小时扩散到全身,十二至十五个小时便可发展到高峰。假如在人死后四至六小时内,人为将形成的尸僵破坏,不久尸僵还可重新发生,这种情况称为叠僵。本案存在移尸的情况,尤其是单人将尸体托上近3米的院墙,此种情况下势必会破坏原有的尸僵,我们只要在尸体上发现“叠僵”特征,再结合尸温、尸斑,就能得出一个最为精确的死亡时间。

温度计在5分钟后被抽出,与此同时,尸表的其他特征也均已观察完毕,明哥将多个数值代入公式,推算出死者被害的具体时间为报案前一天晚上11点左右。

尸体解剖刚一结束,明哥便组织召开了专案会。

“叶茜,说一下死者的情况?”

“好的,冷主任。”叶茜翻开笔记本,“死者名叫戴璐,女,36岁,无业,家住仙槐社区67号,离异,单独居住,喜好交友,与多名男性保持联系,她的经济来源也主要靠这些男性朋友。”

明哥:“死者背部刻有‘杀妻之仇’四个字,泄愤行为明显,围绕这一点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有!”叶茜从背包中掏出一本“在侦卷宗”,“2009年辖区刑警中队办理了一起故意伤害案,戴璐就是那起案件的被害人;嫌疑人名叫解凯,是戴璐曾经的相好。两人本身均有家室,后因生意往来厮混在一起。偷情之事后来被解凯的老婆裴春楠发现,裴春楠因无法接受丈夫出轨的事实,在仙槐庙上吊自杀。妻子死后,解凯把一切怪罪到了戴璐头上,他一气之下持刀将戴璐捅伤,若不是发现及时,戴璐可能会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明哥:“解凯人在哪里?”

叶茜:“根据当时目击者的口供,解凯在作案后往仙槐庙方向逃窜,刑警中队在围捕的过程中并没有将其抓获,时至今日,解凯还依旧被列为网上逃犯。”

“难不成解凯又回来复仇了?”胖磊猜测道。

叶茜:“不排除这个可能。”

明哥:“说一下解凯的体貌特征?”

叶茜:“解凯,男,34岁,身高一米八二,身体强壮,无肢体残疾。”

胖磊一拍桌子:“我去,身高体态和小龙推断的完全相符,我看十有八九他就是嫌疑人!”

明哥从叶茜手中接过解凯的资料仔细观察后说道:“这个人要列为重点调查目标,接下来我们把现场勘查情况碰一下。”

明哥翻开尸检报告:“戴璐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为昨天晚上11点前后,第一凶杀现场在室内,听完叶茜的调查结果,推测凶杀现场可能是戴璐的住处。除刺字外,尸表无明显磕碰伤。戴璐住所距仙槐庙直线距离不超过1公里,凶手极有可能选择徒步抛尸。法医检验的结果暂时就这么多。小龙,说说痕迹检验的情况。”

我灭了烟卷开口说道:“我这边的发现有两个,鞋印和刺字。

“先说鞋印。我在仙槐庙附近发现了清晰的鞋底花纹,通过成趟足迹,推算出了嫌疑人为男性,青壮年,身高在一米八五左右。而当我把鞋印照片放大对比后,我还从鞋底的磨损特征上发现凶手患有扁平足以及足拇指滑液囊肿。

“扁平足又叫足弓塌陷症,患有这种病的人在行走时负重主要集中于足内侧,且足后跟比前掌所受的压力大。这样在鞋底磨损特征上可以看出,足弓磨损特别明显。由于足形限制,扁平足患者在行走时很容易产生疲劳,其在运步时经常会有拖后跟的动作,如此一来,鞋印后跟也常会出现扇形的磨损。我在现场鞋印上同时发现了这两种磨损特征,因此我判定嫌疑人患有扁平足。

“不过除此以外,我还发现鞋掌前缘内侧磨损也很严重。要形成这种特征,嫌疑人的大脚趾需内翻一定的夹角,医学上把这种病症称为足拇指滑囊炎。它是一种由非自然的撞击或骨骼弯曲所致的疾病,患者大脚趾的起始部位会形成隆起导致肿胀,最终使得两只大脚趾呈现‘〉〈’形。因为该疾病发生在走路时需要弯曲的大脚趾关节,所以在行走的过程中,鞋底会表现出特有的内翻磨损特征。根据医学临床数据统计,同时出现这两种疾病和遗传有关,因此嫌疑人的直系血亲也会患有类似的疾病。”

待叶茜记录完毕,我接着说:“鞋印方面就这么多,剩下的是刺字。凶手一共在死者的背部刺了四个字‘杀妻之仇’,这四个字由226个孔洞痕迹组成,经测量,每一个孔洞的直径约为2.5毫米,深度在5毫米左右,刺字工具的规格很像是打磨后的烧烤签。

“四个字中,‘杀’字下半部被写成了‘木’,‘妻’字多写了一横,‘之’字书写得如同英文字母‘Z’加一点,唯独‘仇’字书写得相对工整。由此推断,嫌疑人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高,对死者有极大的仇视。

“回到检验室,我用猪肉做了一个侦查实验,如果像嫌疑人这样在皮肤组织上一点一点地刺字,四个字刺完,最少需要花费半个小时。另外沿着字迹切开皮肤观察,孔洞痕迹多垂直于皮肤表面,抖动迹象不明显,也就是说,戴璐在被刺字时,已失去了反抗能力,处于平趴状态。痕迹检验方面就这么多。”

明哥:“焦磊,说说监控的情况。”

“案发现场只有仙槐陵门口的‘坟头铺’有一个监控,但这个探头只对着铺子门口,覆盖面积仅巴掌大一点儿。而且仙槐陵是一个开放式的坟地,四通八达,从哪里都能到达中心现场,我这边暂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视频资料。”

“好,国贤,说说理化检验的情况。”

老贤:“我做了5份检材。

“第一份是戴璐的阴道擦拭物,我在其中检出了精子成分,戴璐在被害前曾有过性行为。

“第二份是戴璐的心血样本,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为每100毫升90毫克,其生前应处于醉酒状态。

“第三份是仙槐庙院墙上遗留的纤维,嫌疑人在作案时戴了一副棉纱手套,并且手套上附着有汽车机油成分。

“第四份是悬挂尸体的缢索,它由两部分组成,中间是一条直径为1.2厘米的麻绳,在麻绳的外侧缠绕有两圈白布。这种缢索市面上没有销售,为嫌疑人手工制作。缢索呈暗红色,并散发出一种腥臭味,经检验,凶手曾用犬类的血液浸泡过缢索。缢索的总长为4米,麻绳绳心的位置已被血液浸透,说明这条缢索在狗血中浸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犬类血液中铁离子含量高,易散发出恶臭,他在制作的过程中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否则很容易被人发觉。”

明哥:“传说狗血能辟邪,看来这个嫌疑人不光文化水平不高,而且还很迷信。机械性窒息死亡的过程中,死者会有本能的抓握撕扯动作,戴璐的指甲样本有没有提取?”

