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悲伤,可能要下辈子才能明白
有的悲伤,可能要下辈子才能明白
炎炎夏日,事情不多,我边看电视,边扇着扇子,这时从化妆间走出一个化妆师对我说:“哥,我化好妆了,扇子我要放进去了。”
我看着手上的扇子,感到有点依依不舍……
扇子怎么来的呢?一般往生者入殓的时候,棺材里都会放扇子、梳子、手帕之类的,今天天气实在太热,来跟菩萨结个缘借一下,不过有借有还,再借不……
呃……
还是不要再跟他借好了。
化妆师看着电视,突然扑哧一笑,我有点好奇就跟着看,也扑哧一笑。
电视上,一个小朋友站在灵堂前面,灵堂上放着一张中年人的相片,小朋友面色凄苦,下面的标题用斗大的字写着:“酒驾酿祸撞死路人,中学儿子无力治丧”,捐款都很踊跃。
化妆师说:“台湾人真的很有爱心呀!”
我笑笑没说话,想起前阵子看到的一件事,当事人也是无力治丧,结果募到一堆款,丧事办起来比一般中产的还要豪华。
我笑笑问化妆师:“你怎么看?”
化妆师说:
“还不是那样,募多少款做多少的场,五万有五万的场,二十万有二十万的场,不敢说全部,大部分都还是实收的,不会因为你今天是募款的,棺木就从六千变三千。再说,今天你买棺木要别人发善心,礼厅、灵堂、师父、人力和老板也要一起发善心才行呀!假如其中一个不想便宜卖,但另外一家殡仪馆便宜卖,那钱岂不是被赚走了。
“再说,那些因酒驾出车祸的,光这个月,你还少看吗?比他穷的你有少看吗?看看那个弟弟的灵堂,个人的,一天起码也要一点钱,你看看我们免费的大众灵堂,排队排得满满的,上次也有个说无力治丧,真的是很无力的那种,带孩子一起走,其中一个留下来了,然后善款太多,他们用了一天两三千的灵堂,你想想看多少人可以用那些灵堂,可能很多中产的人都没办法。
“唉,我真心觉得那个菩萨很可怜,希望他一路好走,也觉得小朋友很可怜,那么小就要背那么大的责任,但是善心能不能均分到每个人身上,却还是个问号呀!”
我扇一扇手上的扇子,的确,这边不能办丧事的人还有很多,虽然有联合公祭,但是很多时候却连公祭都帮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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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某天有个案子,往生者是被人砍死的,似乎是由于感情问题。遗体被送过来的时候,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大概三十多处,连脖子都快被砍断了。
往生者的家属都是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很难过了,无奈家境又不好,不过不知为何,他们不想要联合公祭,或许是不想跟别人一起办,又或许是想要自己选一个好时间,让往生者可以顺利前往极乐世界,所以也婉拒了一些单位协助,像被害人协会、里长、社会局等等。
印象中,家属是几位很老实的老人家,有人帮助他们,他们都会不断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很感谢你,真心很感谢你们,但是自己的小孩,我们会处理,这是我们的责任,真的很感谢你们,对不起。”
于是大家也觉得,好吧,既然老人家都这样说了,那就算了。
丧葬部分筹钱处理了,但是缝补(尸体)部分却迟迟没着落。
他们找了一家很有佛心的葬仪社,得到的报价是万位数。老实说,四十多刀差点断头,这个报价很低了,已经佛到头上有光了,但是几个老人家还是凑不出来。缝补师也要生活,假如每天做功德就可以饱的话,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正当家属要放弃的时候,有一个礼仪师告诉家属:“我可以找到善心人士帮他缝,功夫可能会差一点,但也不会太差劲,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家属一听,差点哭了出来,别说技术不好,就算是刚学想要练功夫的也没关系呀!
礼仪师见他们愿意,便拨了通电话与善心人士商量,然后告诉家属:“到时候包个小红包,多少都可以。”
“真的多少都可以吗?”
礼仪师再拍拍老人家:“阿伯,你放心,真的多少都可以。”
直到缝补那天,我一直在等待究竟是何方神圣来做。等着等着,看到了大胖庞大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冰库走来,手上拿着大大的箱子,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
我心里一颤,真是人不可貌相,真的是大胖你吗?这就像电影《破坏之王》里,何金银说他是蒙面加菲猫一样,让人不敢相信。
我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地问大胖:“真的是你吗?善心人士?”
