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仕途
响亮又急促的闹铃声把赵衡哲从昏睡中惊醒。他四点左右已经醒过一次,之后都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又睡了,还是在胡思乱想。总之,他现在有些恍惚,心脏还因为刚才的闹铃声而砰砰直跳。
自从步入花甲之年,老赵逐渐发觉自己的身心状态都在迅速下滑,而且快得让他有些焦虑不安。在外表上,满头的白发虽是家族遗传,却着实让他显得更为苍老。头发刚开始花白的时候,他曾想过要去美发店染一下,可总是因为一些如今想不起具体原由的事情耽误了。直到黑发一根都不剩的时候,赵衡哲在镜子前打量了自己一番后决定:就这样吧。
今天本该是充满干劲的一天,为何起床就如此困难?老赵心里犯嘀咕,下意识地感到不太吉利,可是理性上他又不愿意承认这点。他皱着眉头在水龙头下迅速地洗了一把脸,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看着镜子中那双灰褐色的瞳孔,心中不断地给自己洗脑:今天会顺利的,打起精神!
一!二!三!
年轻时部队里响亮的报数声又在他的脑中回荡着,赵衡哲似乎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逐渐在他体内聚集,充盈着他的胸腔、脖颈、双肩,最后直达指尖、脚尖以及头顶。白发男人感到自己再一次动力满满的,至少来说,他对自己的洗脑算是成功了。
他来到另一间房间的门口,朝半掩着的门里冷冷地说了句:“我出门了。”
几秒后,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哦。”
王超贵从艾鹤州那儿回来之后,心里一直在琢磨,老市长到底什么意思?
首先,艾鹤州自从退下来之后,深居简出,原本就不太关心市里的事情,更别说二十多年前的案件了,可为何这次却主动示意要重启当年“鬼报案”的调查工作?就算是他孙女找了个与案件相关的男朋友,也用不着这么一本正经的把自己这个现任警察局长叫去。其次,艾鹤州似乎并不知道他儿子集团拿下富贵里地块改造项目的事情。这点就很奇怪。而且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还有些担忧?艾谦是他的独生子,就算父亲已经退了下来,作为父亲工作时的重点照顾项目,地下要塞保护建筑,怎么说也应该提前知会老人家一声吧?难道这项目,并不是艾谦做的主?
一番分析之后,王超贵似乎是察觉到了问题所在,他立马掏出一部不是常用号码的手机,拨了个仅仅存在他记忆中的号码。
“是我,帮我查下,爱建集团是谁牵头富贵里项目的。”他坐在客厅里,抽着雪茄,压低着声音对电话那头吩咐着,与此同时,他不忘看一眼卧室有没有动静,生怕被自己的妻子听到。“什么?赵衡哲负责的?他市立有人?怎么拿到的项目?刘稻田?他怎么会认识刘稻田?张万里……”
挂上电话,王超贵仰头靠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张万里。事到如今,这个老家伙还在背后兴风作浪,真是可恶。
八年前,王超贵通过十多年的人脉经营,好不容易爬到了警察局副局长的位置,只要再蛰伏半年的时间,等前局长退休,自己铁定就是局长接班人。可是当年他怎么都没想到,之后在一次特别的饭局上,自己碰了大钉子。
“王局长!幸会幸会!您能来,真是给我彭某人大面子了!”
“彭总!您说错了,我只是副局长。”
“哎!王兄真是的,下周你就升任局长了,还什么副局长啊!”
与王超贵说话的,叫彭永康,一个前几年来海城投资通信事业的小老板。他运气不错,也会做人,没几年的时间,就成了海城通信产业的龙头企业,之后他被邀请加入了王超贵所在的民立派,是如今组织内的红人。
民立派与山海会是海城市的两大精英组织,共同掌握着海城的政治、经济的主导权,因为各自对海城的未来有着不同的理念,所以经常会针锋相对,甚至是争执不断。民立派内部多为政界要员,组织本身也相对封闭,不过其内部相当团结。山海会则有许多成员是富商巨贾,因此财力非常雄厚,因此在影响力上,更胜民立派一筹。在海城,民立派中最为位高权重的,就是艾鹤州。因此,当艾鹤州是海城市长的时候,民立党的影响力一度与山海会不相上下。数年前,王超贵凭借自己经营人脉的天赋,成功加入了民立派,之后自己的仕途,就在民立派各位大佬的提携之下,平步青云。在艾鹤州退下来之后,民立派的势力下降了不少,因此经常会张罗一些饭局,邀请山海会的成员来,明面上是说起到交流学习和增强合作的目的,实则是想要了解对方组织的新动向。对此招数,山海会可以说是将计就计。
王超贵在和民立派中各位大佬依次打招呼后,笑呵呵地坐了下来,突然发现大圆桌的对面有两张熟悉的面孔——赵队长?张副局?