之前的一起案件,老贤就曾在这个方面有过疏漏,他当然不会在同样的地方跌倒第二次。“这就是第五份检材,10个指甲全部提取了,检出的皮屑DNA和精子一致,除此之外,并没有新的物证。”

明哥停下笔:“接下来,有两项工作需要开展。

“假如凶手真是潜逃回来的解凯,那案发前和戴璐发生关系的男子应该不是凶手,这个人要立刻找到并进行排除,叶茜,这项工作交给你们刑警队。”

“明白。”

“结合目前勘验的结果,戴璐的居住地很有可能是第一凶杀现场,散会后科室所有人前往仙槐社区67号进行勘验。”

仙槐社区呈矩形分布,共有4条主干道,戴璐的住处正好紧邻其中一条主路,勘查车可直接行驶至门前。这是一栋坐北朝南的2层小楼,也是仙槐社区统一规划的标配建筑。为了节省地面空间,楼与楼之间并不存在私拉院墙的情况。进入房间的唯一入口就是1楼那扇红色防盗门。

我敲了敲门上薄如蝉翼的铁皮:“纸板夹心工程门,力气大的用脚便可踹开。这种门标配的是最低档的‘A级一字形’锁芯,用锡箔纸就能轻易打开,根本不具备任何防盗功能。”说着,我从勘查箱中拿出简易开锁工具朝锁孔轻轻一戳,防盗门“吱呀”一声便被推开。

“比上次又快了2秒,你这开锁技术越来越娴熟了。”胖磊朝我竖起大拇指。

“2层楼,还不知道忙到什么时候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奶奶的,被你这么一说,瞬间没劲儿了,干活儿干活儿。”

在胖磊的埋怨声中,我拧开了宽幅足迹灯,当匀光打在地面上的一瞬间,一串清晰的鞋印出现在我们面前。

“1,2,3。”胖磊数出了声,“室内一共3种鞋印,一女两男。去掉戴璐和嫌疑人的鞋印,剩下的那一个应该是和戴璐发生关系的男子所留,这跟我们推断的吻合。”

我用足迹尺指着地面补充道:“嫌疑人的鞋印全部叠加在另外两种鞋印上方,意味着凶手是最后一个进入室内的,照这么看,和戴璐发生性关系的那个人真的与本案无关。”

1楼地面勘查完毕,我和胖磊接着去2楼搜索。令我们两人惊讶的是,2楼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物证,室内也没有明显的侵财迹象。2楼被排除,那么1楼就成了勘查的重中之重。整个1楼的布局很简单,以正中的客餐厅为界,西侧由北向南为卧室、卫生间,东侧则为厨房、楼梯间。

老贤用紫外灯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发现了大量精斑。床头枕头套上附着了一层粉底。单从这两点就能确定,凶杀和性行为均发生在这张床上。

“白色枕套两端还有黑色附着物。”老贤说着将枕套置于鼻前嗅了嗅,“是机油。”

明哥眉头紧锁:“案发当晚,戴璐家中有外人,嫌疑人既然敢在当天作案,说明他对室内情况很了解。”

“明哥你是说,嫌疑人有可能事先在屋外蹲点,然后伺机作案?”我问。

“可能性很大。小龙、国贤,你们两个重点勘查室内,我带焦磊去外围看看。”

室内面积不大,凶杀现场的勘查任务并不繁重,两个小时后,戴璐的住处被贴上了封条,与此同时,叶茜也将那名和戴璐厮混的男子传唤到了刑警队接受讯问。

男子名叫杨峰,45岁,云汐市本地人,是3家连锁餐饮店的老板,老婆孩子一大家,他是戴璐众多“提款机”中的一位。

因为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我也懒得绕弯子,我问道:“戴璐认不认识?”

“认识。”

“你俩是什么关系?”

“朋友。”

“朋友?那你俩这朋友处得可够交心的。”

杨峰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不客气地顶撞道:“警官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行,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现在正在办理一起凶杀案,死者就是戴璐,而且她被杀的时间,就是你去她家的那天晚上,我们在戴璐体内提取到了你的精液,我现在怀疑你就是杀害戴璐的凶手。”

“什么?”杨峰惊恐万分,“警官你在说笑吧,昨天我们刚见过面,戴璐怎么可能被杀?”

连续勘查了一整天,我也懒得跟他废话。“自己看。”说着,我把戴璐的尸检报告扔在了杨峰面前。

“这……这……这……”杨峰刚翻开第一页,就被报告上的照片吓得双腿打战。

见他如此反应,我的目的也已达到,我将尸检报告收回,用警告的语气说道:“要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不要耍滑头,我问你什么说什么。”

“说,我什么都说,警官,你相信我,人真不是我杀的。”

“你和戴璐是什么关系?”

“一年前在饭局上认识的,后来发展成了长期情人,我每个月会给她3000元钱,只要我有空,就会约她出来耍一下。”

“怎么个耍法?”

“就……就……就是吃完饭去她家里干那个。”

“你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我是昨天下午6点给她打的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吃饭,饭局结束大概在晚上8点半,接着我开车送她回家,在她家待了一会儿,直到我老婆给我打电话,我才开车离开。”

“当晚你和戴璐发生关系没?”

“发生了。”

“几次。”

“两次。”

“在哪里发生的?”

“1楼西北角的大卧室。”

“你离开时是几点?”

杨峰翻开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我老婆给我打电话是晚上10点半,我应该是10点40左右离开的。”

“能不能确定?”

杨峰有些犹豫:“我接完电话,穿上衣服就离开了,最多也就10分钟。”

“你离开时,戴璐在做什么?”

“她晚上喝得有点儿多,正在卫生间洗澡,换衣服,准备睡觉。”

“你说你是开车把戴璐送回家的,当时你的车停在什么地方?”

“就停在她家门前的马路上。”

“车头朝哪边?”

“朝北。”

“车里装有行车记录仪吗?”

“有。”

“录像能保存多长时间?”

“两天。”

结束了问话,我赶忙将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取了下来,经过胖磊筛选,我们把案发当晚杨峰的行驶轨迹利用视频拼接了出来。通过分析,杨峰所言非虚,他离开戴璐住处时为北京时间晚上10时36分。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接打电话,比对声纹可以证实,驾驶车辆的就是杨峰本人。

明哥推断,嫌疑人在作案前可能有过长时间的蹲守,而凶杀发生在1楼西北侧的卧室,要想清楚地观察到死者的一举一动,那蹲守点只会在楼房北侧的某个地方。尸体解剖确定死亡时间在晚上11点前后,这个时间与杨峰离开的时间仅相差20多分钟。把误差算在内,凶手差不多是在杨峰刚离开时,就进入室内开始作案。换言之,嫌疑人一定知道杨峰驾车离开。

巧合的是,杨峰的车头刚好朝北,车在点火后需掉转方向才可返程,这样一来行车记录仪就等于把凶杀现场以北路面的所有影像全部拍摄了下来。

仙槐社区虽然外表一副新农村的模样,但其中的居民还是保留着农村人的起居习惯,杨峰离开的那个时段,社区主干道上漆黑一片、人影寥寥。根据参数,夜间汽车远光灯照射的距离约为175米,以这个数值为半径画圆,只要嫌疑人出现在主干道上,就一定能被行车记录仪捕捉到。不过这个假设是否能被证实,只能看胖磊的本事了。

物证处理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明哥敲定第二次案件碰头会在次日早上8点准时召开。

本案与以往无头无脑的凶杀案相比,至少还有一个怀疑对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围绕现场找到充足的证据,锁定解凯的作案嫌疑。

“叶茜,解凯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明哥问。

“我们联系到了‘戴璐被伤害案’的主办侦查员,据他介绍,这些年他们从未停止过追查解凯的下落,和他沾亲带故的所有人都有问话笔录,行动技术支队那边也对该案进行了技术侦查手段。但奇怪的是,解凯逃跑的这么多年里,没使用过身份证,也没和任何亲朋有过联系,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当我说戴璐被杀可能是解凯所为时,主办侦查员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工作,始终杳无音信,他们也很想知道解凯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隐藏那么久。”

胖磊:“以现在的刑侦技术手段,要想隐姓埋名绝非易事,但放在七八年前就不好说了,那时候火车、汽车都还没有实名制,他要是跑进山沟沟里躲起来,到哪儿查去?”

