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与老者对谈

二十多年过去了，鲁俊生终于从钟柯的眼神中确认出，当年她提议两人继续调查的另一层意思。他有些后悔，又有些感慨，但时过境迁，许多事情，一次错过了，就一辈子都错过了。他给自己灌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不再年轻了，岁月不止蹉跎了两人的容貌，还抹去了一切美好的冲动，只留下浅浅的，略带酸味的遗憾。谈不上苦涩，却能让人每次想起的时候，微微皱起眉头。

“不知道三哥后来怎么样了，还有耿所长。”钟柯眼神望向别处，似问非问地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三哥已经七十多岁了吧？”

“是的，现在跟他侄子住一起，在蚌港市养老。但前阵子听说他似乎健康出了问题，得了帕金森。”

“哦？你们居然还有联系？”

“全靠耿所长。”

“看来就我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了是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也是偶尔通电话。我主要不想让你再卷进这案子里……”

鲁俊生话没说完，钟柯突然把酒杯重重地拍在桌上，里面剩余的酒水差点洒出来。她眯起眼来盯着鲁俊生，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讲：“我想不想卷进这案子，不是由你说了算的！”她哼了一声，靠回椅背，调整成漫不经心的口吻，继续说：“当年也不是因为你，我才去鹿县。是我自愿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算时隔多年，卤蛋遇到钟柯发脾气，也会马上认怂。“耿所长确实是个靠谱的人，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和他是同行。”

“呵呵。我可不知道你是个这么会说假话的家伙。耿所长后来查出什么来了吗？”

“他组织人去巡林站调查了，确实有人住过的痕迹，不只是那间秘密房间，许多地方都采集到了指纹。”

“哦？是谁的指纹？”

“陈勇。”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也冷静的思考过。那天在山上朝着我们开枪的，应该就是陈勇。他是陈建的儿子，而且在林区长大，肯定接受过父亲的训练。如果他是个出色的猎人，这也不奇怪。”

“那么那个女的呢？是谁？”

“警方的指纹库里，没有匹配到一致的。”

“也对，那个年代，没有案底的人，指纹库是没有的，这我知道。”

“总之，确认指纹是陈勇的时候，耿所长就上报了，还联系了老赵。”

“赵衡哲？”

艾嘉琪站在古玩市场的东侧入口前，看上去有些犹豫。在她的潜意识中，对这个地方一直有种本能的厌恶感。小时候，弟弟在这里受了重伤，上一回，遇到个差点对自己动粗的王大河……城南的古玩市场，怎么看都不是她的福地。不过，今天她是特意过来的，为了找自己的“队友”，陈宪——他要带她去见一个重要的人。

虽然到古玩市场买逛的外国人不少，但跑进富贵里的却很罕见。天生一对蓝色瞳孔的艾嘉琪，走在富贵里的小巷中，觉得自己是刚从动物园跑出来似的，被巷子里的一双双眼睛紧盯着，浑身不自在。

七拐八弯之后，嘉琪终于来到了陈宪的门前。女孩有点忐忑，因为她来这之前，并没有通知过对方。只是她记得听陈宪在上次聊天的时候说起，他每周日会休息一天，而这天他不会出门，只会宅在家里。艾嘉琪相信他的话，但是又怕男孩恰好出门去了，纠结了许久之后，她决定敲门。

老旧的红色木门在女孩的叩击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内很快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男孩应门道：“来了！”

打开门，背心短裤打扮的陈宪现实喜出望外的看着女孩，随后意识到自己的邋遢样子，就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来。艾嘉琪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刚起床？”

“啊……这个……你稍等我一会……呃，不对，你先进来坐……啊，不不，你在门口等会一小会儿！”陈宪看着自己乱糟糟的房间，几次改口说道。

“没关系，你就在门口等你。”说实话，艾嘉琪也不太想冒昧地走进一个单身男性的家里，她会害怕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秘密”。至于是什么样的“秘密”，她想到这里觉得有些耳根发烫。

片刻后，陈宪再一次出现在门口，这次他看上去干净整洁了不少。女孩注意到，对方有意喷了一些古龙水，但是喷的有点多了。

“真不好意思，让你等了那么久。呃……家里有点乱糟糟的，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要不我们还是去上次那家快餐店坐坐好吗？”

“那个……我又不是来约……”

约会？不对，艾嘉琪赶紧打住，差一点就把这个词给说出来了。她的脸刷一下红了，但是好在她背光站着，陈宪并没有注意到。

“嗯……我不是来找你吃饭的。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哦，这样啊。”陈宪的口气听上去似乎有些失落感，但随后他又笑呵呵地问到：“去见什么人？”

“我爷爷。”

鲁俊生将烂醉如泥的钟柯扶上计程车后，犹豫了一会，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但随后，卤蛋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钟柯的住处，刚想问，却发现她已经呼呼大睡起来。

“不好意思师傅，我把她的住址给忘了，你稍等我一会，我打个电话问问。”卤蛋注意到，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计程车司机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喂，老高。你还在局里吗？哦，那正好！你帮我查一下一个固话号码……”