王超贵觉得有些意外,之前他并不知道老赵和张副局也是山海会的人,但从他们两人入座的方位来看,似乎还是山海会中颇具来头的人物。
王超贵心想到:既然是老熟人,何不去打打招呼?正好借此机会拓展一下我在山海会中的人脉。
于是,趁着众人还在寒暄之际,他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拿起酒瓶,径直朝着两人走去。
“张副局!赵队长!好久不见啊!”
正在低声聊着什么的两人,听闻后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王超贵一眼,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只见张副局小声问了一句赵衡哲:“这位是?”
赵衡哲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意识到王超贵的脸似乎是哪里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于是有些尴尬的站起身来,一边握手一边问:“不好意思,你是?”
“我啊?超贵啊!市局的老同事!”
“市局的?老同事?”
“对啊!瞧你们,贵人多忘事。赵队长,还记得‘鬼报案’吗?我就是那个和鲁警官一起,第一批到现场的小辅警。”说到“小辅警”的时候,王超贵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赵衡哲想起来了。他当然记得当年的“小辅警”——那个因为私自接受了电视台采访,将他们专案组推到风头浪尖的混蛋。可是,当下这种场合,这个“小辅警”既然能拿着酒杯和他们俩谈笑风生,想必早已不是什么等闲人物。于是,赵衡哲压抑着心中的不悦,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拍了拍王超贵的肩膀说道:“哎!原来是小王啊!我当然记得!”
张副局当然也记得王超贵是谁,但他这个暴脾气,早就已经怒火重燃,因为此人在他眼里不仅坑了专案组,还间接葬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只差两个月就能安稳退休的他,最后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辞职。他愤愤地别过脸去,喝了一口闷酒。
深谙社交之道的王超贵自然是一眼就看出了张副局的反应,知趣地说了句:“两位慢喝,慢喝!”随后就退开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王超贵察觉到赵和张两人在不停地说着话,脸色凝重难看,眼神还时不时朝自己方向瞥两眼。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俩?
“各位来宾!彭某人先干为敬!”片刻后,彭永康终于结束了冗长的饭局致辞,紧接着笑呵呵地说道:“今天啊,不仅是我海城两大派系的友好交流日,还有个特别的事情给大伙宣布。”
“哦?彭总?什么好消息?”旁边的一个山海会成员问道。
“当然是恭喜我们的超贵兄升任警察局长啊!”还没等王超贵从意外中回过神来,彭永康就拍了拍他,怂恿他说:“来啊,乘着各位大佬都在场,给我们提前讲两句任职宣言!”
众人纷纷鼓掌,唯有赵衡哲和张万里投来了冷淡的目光。
“各位前辈,小弟资历尚浅,能侥幸被任命为副局长,已经折煞我也……不敢在还没上任的时候,就侃侃而谈一番。”王超贵摆出一副谦卑的样子,举着酒杯向在座的各位说道:“如果有幸能够顺利接任局长之位,小弟定当全力以赴,对得起各位的期望!小弟在此先敬大家一杯。”
“你也配喝这酒?!”还没等王超贵举起杯子,对面的张副局冷冷地说道,丝毫没有给他面子。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尴尬,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语出惊人的张万里。有些人开始交头接耳各自讨论起什么来。王超贵此时僵在原地,手举着酒杯,无比尴尬,但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的话,希望给自己台阶下:“各位,张前辈可是我的老领导!他就爱开玩笑!呵呵,老领导,您教训的是!”
王超贵的话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饭桌上的气氛缓和了一些,大家又开始笑呵呵的了,但张万里突然重重地将酒杯拍在桌上,丝毫不留情面地说:“老领导?哼!有你这个口无遮拦的小辅警,我还做什么领导?”听了张万里的话,王超贵似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双方恩怨所在,但是他思前想后,一时也拿不出什么话来缓解,只听对方又继续说道:“一个辅警能混到副局长,您能耐可不小啊?”
赵衡哲在一旁听的虽然过瘾,但是张副局这个直脾气居然在这种场合下爆发,他还是万万没想到的。他想要制止老张,却碍于众人的目光,说不上话,只能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的裤腿。可是老张从王超贵自报家门后,就连着喝了好几杯酒,估计现在也是上了头,拦都拦不住了。只见,老张更进一步嚷嚷起来,完全不顾桌上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王超贵,你别以为我不了解,如果是正规警校毕业,是不可能做辅警的。你把学历拿出来给大伙看看?你是科班出身吗?是科班出来的,怎么会去做辅警?哼!不是科班出生的,能做到副局长,你凭什么呀?你告诉我?”