叶茜:“焦磊老师,你说的可能性绝对有,但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解凯为什么现在才想着报复?之前干吗去了?”

“或许因为某种客观原因不方便出来?”我提出了一种假设。

叶茜:“有些牵强,但也能解释过去。”

明哥:“这么说,解凯的调查暂时还没有任何进展?”

“是的,冷主任。”

“那好,会议照常进行,小龙,说说第二现场的痕检情况。”

“我在凶杀现场提取到了两种痕迹,鞋印和手套印。现场鞋印一共有三种,分别为戴璐、杨峰、嫌疑人所留,从成趟足迹可以看出嫌疑人在室内的行动轨迹。”说着,我把一张电子照片打在了投影上,“这是我画的一张室内平面图,从图上很容易看出,嫌疑人进入室内后直奔西北角的卧室而去,而他离开时的足迹有明显的负重。嫌疑人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致戴璐于死地。

“接着是手套印,印痕主要分布在床单、枕套之上,别的地方没有发现。从手套印痕分析,嫌疑人戴的是那种比较厚实的劳保手套,这种手套比市面上售卖的‘搬砖手套’质量要好一些。一般汽修工人使用得最多。贤哥还在枕套上发现了汽车机油,所以我怀疑,凶手可能从事和汽修有关的工作。我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国贤说说。”

“我这边只有一份DNA检验报告,戴璐体内的精液、指甲内的皮屑均为杨峰所留,除此之外没有新的发现。”

明哥:“焦磊,你那边有没有进展?”

胖磊面色凝重,他将一段处理好的视频拖进了播放器:“这是杨峰离开时,行车记录仪拍摄下的影像资料。当天夜里仙槐社区主干道上没有来往行人,当汽车远光灯打开的一刹那,视频中闪过了一个人的下半身。”胖磊点击暂停,“通过比对现场方位照片我发现,这个人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戴璐家1楼卧室的情况,他既然能在这个时间段出现,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本案的嫌疑人。而且你们看他右手的位置,图像虽然很模糊,但是似乎可以看出他手里拎着某种东西。”

“4米长的缢索、刺针、开锁工具、手套,要把这些东西带进现场,确实需要一个承装物。”我补充了一句。

“对啊,那么多巧合不可能同时发生,所以我断定,他就是凶手。”胖磊选取一张最清晰的视频截图点击放大,“嫌疑人所在的位置与杨峰的汽车有些距离,再加上室外光线昏暗,我只能看出凶手穿一条蓝色工装裤,别的一无所知。”

明哥补充道:“这个人被车灯照射的一瞬间,有一个故意躲避的动作,如果是正常行人,不会有这种反应,从犯罪心理上分析,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

“行车记录上并未反映出主干道上有其他车辆,也就是说,嫌疑人确实是徒步前往戴璐家中的。那么杀人后,他也只能徒步移尸。

“从戴璐住处到仙槐庙直线距离为978米,一路上要经过几十间住宅,他敢这么做,除了有一定的体力外,还要对地理环境相当熟悉才行。我怀疑,移尸的这段路他可能不止一次地走过。案件侦办至此,嫌疑人的作案过程可以分解为以下几个步骤:

“构思作案计划—准备作案工具—多次踩点—进入室内杀人—刺字—徒步移尸—将尸体悬吊于槐树上—逃离现场。

“如果凶手是单纯的复仇,整个作案过程太过复杂,而且有一个环节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在戴璐的背部刺上‘杀妻之仇’四个字?这个举动其实是故意将犯罪动机暴露在我们面前,犯罪后逃避打击是所有罪犯本能的反应,很少有人在杀人后还会这么明确自己的杀人动机。

“四个汉字,几十针就能完成,但嫌疑人足足刺了226针。针孔越密,字迹就越清晰,他这么做,其实是有意让我们注意到这四个字,他让我们看到的目的,会不会是想让我们先入为主,把解凯列为第一嫌疑对象?”

听明哥这么一说,我心中一紧:“难道凶手不是解凯,是有人想栽脏嫁祸?”

明哥摇摇头:“暂时不好排除解凯的嫌疑,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通。对了,叶茜。”

“冷主任您说。”

“现在能否联系上解凯的家人?”

“可以,他的所有亲戚都住在仙槐社区,地址我们这里都有。”

“小龙分析嫌疑人患有扁平足和足拇指滑液囊肿,我查阅了相关资料,这是一种显性遗传病,如果凶手真是解凯,那么他的直系血亲中也会有人患有同种疾病。我们现在掌握了凶手的足迹特征,你们刑警队在走访中注意收集解凯早年所穿的鞋子,一旦有所发现,联系小龙进行比对检验。务必要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本案与解凯有关。”

十一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黑色轿车沿着“黄泉路”的路标径直朝云汐市殡仪馆的方向驶去。孤灯下,保安室内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手指很有规律地在桌面上打着节拍,收音机里播放的是他最爱的豫剧小调。

轿车停在门前,随着蓝牙门禁两次闪烁,厚重的感应门缓缓打开,金属摩擦声惊扰到了老人,他无精打采地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当看清对方的车牌后,他友好地冲车子招了招手,接着又跟着节拍哼了起来。

轿车沿殡仪馆的主干道驶入了西南角的法医解剖中心,虽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车子还是稳稳地在停车线内熄了火。推门走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间法医解剖中心的管理者——冷启明。

解剖中心内有一间遗体冷藏室,室内摆放着6组内部专用冷柜,每组冷柜分上、中、下3层,最多可同时冷藏18具成年尸体,一些久侦未破的死者遗体都会在这里无限期冷藏。

冷启明走到7号冷柜旁,他先是用钥匙打开了最外层的明锁,接着他又将手掌贴于内置液晶屏解开了暗锁。防御解除后,冷柜右下角的绿色按钮发出淡淡的亮光。

也许是尸体冷藏过久,冷启明左手按住冷柜边缘,右手则使出全力抓住门把手,三次尝试后,镶嵌了密封胶条的柜门被打开,门内透心凉的雾气让冷启明打了个冷战,他按动绿色按钮,然后侧身站在一旁,冷柜内的托盘载着尸体匀速向外移动。

低温使得尸体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冷启明取出专用的吹风设备开始对尸表进行物理升温。

随着吹风机“嗡嗡”作响,水珠沿着停尸架缝隙滴落在地上。半个小时后,尸体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冷启明用棉布擦干水,接着他又取出相机对准尸表的多处文身进行拍摄。

与此同时,云汐市安化村的民宅内,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在屋内焦急等待,片刻之后,黑衣男子推门而入,男子拽下口罩,一道深可见骨的旧疤痕让人不寒而栗。

“有消息了?”女人赶忙起身询问。

男人一把将口罩摔在桌面上,显得异常烦躁:“乐剑锋死了,我们不得不改变计划。”

女人一惊:“什么?他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没想到他为了完成任务竟然能豁出性命,我还真小瞧了他。”

女人始终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怎么会……”

男人长叹一口气,十分惋惜地说道:“像乐剑锋这种人,说得好听点儿是忠于职守,说得难听点儿就是傻×,他总觉得自己能替人民负重前行,可人民到底买不买他的账还两说。为了一个任务把命都丢了,太不值得。”

女人似乎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紧太阳穴问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男人反问:“丁磊现在在哪里?”