在说出钟柯家里的电话号码之后，卤蛋很快拿到了她的家庭住址。司机一脸诧异地看着卤蛋，悠悠地问了一句：“大哥，电话局还能这么查地址啊？”

“呵呵，都自己人。”

“厉害了。能不能也帮我查个号码？我一个哥们儿欠债不还，我想……”

“别废话，快开车！”

卤蛋黑脸一板，牛眼一瞪，司机便不再说话了。

艾嘉琪将陈宪带到城南西侧的一幢老式公寓楼下，指着楼上某处说：“看呀，那个被各种植物包围的阳台，就是我爷爷家。”男孩顺着女孩白皙的手指看去，一下就辨认出了她所说阳台。他笑呵呵地抬头望着，仔细辨认着阳台上的植物，却忽然被一道反光刺到了眼睛。他眨了眨眼，再次抬头，想看看刚才到底是什么，就看到了9楼的同侧阳台上，有一个女孩正在用摄像机拍他。陈宪觉得奇怪，为何有人会特意拍他？难道也是艾嘉琪安排的？可是当他转过脸去想要问她的时候，发觉后者正也好奇地看着9楼正在摄像的女孩。端着摄像机的女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拍摄对象面露好奇，于是放下手中的设备，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脸庞，咧嘴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就撤回屋里去了。

看到这一幕，楼下的两位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那是？”

“我也不知道啊……”

艾嘉琪的爷爷开门时一脸严肃的表情，弄得陈宪紧张起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老人家打招呼，只是潦草地说了声“您好”，就冒冒失失地跟着女孩走进屋去了。

“爷爷，这就是我跟你电话里说起的男生，他叫……”

老人没等孙女说完，就打断说：“我知道，陈宪。”

“呃，爷爷，您好。”男孩听到老人叫到自己名字时，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进门时的打招呼话，眼睛都不敢看对方。

艾嘉琪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不用站着说话，然后又悄悄地说：“我爷爷只是看上去严肃，其实可好了。”

“你们俩不要在我这个孤寡老人面前咬耳根，羞不羞。”本来倒是不羞，可悲老人家这么一提，两人就真的脸红起来。年长的一看他俩这反映，就笑了起来，说：“好了，我只是说笑。小伙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呃，我是个送外卖的……”陈宪很没底气地说出了自己的工作，是因为他先前稍微观察了一下四周。屋内东西虽然挺多，但尽然有序，最多的就是书，其中不乏他在古玩市场见到过的古籍样式的册子。老人显然是个知识分子，而他却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因此说话变得小声起来。

“年轻轻的小伙，说话怎么跟林黛玉似的。送外卖很辛苦吧？”

“是的。哦，不，还行。只要不是刮风下雨送迟到，就还好。”

“那你一天要送多少外卖？”

“不多，大概7、80单吧。”

“嚯！我听新闻里说，一般外卖员一天也就送3、40个外卖，你送7、80单，很厉害啊。”

“爷爷您过奖了。”陈宪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我想趁着年轻，卖力点赚两年钱，攒个学费。”

“哦？攒学费？要去学什么？”

“高中的时候，我爸病重，为了照顾他，我辍学了。现在再去考大学的话，不太实际，我就想攒够钱，去学摄影。”

“小弟你喜欢摄影？我听说，光买相机就得花好几万。”

“是的。所以我现在拼命干，再等个一年半载，我想我就可以开始一门心思钻研摄影了。”

“好！好！”陈宪没想到自己竟然得到了老爷子的连连肯定，对方还特意转过头来对孙女说了句：“小琪，我看好这个年轻人！有目标，肯吃苦，能自强！”

之后，三个人又聊了很多，大部分都是关于陈宪的身世。在谈话中，陈宪也了解到，艾嘉琪的爷爷是海城市的离休干部，女孩还半开玩笑地告诉他，爷爷当年可是“大官儿”。逐渐熟络之后，陈宪便不再觉得局促不安，反而认为自己和老爷子在各方面都很聊得来。比如说，老爷子喜欢闲来无事到处逛，不去商场或公园里，而是到一些有历史感的建筑前驻足观摩。陈宪听完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也有这样的爱好。一老一少一来一去，越说越投机，反而是让亲孙女插不上话。

“好啦好啦，你俩这么有聊的，可以下次约了再聊。”艾嘉琪对自己被忽略有些不满，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们可以说说这次见面的主要目的了吗？”

“差点忘了这事！”老爷子一拍大腿，似乎是刚想起来这茬。“我还约了小王呢，他应该快到了。”

“老爷子还有客人吗？”

“我以前工作时的一个手下，现在已经做到警察局长了。”

陈宪咽了口唾沫，心里盘算着：连手下都是警察局长，老爷子在退下之前，那是要多大的官啊？！

正当此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门铃响了起来，艾嘉琪赶紧起身开门去，一个油光粉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脸上堆满了亦真亦假的笑容。

“王超贵！你小子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啊！”

“老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