此话一出,直戳王超贵的软肋,使他一时语塞,头上冷汗涔涔。
“如果我还在局里,就第一个不同意他做局长!别以为我年纪大了不知道你们这种把戏,你们民立派的人,做这些暗箱操作的事还少吗?”
赵衡哲早就猜到了,只要老张开始喷人,就没什么好结果。口无遮拦的老头果然“成功”把仇恨转移到了民立派和山海会上。随后,没人再注意到尴尬的王超贵,而是两派人开始互掐起来。
“老张,你们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啊!我们民立派的人各个正大光明!你们山海会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们山海会怎么了?难道你们民立派的人这么心虚?”
一时间,饭局成了“战场”,民立派和山海会的人纷纷加入了互相指责,气氛很快变得混乱不堪。赵衡哲虽然很想拉住老张,但是心底里却是想看热闹的——好一个精英云集的饭局,吵起来可跟市井泼妇并无二致。说实话,赵衡哲对于当年王超贵私自接受采访虽然也心怀不满,但他向来是对事不对人,对于王超贵就任局长一事,他根本不在乎。
“超贵,你坐在客厅里不睡觉干嘛呢?”陷入回忆之中的王超贵,完全没有注意到媳妇已经醒来。
“你怎么醒了?”
“我口渴,想起来喝杯水,醒来发觉你还没上床。”
“没事,我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最近局里很忙吗?”
“还好,组织的事。”
“哦?我听小黄说你今天去见会长了?”
“这司机小黄倒是什么都跟你讲……”
“那当然,我不应该关心一下你吗?”
“好吧,谁让你是我的领导呢?”王超贵站起身,走向厨房为媳妇倒水。“艾鹤州找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聊聊现在的近况而已。”
媳妇接过水杯,半开玩笑地回道:“我跟你讲啊,虽然会长已经退下来了,可是在民立派里,他还是会长,你可要继续搞好关系啊!”
“你就知道搞关系。”
“怎么了?没会长,能有你今天吗?当年要不是会长帮你一把,你能顺利坐上局长的位子?”
“这我当然知道……”
王超贵的思绪又闪回了当年。彭永康的饭局之后,虽然民立派内部对于张万里的诋毁愤愤不平,但也有不少人对王超贵开始报以怀疑的目光。大家都疑惑,他一个辅警,不是科班出生,怎么就当上了副局长呢?
“超贵啊……”事后,彭永康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来,满脸惋惜地说道:“现在组织里和山海会那边的人对你有些闲话,我听说上头决定,为了免遭不必要的麻烦,你暂时以代理局长的身份接任?”
王超贵点点头,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依旧笑呵呵地回答说:“彭总,我是底层上来的,从前不理解‘高处不胜寒’这句话。现在,我特别能理解你们这些前辈的苦衷。”
彭永康没想到王超贵的回答居然如此高情商,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说:“是啊,一旦到了某个位置,自然而然就会有质疑的声音,你能有这个悟性,真是难得!我相信你,困难只是暂时的!”
彭总的预言没错,困难的确是暂时的。令王超贵没想到的是,他在饭局上遇到的尴尬事件,居然传到了民立派会长,艾鹤州的耳朵里。
那是一个早晨,王超贵刚起床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你好,是王超贵吗?”
王超贵认得这个声音,他赶紧回说:“会长!”
接下来,艾鹤州在电话中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对于王超贵在饭局上遭到的“无端质疑”感到同情和不满,同时表示自己会亲自监督人事任命工作,要王做好就职准备工作。
“可是会长……”虽然王超贵听完觉得像中了彩票一样喜悦,但他还是决定冒险更进一步,因为潜意识中他感知到了某个点,那就是艾鹤州可能要拉拢自己。“我是从基层上来的,在学历方面,确实会让人质疑。”
“这是什么话?警察局长靠的是丰富的管理经验,又不是学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来做主。”
“谢谢会长!”
果然,一周后,市里的文件下来了,同时还在媒体上公布了王超贵的警察局长任命。王超贵看到电视上自己的履历中,出现了一条陌生的描述:
“曾在重大案件的侦破过程中,不畏权威,力排众议,坚持己见。及时将案情向大众和媒体公布,做到了公开透明,深受群众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