“他的手机被扔在了河里,我追踪不到他的位置,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乐剑锋这个人重情重义,看来他已经将丁磊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

女人没有接话,男人继续说:“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乐剑锋的侦查能力,我们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到头来还是让他查个底朝天,可遗憾的是,他到死都没查出那5亿毒品的藏匿地点。

“乐剑锋虽然摸清了我们的运作模式,可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单凭一张嘴,他就是说破了天,‘老板’也不会轻易相信,要打破这种窘境,乐剑锋要么放弃任务,要么就孤注一掷。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牙口,命都不要。”

“现在‘老板’是什么态度?”女人问。

“我觉得,乐剑锋选择自杀有两个用意,一来是证明自己的清白,二来是引起‘老板’的重视,所以‘行者计划’的枪口现在已经对准了我们。”

“那怎么办?”

“没时间了,我必须说服陈雨墨,让她说出剩下的毒品的藏匿地点,接下来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把毒品转移。”

“陈雨墨离刑满释放还有好几年,你认为她会那么轻易地跟我们合作?”

“她会。”

“为什么?”

“因为她很聪明,她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一旦‘行者计划’的枪口对准我们,剩下的毒品就是烫手的山芋,她告诉我们藏匿地点,一来可以销毁物证,二来还能拿到分红。现在办案讲究证据,毒品没了,证据也就随之消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们不守信用,把毒品黑了,她现在手里的分红也足够她潇洒几辈子,所以只要陈雨墨不傻,她就会选择跟我们合作。等毒品安全转移后,我会联系国外买家从边境一次性出手。到那时,就算是国际刑警又能奈我何?”

十二

刑警队接连调查了两天,结果再一次证实明哥的预感有多么精准。经查,解凯众多直系血亲中无一例遗传病史,他逃跑时,家中的衣物均未带走,曾经穿过的鞋子都被提取了回来。

人在行走的过程中,鞋底在受力的同时,鞋垫也同样承载着人体的整个重量,鞋垫的主要功能是让足部感到柔软舒适,因此鞋垫要比鞋底更容易变形,“足拇指滑液囊肿”会让大脚趾成折形,要想证明解凯是否患有这种疾病,只要抽出鞋垫用肉眼观察便能一目了然。

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接连比对十几双鞋垫样本发现,解凯足部正常,并未患有任何疾病,单从这一点说,他作案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不过嫌疑人既然想到了“栽脏嫁祸”,那至少证明一点,他对当年的“故意伤害案”相当了解。为了从源头上找到线索,明哥把那本“戴璐被伤害案”的卷宗又仔细翻阅了一遍,最终他把一个人列入了调查重点,这个人叫高明,五十有三,是仙槐陵的守墓人。

“老高,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明哥的口吻好似聊家常。

“以前?”

“到仙槐陵看坟之前。”

“那还能干啥,就是一个种地的。”

“你是仙槐村土著?”明哥让了一支烟给他点上。

高明深吸一口:“是啊……祖祖辈辈都在这里。”

“后来怎么想到去看坟?这个活儿可不是谁都愿意干的。”

“地租给别人,总得找个事情做不是?别人嫌瘆得慌,我觉得还不错。”高明那种发自内心的窃喜,被明哥看在眼中。

“仙槐陵门口的杂货铺是你开的?”

“对,平时卖点儿酒水饮料、炮仗纸钱啥的糊口。”

“老高,你真是‘龙虾过粪坑——过粪(分)牵(谦)须(虚)’了。据我所知,你的三个儿子可都在市中心买了房,而且三套房子的钱都是你老高资助的,村里人只要提到你,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明哥的话在高明耳里很是受听,他笑眯眯地回答道:“再苦也不能苦孩子,我手头有点儿,就帮衬帮衬。”

“听说你兄弟高钱坤的‘坟头铺’你也有股份?”

“那个铺子算是我们两个合伙开的。”高明并不否认。

“仙槐陵有近千座坟,我觉得你一年怎么着也能有个十几万的收入吧。”

听明哥把“十几万”说成了“天文数字”,高明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差不多吧。”

“以前吃死人饭不招人待见,可在当下这个金钱社会,想吃仙槐陵这块肥肉的人不在少数吧?”

高明嘴角扬起,露出一丝不屑:“不是我吹,在仙槐陵这地界,我高明说一不二,还没人敢从我碗里抢肉吃。”

“听你这口气,敢情上面有人啊。”

高明“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解凯这人你认不认识?”坑已挖完,明哥切入了正题。

“认识,以前是邻村老乡,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解凯故意伤人的案件你了解多少?”

“知道一点儿。当年你们公安局的人也找我问过话。”“找你问的什么,你还能记起来吗?”

“就是问我有没有看到解凯逃跑的方向。”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没有看见。”

“当年的卷宗我看了,解凯作案的时间是在白天,有十几个目击证人看到他逃进了仙槐陵,而你在仙槐陵的杂货铺刚好就在他逃跑的路线上。仙槐陵没人上坟时,放个屁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不会一点儿都没听见吧。”

“我……”

“你别着急,听我说完。”明哥打断了高明,“我联系了当年给你做笔录的干警,据他介绍,你对这起案件相当抵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而且在问话时还表现得极不耐烦。从心理学上分析,你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式反抗’,要么你对警察有抵触心理,要么就是怕把真相说出来会损害你的利益。据我了解,每年清明节,辖区民警都会过来执勤,你的杂货铺就是临时休息点,你和民警之间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前者排除,那么就剩下后者。”

明哥接着说:“从刚才我们的谈话中不难看出,你现在所有的收入都是来自仙槐陵的垄断式经营,守墓人的身份给你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而这个身份要受民政部门的左右,你心里清楚,只要出一点儿纰漏,估计你这个守墓人就要卷铺盖回家。我猜你没有说出真相,可能是这件事对你守墓人的身份有所威胁。”

“我……”高明被说得哑口无言。

明哥乘胜追击:“你可能不知道,前几天在仙槐庙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当年没被捅死的戴璐,你猜猜凶手是谁?”

高明额头渗出了汗珠:“解凯又回来了?”

“应该是回来了。”明哥语气重新变得平静,“老高啊,故意伤害和故意杀人完全是两个概念,我虽然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是我今天能和你聊这么多,说明我们找到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有句话说得好,‘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说一起伤害案你瞒也就瞒了,现在一条人命没了,你再瞒,就怕到时候会引火烧身啊。”

“唉!”高明长叹一口气,“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是不是姓冷?”

