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冤家
再会冤家
《小辞店》是全本《菜刀记》中的一折。奇特的是,这折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小戏脱离全本而独自上演,虽然被官衙视为诲盗诲淫而屡遭禁演,但在民间草台却经久不衰,堪称经典。一百五十年来,剧中人仍是那么几个,但扮演的伶人已不知换了几茬,时代之帷幕也不知更替了几回。我惊讶于没有留下名字的剧作家,在礼教森严的封闭王朝敢于触及炙烫而危险的“婚外情”。江水滚滚东逝,被黄梅戏、庐剧、楚剧不断演绎的这出折子戏,一直在沿江一带常演不衰。
在剧中,新婚不久的商人蔡鸣凤外出贩翠花,寄寓在江边小镇柳凤英开的店中。柳的丈夫是个赌棍,整日鬼混,蔡柳日久生情便私配鸾俦。三年厮守后,蔡鸣凤要返乡,柳凤英恨他隐瞒婚情,难分难舍。蔡鸣凤返乡后,却被其妻朱莲的情夫陈大雷用菜刀杀死。在剧外,男主人公的原型蔡鸣凤的墓,新千年后在湖北浠水绿杨桥村被发现———它掩蔽于一人多深的灌木丛中不见天日。从碑上所刻“朱蔡十九世祖明凤大人之墓”,可见当时蔡氏宗族颇忌讳蔡君的“婚外情”,两个世纪后其子嗣对上上辈的所作所为仍羞于启齿。不过,后人还是拿出民国初刊印的族谱,其中有“启公,字鸣凤……葬于仓安山,甲山庚向”等记载,生卒、墓址与碑刻竟然吻合。事实上,《小辞店》在浠水一带是禁演的。进入全球化时代后,蔡墓受到官方高度重视,被视为拉动全县旅游经济的新亮点,并将“蔡鸣凤传说”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问题是,浠水也像全国其他县乡一样,有大量的外出打工者,他们中的不少人衍生出新的“小辞店”情节,但谁会关注他们的婚变、婚外情或者性饥饿?
在剧中,那个婚姻不幸的柳凤英,在听到蔡鸣凤冤死后赶到公堂作证,陈述她和蔡君三年的婚外恋,从而“引爆”道貌岸然的公堂,令县官和衙役们一片哗然。大胆!好一个水性杨花的“淫妇”,竟敢私闯公堂!柳凤英的结局可想而知。在命案真相大白后,她受到的惩罚是卖做官妓。这个多情而善良的柳凤英在押解途中偶遇蔡鸣凤墓,人鬼相对,悲愤难抑,不惜以头撞碑殉情而死!
黄泉路上,蔡郎哥呵
再会冤家再会冤家!
以“冤家”呼之,含有几多爱恨几多酸辛!在剧外,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叫鸿六的旦角将柳凤英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于梨园内外都不再叫她鸿六,而改称“凤英”,于是鸿六索性更名为严凤英。但严凤英的婚姻并不顺遂:最初她与王兆乾相恋,分手后生下一子,为此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剧团开会批她,让她做检讨,不准她穿列宁服。她回家就把列宁服给剪了,换上旗袍、高跟鞋,还烫了发,甚至用抽烟来反抗。其后她顶住各方压力,与南京才子甘律之结秦晋之好,甘氏来到合肥开了全省第一家消防商店。那时严凤英已成名,且名气愈来愈大,然而好景不长,省领导找她谈话,正告她:你要黄梅戏还是要资本家?那时候甘律之因无法在合肥经商而回到南京,过着提心吊胆的穷困生活。在强大的“组织”面前,严凤英退却了,选择将结婚戒指寄还甘律之。深爱妻子的甘律之看到婚戒后知道无力回天,1956年俩人正式离婚。柳凤英因礼教禁锢而无法撕裂不幸婚姻,严凤英却因政治干预而斩断情丝自拆温巢,但两人走向自戕的结局是一样的。区别仅在于,柳凤英撞死墓碑前,是奔着与蔡鸣凤做阴间夫妻的,是重回“小辞店”;严凤英吞下安眠药后并不想死,告知后夫王冠亚欲送急诊,而后夫却先报告“组织”———军代表,导致她再遭批斗而死,是永别“小辞店”。据说后来噩耗传到南京,前夫甘律之痛哭流涕,好几天茶饭不思!他会不会唱:“黄泉路上,凤英呵再会冤家再会冤家!”
在剧中,最让人痛恨的是凶手陈大雷,但他同时也是个被忽略的受害者。陈大雷与蔡妻朱莲乃表兄妹,从小青梅竹马,但在家长制社会,朱父嫌陈大雷家贫,是个杀猪匠,一锤定音硬将女儿许配给蔡鸣凤,婚后蔡鸣凤经商远走,朱莲与陈大雷旧情复发,做起露水夫妻来,其后的悲剧肇始于此。事发后,朱莲恨乃父,竟在公堂上诬称生父谋财害命。而朱母唱道:“小贱人害亲夫心狠手辣,丧天良诬生父千古奇冤……那昏官却认定赃证俱在,可怜我老头子屈打成招口难言,眼睁睁冤沉海底难分辨。”虽然朱父与凶杀无关,但在深层的社会背景上,朱父作为父权象征也应该站在被告席上!在这个延续几千年的男权家长制社会,家长的权威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扯掉戏幕,我们在剧外看到的那个“组织”,以及那个军代表,同样也是父权制在特定时代的触角和抓手。那个军代表在严凤英死后,还下令剖腹找发报机,丧尽人性,是连《小辞店》里的昏官也想不到的。有人将柳凤英与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相提并论,实在是风马牛,因为安娜的命运实在比柳凤英好太多。至于严凤英所经历的悲剧命运,托翁的想象力恐怕还显贫弱了点。
《小辞店》作者没留下名字,他在剧中还是给朱父洗刷干净了,让“正义”伸张了,却将柳凤英安排了一个“卖做官妓”、撞死碑前的结局。我疑心作者的本意还是训诫,并向“家长”讨好。但“乃父”并不领情,照旧封杀禁演。“文革”结束若干年后,严凤英家属忽想起要搜寻当年的军代表刘某,却发现冤家转业到了贵州某地,已“寿终正寢”;一说转业到江西南昌某小区,毫无悔意,正“颐养天年”。我在想,找到这个冤家又怎样?逮捕并给他判刑又能怎样?
二○一五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