“在下正是姓冷。”

“你是咱们云汐有名的神探,既然今天是你亲自问我,瞒肯定是瞒不住了,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说说看。”

“在解凯被抓获之前,我需要有人保护。”

“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安排。

见明哥答应得这么爽快,高明一拍大腿:“行,我都说了。冷主任你猜得没错,当年解凯逃进仙槐陵时,我和他碰过面。不过这件事还要从头说起。”高明续上一支烟,抿了两口说道,“仙槐陵这片墓地有些复杂,这里的坟分为三种,一种是回迁坟,一种是新坟,还有一种就是不符合规定的偷埋坟。咱们国家现在全力施行火葬,可农村人讲究入土为安,你说乡里乡亲的,我要是不答应,以后我肯定会被人戳脊梁骨。所以只要是知根知底的人找到我,想要土葬,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土葬没有火化证明,不能销户,不能兑换社保,还不能领取社会福利,所以近几年选择土葬的人越来越少。

“我和解凯也是经熟人介绍认识的,他老婆裴春楠当年在古树上上吊自杀,到了下葬的时候,解凯找到我,想给老婆留个全尸,我当时收了他两条中华烟,就把这事给办了。

“再后来没过多久,警察找到我,说解凯捅完人跑进了仙槐陵,问我有没有看见,我当天在和几个人打牌,确实没有留意,而且仙槐陵四通八达,从哪里都能逃走。警察后来翻进仙槐庙找了一通没有发现,抓捕就暂告一段落了。

“3天后的晚上,我刚要睡觉,就听见坟地里有动静,于是我就拿起手电去看看怎么回事,走到跟前我才发现,裴春楠的坟被人挖开了一半。早前我在电视上也看过类似的新闻,说有人专门挖女尸配阴婚,裴春楠刚下葬不久,我担心尸体被人盗了去,就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电话还没打通,解凯便从身后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我俩有过交情,我一看是他,就犯起了嘀咕,我和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没有必要对我下刀。后来他把我逼进墙角,让我替他保守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

“他要把裴春楠的尸体带走,让我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就算是拼了命,也要弄死我。解凯犯了事,就是个亡命徒,我当然不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于是我当场发了毒誓,替他保守这个秘密。当晚解凯从坟地里挖走了裴春楠的尸体,挖开的坟后来还是我帮着填的。”

“尸体是怎么被带走的?”

“硬扛走的。”

“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我也不知道,当晚尸体被挖出后,我就被解凯反锁在了杂货铺,我堂弟高钱坤第二天起早开门时才把我放出来。”

“高钱坤平时晚上不住在仙槐陵?”

“他也就是近几年生意好才睡在店里,前几年每晚都回家,这件事他不知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陆陆续续有几位警官找到我,询问我解凯的下落,我都说没看见。”

“就这么多?”

高明举起右手:“我发誓,该说的我都说了。”

“行,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去,从现在开始,你的安全由我们全权负责。”

高明双手合十,如释重负:“谢谢冷主任!”

十三

结束了问话,明哥把我们全部喊进了会议室,仙槐陵的电子地图被放大在投影仪上。

明哥:“高明的笔录指出,解凯从仙槐陵背走了妻子裴春楠的尸体。可据当年办案民警介绍,案发后仙槐陵的所有路口都有执勤民警,只要他走出仙槐陵,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卷宗记录布防民警撤离的确切时间为案发后的第3周,正常人在没有水和食物的补给下不可能躲藏这么长时间。”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贤却站在电子地图前发呆。

“贤哥,想什么呢?难不成你有发现?”我问。

老贤手托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裴春楠当年为什么要选择在那棵古槐上自杀?”

胖磊随口回了句:“是不是因为那棵树有灵气?”

老贤摇摇头:“仙槐社区道路四通八达,从主干道逃跑更容易,解凯在捅完人后,为什么偏偏要往坟地跑?还有,他挖裴春楠的尸体又是因为什么?”

我听出了老贤的话外之音:“贤哥,你是说解凯选择去仙槐陵不是畏罪潜逃,而是另有目的?”

老贤咂巴着嘴:“虽然我现在不确定,但有一个地方我觉得有必要去看一下。”

“哪里?”

“那棵千年古槐树。”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问,老贤特地从药房买了一个新装备——听诊器。我们刚翻墙进现场,老贤便迫不及待地将听诊器紧贴树皮:“小龙,用橡皮槌使劲儿敲。”在没搞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我只能按照他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敲击树干。

“咚咚咚”几十槌下去后,老贤摘下听诊器,露出谜之自信的微笑:“跟我想的一样,这棵槐树的树芯部分是空的。”

胖磊一脸诧异:“空的?这怎么可能?这棵槐树的枝叶这么繁茂,要是树芯空了,还不嗝儿屁?”

“活与不活和树芯空与不空是两回事。”老贤从地上捡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掰断,解释道,“我们将树干横向切开,从里往外看,中央最硬的部分叫木质部,占了树干的绝大部分;紧贴木质部的外边,是几层具有分裂能力的扁平细胞,叫形成层;形成层的外圈叫韧皮部,形成层和韧皮部就是我们常说的树皮内部。由于形成层细胞具有分裂能力,向里产生木质部,向外形成韧皮部,使树干年年加粗。木质部的细胞上下连通成管状,将树根吸收来的水分、无机盐运输到枝叶中。韧皮部细胞将叶片制造的有机物运送到茎和根中。由于树干年年增粗,树干中间的木质部就会逐渐死去。当树干上出现伤疤或裂缝时,许多细菌、真菌就乘虚而入,以树芯为养料生存下来,时间一长,树芯部分就很容易被腐蚀成空心。树芯虽然空了,但空的只是木质部的心材,木质部的边缘部分还是照常具有运输水分和无机盐的功能。俗话说:‘树怕伤皮,不怕空心。’就是这个道理。树芯腐蚀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越是古老的树木,越容易发展成‘空心树’。”

胖磊绕树一周,仰天感叹:“乖乖,这么高的树,从旁边开个洞就是一栋3层树屋,附近的坟地到处摆的都是供品,有吃有喝,你们说这个解凯会不会在树洞里安家了?”

“安不安家,上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将车里的人字梯搬于树下,由我当爬树先锋,老贤紧随其后,胖磊和明哥则负责平衡。古槐树的第一根树枝距离地面接近3米,当攀上这根大腿粗细的树枝后,再往上就会轻松许多。树干主体呈倒置喇叭状,越往上越窄,当我们爬到树干顶端时,一个长满蘑菇的圆形木盖出现在我和老贤面前。

“贤哥,这个是……?”

“有把手,像是农村的木锅盖,盖子上长的是野生菌菇,木盖边缘位置长的也有,看来这个木盖已经很长时间没被打开过了。”老贤说着用手轻轻一掰,木盖边缘便出现一个半圆形的豁口,“木质腐朽严重,有年头了。”

木盖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盖子下面有什么才是我最关心的,见老贤研究半天始终无动于衷,我有些按捺不住,就在我刚想伸手去掀木盖的时候,老贤一把将我的手给弹开:“住手。”

“我去,贤哥你紧张什么?”

“听说过埃及法老的诅咒吗?”

“法老的诅咒?什么鬼?”

“物体在腐败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有毒物质,这些物质会在密闭的环境中发酵,一旦打开盖子形成空气对流,就很容易将毒气吸入肺中造成死亡。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必须去车里取防毒面罩,然后做氧气浓度检验。”

听老贤这么说,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贤哥,得亏是你陪我上来的,要是磊哥,估计我们俩今天都得交待在这儿!”

“也不一定,胖磊体积大,说不定你的小命能保住。”

对话传到了胖磊耳朵里:“贤哥,你说我啥大?”

老贤低着头:“没说啥,就说你胆子大,把我的工具箱给递上来。”

被老贤一夸,胖磊嘴巴咧得跟棉裤腰似的:“好嘞,我马上去拿!”

佩戴好防毒面罩,老贤用折叠刀沿着木盖割开缝隙中的植物根茎。洞口的直径在半米开外,足够一个成年人自由进出,老贤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木盖撬开。树洞中散发出的那种霉臭味,隔着防毒面罩都能让人干呕。我和老贤倚着树枝站在树洞两侧,老贤说:“黄曲霉素的味道,这种霉菌易滋生在稻米、小麦等粮食作物上,我猜得没错,树洞中果真藏有食物。”

“有食物就说明里面曾经住过人,估计解凯当年就是躲在这里才逃过了警方的追查。”

“可能性非常大。”老贤说着用镊子夹出5个酒精棉球,用纱布缠成苹果大小,接着他掏出打火机将棉球点燃扔进了树洞。

淡蓝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画出一道弧线,直至洞底火势依旧旺盛。“氧气浓度还行,不过要进入洞内,最少需要通风一个小时。”

“从洞口到洞底最少有十几米的落差,咱们还要找一个攀爬工具。”

“这个简单,把勘查车里的消防水管绑在树枝上就成。”

再次返回地面,老贤将树上的情况简单地做了介绍,明哥听完后觉得,解凯进入树洞的方式值得推敲。

第一,进入这种树洞,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将绳索捆绑在洞口的树枝上坠入,十几米的高度差,绳索没有拇指粗细根本支撑不了下坠的重力。

第二,戴璐被伤害的案子发生在秋季,槐树为落叶植物,到了秋季就成了秃瓢。

第三,伤害案发生时,侦查人员曾组织多人前来仙槐庙搜索,均无任何发现。

假如解凯真如我们推理的一样躲在树洞中逃避打击,那他进入洞内的绳索必定要留在树枝上,从卷宗上看,当年办案民警曾不止一次对仙槐庙进行过搜查,如果一次两次没被发现还说得过去,但这么多次都没被发现,有点儿不符合情理。那么唯一能解释通的就是,当年光秃秃的树枝上压根儿就没有绳索,明哥猜测,解凯会不会就没从洞里出来过。

为了证实猜测,明哥决定亲自进洞一探究竟。这一探不要紧,洞内的情景再次证明了他的“神预言”。我们在洞底发现了两具尸骸,一具穿着寿衣,从盆骨看为女性;另一具为男性,胸口心脏位置插着一把匕首。尸骸被取出,老贤通过DNA检测确定了两人的最终身份:男尸为解凯,女尸为裴春楠。

从尸骨形态上看,解凯死前呈靠坐状态,骨骼完整,排除高坠死,胸腔锐器足以致命,推断解凯是自杀而亡;裴春楠的尸骨侧躺在解凯怀中。洞内现场勘查完毕后,明哥给出的结论是,解凯挖走妻子尸体后在树洞内殉情。

十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谁也没想到嫌疑最大的解凯竟然已死去多年。明哥曾不止一次地强调,办任何案件都不能先入为主,本案就是一个典型的教材。世界上最难吃的饭莫过于“夹生饭”,可事已至此,再难吃的饭也要往下咽,再难啃的骨头也必须使劲儿啃。

树洞现场告一段落,第三次专案会召开,案件重新回到了原点,与会人员的心情都相当复杂,就连一向爱开玩笑的胖磊此时也抽着闷烟一言不发。

明哥:“DNA检验证实了树洞中的两名死者为解凯、裴春楠夫妇。虽然案件至此我们还不掌握真正嫌疑人的任何信息,但我们也不能将之前所做的工作全盘否定,树洞现场其实还有很多隐藏信息可挖。”

明哥的一句话让我们全都打起了精神,这种感觉就好比饥肠辘辘之时突然闻到了肉香。

“还有什么信息可挖?”我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出了好几个分贝。

明哥拿出一份材料:“这是我从分局技术室拿来的‘戴璐伤害案’的现场勘查报告,当年分局技术员在现场提取到了解凯的血鞋印,这双鞋就穿在他的白骨尸骸上。”

我说:“当年伤害案的现场勘查报告我也看了,血鞋印有些模糊,只能用来认定身份。”

明哥摇摇头:“不仅仅是核实身份这么简单,其中还隐藏着一个信息。”

“信息?什么信息?”我有点儿发蒙。

“我们重新来看这起凶杀案。凶手在戴璐身上刻字,其实是想把我们的侦查视线转移到解凯身上,既然是这样,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问题,嫌疑人是否知道解凯已经死亡?”

明哥的一席话,又将我们带入思考,别看这个问题好像不起眼,但是细想之后我们会发现,解决了这个问题实际上就等于搞清楚了后续的侦查方向。这个问题不外乎两个答案:知道或不知道。

我们先来分析第一种情况。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解凯带着妻子躲进树洞并没有任何目击者,洞口的木盖腐朽严重;无人打开,我们在树洞中,也没有发现任何通信工具。这种情况下,除非解凯留有口信说自己要死,否则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假如凶手知晓解凯的死讯,那么他与解凯的关系绝非一般,要想找到嫌疑人,就要从解凯的社会关系入手。

再看第二种情况,凶手并不知晓解凯已死。这样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干扰侦查视线,本案的主要矛盾仍集中在嫌疑人和戴璐之间,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要围绕戴璐展开。

两种答案,两个截然不同的侦查方向,无论如何选择,工作量都不容小觑,如果能直接筛选掉一个错误答案,绝对能节省不少时间,但是该如何筛选,我们都拿不出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观点。

明哥见我们沉默不语,他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说:“伤害案发生时,分局技术员在现场发现了解凯的血鞋印,这双鞋子直到解凯自杀身亡都还穿在他脚上。咱们中国人把生死看得尤为重要,如果解凯有条件,按常理他一定会换一身新衣,他没有这么做,说明条件不允许。

“当年伤害案发生时,办案人员曾走访过很多村民,绝大多数人对解凯的评价是能干、性格直率。这样的人做事果断,很少耍心机。我在做尸骨检验时,发现解凯的上衣位置只有一处刀口,也就是说,解凯在自杀时是一刀毙命,连断送自己性命都如此直截了当,这刚好和他的性格相符。这样的性格,决定了他做事不会留后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年戴璐被捅伤后,在ICU(重症监护室)昏迷了近一个月,生死未卜,从时间上算,解凯不可能在树洞里待上一个月还不自杀。

“一边是已经自杀的解凯,另一边是不知死活的戴璐,他们两者之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交集。凶杀案和伤害案相隔近9年时间,除非是深仇大恨,否则任何矛盾都不足以跨越这么长时间。所以我认为,凶手并不知道解凯已经死亡。”

“大写的服!”胖磊竖起了大拇指。

一支烟在明哥的指尖燃灭,他将烟头按进烟灰缸:“弄清楚这一点,我们再来分析凶手的作案动机。他杀死戴璐又嫁祸给解凯,说明他与两人都有矛盾;戴璐和解凯曾是情人关系,他俩的结合会直伤害各自配偶的感情,裴春楠已自杀,目前最符合条件的人就是戴璐的前夫——郭小飞。”

我问叶茜:“郭小飞的情况你们有没有调查?”

叶茜摇摇头:“原先以为解凯是嫌疑人,所有调查工作都是围绕他展开的。”

胖磊:“没调查就说明郭小飞的嫌疑没有被排除,那他是嫌疑人的可能性还存在。”

“吸取前车之鉴,我们也不能把宝都押在郭小飞一个人身上。”明哥说着将一组照片打在投影仪上,“这是嫌疑人悬吊戴璐的缢索。缢索由狗血染布缠绕麻绳制成,麻绳很结实,可以用来悬吊重物,在麻绳上缠绕‘狗血布’肯定也有它的用途。云汐市坊间流传一句话,叫‘黑狗血辟邪,白狗血祛蛊’。嫌疑人用狗血染布,主观上还是相信这样做可以辟邪。既然凶手干的是杀人的勾当,那他绝对不会在‘狗血’上打马虎眼。迷信的说法是,只有纯黑色狗的血才可以辟邪,要想得到这种狗,只有两种途径,要么自家喂养,要么从别处购买。在迷信者眼中,黑狗有灵性,随意屠杀会遭天谴;凶手既然迷信,那他应该不会自己动手屠狗。如此一来,要想弄到黑狗血只能从别人手里购买,据我了解,狗肉店会出售狗血。”

叶茜:“咱们云汐人没有吃狗肉的习惯,市面上的狗肉店也没有几家,调查起来并不是很困难。”

明哥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说:“血液中有凝血因子,它能使血液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凝固,嫌疑人在取得狗血后,要用最快的时间回到住处染布,否则一旦血液发生凝固,麻绳的绳心位置就不可能会浸血,因此凶手的住处距离取狗血的位置不能太远。结合以上几点,我给出两个侦查方向:

“第一,确定戴璐前夫郭小飞是否与本案有关联。

“第二,以戴璐住处为圆心向四周扩张,找到可以出售黑狗血的地方,地方一旦确定,那么嫌疑人的住处可能就在附近。”

十五

有了如此精确的侦查方向,剩下的工作对身经百战的刑警队来说,根本不在话下。经查,戴璐的前夫郭小飞远在外地,现已成家,案发时他不具备作案时间。而且据郭小飞坦言,他与戴璐早已恩断义绝,戴璐的事情他不再过问。第一条线索中断,第二条线索随之展开,侦查员按照明哥的办法,以戴璐的住处为圆心向四周扩散,最终在半径5公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一家名为“曹集狗肉馆”的排档。据老板曹义介绍,是有人在他这里打听过能否买纯种黑狗血,对方是一名青年男子,20多岁,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身体强壮,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由于黑狗不是天天都有,纯种黑狗更是可遇不可求,曹义就告诉对方,需要等段时间。对方同意后,两人谈妥了300元的价格,男子留给曹义一个手机号码便于联系。

根据曹义的口述,对方的体貌特征和嫌疑人基本吻合,再加之其有购买纯种黑狗血的行为,我们完全可以断定,曹义口中的男子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这条线索被一分为二。第一,由行动技术支队出面对嫌疑人所留号码进行分析;第二,由胖磊抽调侦查员组成视频追查小组,以曹集狗肉馆为起点,沿途追踪嫌疑人的影像资料。

电话号码的分析并不尽如人意,嫌疑人使用的是未登记身份信息的外地号码,号码归属地为湖南长沙,此号码在云汐市除曹义外,并未和其他任何人有过联系。

嫌疑人既然能想到在手机号码上做手脚,那路边的监控肯定也是能躲就躲,胖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截取了一段带有嫌疑人的监控视频,这段视频还是来自狗肉馆门外的老式硬盘机。整段视频不到1分钟,记录的还都是嫌疑人的背影,从画面中我们只能看出嫌疑人下身穿一条蓝色工装裤,上身穿一件黑色背心。

调查结果很快汇集到了明哥这里,在得知手机号码一无所获时,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胖磊处理好的监控视频上。短短的几十秒,明哥时而暂停,时而慢放,时而又翻出原始视频做对比。前后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他把几张截图排列在桌面上。

见明哥气定神闲,胖磊赶忙问道:“有头绪了?”

明哥点了点头:“据狗肉店老板曹义回忆,嫌疑人和他交谈时,操一口别扭的普通话。通常两种人喜欢用这种说话方式:第一,外地人来到陌生的城市;第二,本地人在外地待得时间长了之后回到本市。凶手既然知道利用‘伤害案’嫁祸给解凯,那他对云汐市并不陌生。他使用的是湖南长沙的移动号码,我怀疑他是常年待在长沙的云汐本地人。

“狗肉馆老板曹义手里没有黑狗,让嫌疑人等等,他能欣然答应,说明他在云汐有落脚点。手机号码除了用于购买狗血外,并未和其他人有过联系,说明他在云汐是独居。

“嫌疑人上身穿黑色背心,下身蓝色工装裤,脚穿普通运动鞋,从衣着上看,他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那么他在选择临时住所时,会把‘不用登记身份证’且‘租金便宜’的城中村作为首选。

“不管是行车记录仪还是狗肉馆的视频,都反映出凶手有徒步的习惯,那么他的暂住地选择在狗肉馆和案发现场居中的位置最为合适。如果推断正确,符合条件的城中村只有两个,分别是‘山桥社区’和‘崂山街社区’。”

叶茜像个秘书一样埋头“唰唰”记录。待叶茜停笔,明哥继续说:“我们在凶杀现场的枕头上提取到了汽车机油成分,当时推测,嫌疑人可能从事与汽修有关的工作,可当我看到这段视频时,我判定嫌疑人应该是个长途司机。”

明哥说着,把嫌疑人肩膀位置的图案放大:“看见没有,左臂要比右臂黑很多。造成黑皮肤的是我们皮肤表皮中的黑色素细胞,这种细胞中含有大量的黑素体。当阳光中的紫外线直接照射皮肤时,黑色素细胞便开始分泌黑素体,黑素颗粒能通过黑色素细胞的突起转移到表皮细胞中形成黑色保护层。嫌疑人左肩黝黑,而右肩不明显,说明他只有半边身子长期暴露在阳光中,这符合司机的职业特点。小轿车空间小,阳光直射时很难照到肩膀,唯独大货车具备光照条件。

“大货车多走高速,在行驶中不方便开窗,而长时间驾驶会让驾驶室闷热难耐,所以很多货车司机都有穿无袖背心的习惯。

“大货车一般都是跑长途,在行驶的过程中易出现毛病,出现故障时,它不能像小轿车那样喊拖车,因此每一位货车司机都懂一些汽修技能。这样嫌疑人在现场留下机油痕迹也就不难解释。综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断定,凶手的职业是一名长途货运司机。”

说完,明哥又点开另外一张截图:“焦磊,把这张图片尽可能处理清楚,尤其是颈椎肩胛位置。”

“得嘞!”胖磊领命把图片拖入编辑器,几分钟后,随着“色阶”渐渐变暗,贴近背心部位的皮肤露出了几块半圆形印记。印记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胖磊眯起小眼睛瞅了好一会儿:“这个是啥?”

十六

明哥回应:“半圆形血淤痕,这是拔火罐留下的痕迹。长期驾驶货车,容易造成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等症状,拔火罐能行气活血、祛风散寒、消肿止痛、吸出病灶湿气,同时促进局部血液循环,达到通络止痛、恢复机能的目的。我认识的很多司机都喜欢去拔火罐。

“在云汐,要想拔火罐,有两个地方,一个是足疗店,另外一个是中医推拿。足疗店拔火罐,都是捏脚后的赠送项目,商家为了简单省事,使用的多为‘十二口罐’,即从颈椎到腰部一边6个,可形成并排两列拔罐痕迹。中医推拿中的拔火罐是收费项目,‘十二口罐’这种糊弄人的拔罐方法,为很多中医推拿者所不齿。正宗的中医馆常用的是‘十八口罐’或‘二十四口罐’,罐并非统一口径,而是大小罐体交错使用,这样可以使浑身淤血节点在一次拔罐后得到有效的疏通。‘十八口罐’或‘二十四口罐’会在拔罐者的肩膀、肩胛等处形成密集的罐体痕迹。从嫌疑人身上的印记分析,他应该是在专门的中医推拿馆拔的火罐。

“嫌疑人习惯徒步,那么他选择的拔罐地点应该不会距离住处太远,接下来咱们只要在‘山桥’‘崂山街’两个社区中找到类似的店铺,就能将范围再次缩小。”

明哥作为科室的灵魂人物,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毫不相干的几样物证有理有据地串联起来,而串联物证的关键就是日积月累的办案经验。

会议结束后,叶茜带着两组人着便装混入了两个社区中。中医推拿受众很小,这种店并不是每个社区都有,经过一轮筛选,山桥社区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崂山街社区就成了我们摸排的重点。

崂山街社区的前身是崂山街造纸厂家属区,后来造纸厂倒闭,外地工人纷纷回乡,闲置的房屋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造纸厂属于重度污染企业,不能建在人流密集区,随厂而建的家属区自然也跟着规划到了郊区。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所以很少有人租住。这里的房东为了营生,不管来的是什么人,给钱就租,因此崂山街社区也是市局挂牌整治的重点地区。

邵氏中医理疗馆位于社区中心位置,这家店已经营了几十年,老板邵匡为中医世家传人,祖传手艺相当了得。既然手艺是祖传的,那拔火罐的方式必定有他自己的特点,为了验证嫌疑人是否在这里拔过火罐,明哥让身宽体胖的胖磊充当小白鼠,体验了一把“祖传手艺”。拔罐后的痕迹印证了明哥的推测。

巧就巧在崂山街社区被列为重点整治地区,辖区派出所为了能让这里的治安环境有所改善,在整个社区的主干道上都安装了高空超清摄像头。

我们知道了嫌疑人的衣着、身高、胖瘦等体貌特征,就算他再故意躲闪,也不可能躲过那么多个摄像头的追击。

确定范围后,崂山街社区一个月内的所有视频资料都被打包送进了胖磊的视频分析室,经过几十人不眠不休的查阅,胖磊最终确定,嫌疑人在拔完火罐后徒步行走了11分钟,最后拐进了一个死胡同。

胡同中仅有3户人家,租客也是寥寥几人,经过房东回忆,我们终于确定了嫌疑人的临时住所。

这是一栋4层小楼,每层共4个单间,租客的身份也是王花八门,有建筑工地小工,有商品销售员,还有做生意的小贩。

据房东介绍,嫌疑人居住在2层最东边的房子里,只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不过一个月并未住满他就着急退房离开,后续租住的是一名打工的妇女,在新租客住进来前,房东已把房间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

为了找到关于嫌疑人的蛛丝马迹,明哥还是决定对房间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勘查。

我和胖磊闲来无事时,曾把案发现场按照被破坏的程度分为6个等级,分别是“入门级”“简单级”“困难级”“超级困难级”“灾难级”以及“地狱级”。我们现在所面对的这个“被完全破坏的现场”,已逼近“地狱级”。用老贤的话说:“在这样的现场中,能找到几根毛我都谢天谢地。”

“地狱级”的现场果然没有让我们失望,我们几人掘地三尺仍没有任何发现。在我们勘查期间,房东还跟防狼似的站在门口叽叽喳喳:

“地板我拖过了。

“柜子我也擦过了。

“垃圾我都倒了。

“床单我也换新的了。”

胖磊被吵得心烦,大声顶了一句:“你就说,屋里还有哪个地方你没碰过吧!”

房东跟听不出好歹似的,竟然做思考状,仔细回忆了起来:“对了,后窗我没擦,那天刚好停水,后来我就给忘了。”

胖磊朝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神似乎在问我,窗框上有没有指纹,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回答道:“窗子是最老式的木窗,木头表面脱漆严重,处理不出来指纹。”

胖磊长叹一口气,摘掉相机镜头,准备打道回府。

“之前那个房客抽烟吗?”明哥站在窗边突然问道。

房东好像对抽烟很反感,她皱着眉头回道:“抽,我见过好多次,我刚买没几天的床单都被他烫了好几个洞。”

明哥又问:“那现在的租客抽不抽?”

房东摇摇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抽烟,反正我没见过。”

明哥“哦”了一声,冲门外的叶茜挥了挥手,叶茜心领神会地把房东支到一边。我们知道明哥有话要说,于是全都聚拢在窗边。

十七

明哥拿出放大镜照在木质窗框上,一个不规则的黑点被镜片放大了数倍。这种痕迹属于我的研究领域,学术上称它为“灭烟痕迹”。

要想了解这种痕迹,就要知道另外一个知识点,痕迹学上叫“本能丢烟习惯”。

通常情况下,我们把“本能丢烟习惯”归结为5种。

第一种,弹烟。就是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烟蒂,食指弯曲,放在烟蒂的咬口处,用力弹击烟蒂,在没有阻挡物的情况下,烟蒂会飞出2米以外,这时烟蒂会呈弯曲状。

第二种,抛烟。吸烟者有意识地将烟蒂丢到指定的方向。和弹烟不同的是,这种情况下,烟蒂会很规整。

第三种,松烟。吸烟者对烟蒂有下意识熄灭的想法,随手松开夹住烟蒂的手指,让烟蒂自由落体,并用鞋踩灭烟蒂。由于伴有踩、蹍、拧、搓等方式,烟蒂会严重挤压变形。

第四种,吐烟。吸烟者不用手处理烟蒂,而是将嘴巴中含着的烟蒂直接吐出。采用这种丢弃烟蒂的方式多是吸烟者双手不便。烟蒂上除了有较深的咬痕外,唾液浸染的情况也较为严重。

第五种,捏烟。这种丢烟方法多用于室内和周边有物体的场所,吸烟者把丢弃烟蒂和熄灭烟蒂融为一体来完成,通常在烟灰缸、窗台等处会形成点状的黑色痕迹,而烟蒂也会因为挤压发生扭曲。

明哥用放大镜指出的痕迹,正是第五种捏烟所形成的“灭烟痕迹”。结合刚才询问房东的只言片语,我知道了明哥的用意。窗框上的痕迹相对新鲜,现在的租客不抽烟,那么这个痕迹只可能是嫌疑人所留。

知道了凶手的灭烟方法,就等于知道了烟蒂的最终形态。窗外的楼下,是一个密封的狭小空间,我们只要把楼下的烟头全部收集起来,通过烟头形态就能大致判断哪些是嫌疑人灭烟后所留下的。

人们常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自建楼后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租客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日积月累堆积的烟头,简直都能论斤称。

看着老贤装了满满一物证袋,我的头皮都要炸裂了。

“难不成这些都要拿回去检验?”我问。

明哥摇了摇头:“20多岁的青壮年,经济水平不高,这种人不会抽高档烟,但是也不会抽得太差。普通烟卷的品质会以5元为分界,售价多为5元上下、10元上下、15元上下、20元上下,以此类推。依照凶手的消费水平,10元上下的烟应该是他常抽的价位。现在很多烟头上都印有品牌标志,我们通过品牌就能去掉一部分,到时候看筛选后还剩下多少。”

返回单位后,我们按照“品牌筛检法”,直接剔除了3/4的烟头,可就算只剩下1/4,也足足有二十几枚。20多枚烟头就意味着有20多人的DNA,没有比对样本,就算一一做出图谱,也没有什么用。

让我们莫名其妙的是,明哥得知结果后竟然给我们所有人放了3天假。每每遇到案件瓶颈,他总喜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梳理漏洞,我们本以为这次也会像往常一样,可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我们前脚刚走,明哥后脚就背起鱼竿离开了科室。

“这是什么情况?他怎么也走了?难不成案件不办了?”胖磊纳闷儿之际,明哥那辆老爷车的尾灯早已消失不见。

我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胖磊:“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等3天后看他怎么说。喊上叶茜和老贤,晚上啤酒广场撸串儿去?”

胖磊眼前一亮:“我这次要点10串大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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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滴水·尸案调查科系列(完结版·全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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