大胖点点头,专业地从大箱子中拿出了一瓶冰麦香。我看着箱子里面满满的冰块,还有饮料。
“死胖子,警卫室没冰箱,你就给我带着便携式冰箱来上班,害我还以为真的是你!就知道你才没这么好心!去旁边啦,浪费我时间!”
把这个胖子赶走后,来了一个认识的大哥。
这位大哥平常帮礼仪公司开灵车,偶尔站场当礼生、抬抬棺材之类的,形象很粗犷,有时候开灵车赶场赶太急,乱停而挡到车子进出,他都会“客气”地问候别人的长辈是否还在人世,类似:“×你××,你车乱停是家里××吗?”由于用词太过文雅,所以给个马赛克。
那个大哥来的时候二话不说,“小胖,我是来缝补那具尸体的,帮我开一下门。”
我真的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会是他!不知道这个大哥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呀?
当我把往生者抬上缝补台的时候,再次看看遗体,还是觉得很可怕。光是浅的伤口都快看到骨头了,更不用说其他的,肚子里边的脏器都快流出来了。
只见大哥不慌不忙地拿出家伙,是一个古老的缝补箱,我正想着里面不会是三秒胶之类的东西吧,结果打开来一看,是很专业的缝补器材。
缝补室没有冷气,大哥脱下上衣,转身后,我恍然大悟了。
“原来这位大哥是有经验的呀!”
大哥双手都有刺青,年轻的时候应该干过荒唐事。他的背上虽然也有刺青,但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图案。被什么掩盖了呢?
是刀伤。
“别看我这样,我有经验,学过的呀!”
我看了看他的背,心里很疑惑:他所谓的经验是缝补经验?还是被缝补经验呢?
小胖心里疑惑,但小胖不说,因为小胖不想变成死胖子。
大哥边套上手套,边跟我聊天。
“以前呀,年轻不懂事,逞凶斗狠,老大叫我砍谁,我就砍谁,老大叫我砸谁的店,我就砸谁的店,警察局也去过了。有一次,我在外面跟人斗输赢,结果被一群人围起来砍。呐,你瞧瞧我的背,我那个时候差点被砍死。
“在医院躺着的时候,我妈妈在旁边一直哭、一直哭。做兄弟真的有用吗?我这样拼得到了什么?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吗?被我砍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后来我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是法官告诉我的。
“直到在他灵前上香的时候,我才知道:啊,这家伙长这样呀!因为那时灯光昏暗,我没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别人叫我砍我就砍。他的长相我现在记不住了,但是对方妈妈的脸,我一辈子忘不了。
“蹲了好几年,出来后,有时候想去他家看看,却一直都不敢去探望。后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学了这个,好笑吧?有时候,我还会跟他们说对不起呢!”
我在旁边看着、听着,不知道该回什么。
“你知道吗?这工作越做越可怕,越做,越不知道当年的我在干什么,现在那些混的在干什么。为什么我要在这里缝一个为了一口气就被砍死的少年,另外一边却正要关当年跟我一样一时冲动的少年?人生,就这么无聊吗?
“你看这个头,被砍成这样。唉,梁子有那么深吗?他们终究有一天会明白的。”
旁边的我想一想,嗯,一个关完十几年后可能会明白,一个要下辈子才会明白。
大哥缝补尸体需要一点时间,我不吵他,于是回办公室守着。五小时后,他来跟我说搞定了。我看着缝补完的遗体,技术真的不错,该补起来的都补起来了,该遮的也遮住了,真的很厉害。
隔天出殡的时候,几个老人家在棺木前做最后的遗容瞻仰,看到了往生者,个个痛哭流涕。
“阿明,真的是你,你已经都好了。阿明,今天帮你弄得漂漂亮亮的,你要好好走呀!阿明!阿明呀!”
虽然这种场面看多了,但是常常还是会跟着难过。我转过头去,不想再多看这画面,却看到远方的善心大哥眼角似乎有泪光,似乎说着:“满意就好,满意就好,来世一定要报答你的这些家人。”
丧礼结束后,老人家拿着红包,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善心人士。礼仪师对他们说:“可能善心人士觉得你们有缘,不愿收吧。”
老人家拿着那薄薄的红包向四面八方拜了拜,说:“谢谢,谢谢,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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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故事,我看着还在沉思的化妆师,叫了叫她,她回过神来,说:“可惜了……”
我问:“可惜什么?”
“可惜不知道红包里面有多少钱……”
我笑了一下,钱的确很重要。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化妆师说:“哥,不聊了,我还要赶着下个亡者,下次再聊。”就急急忙忙地推着棺木前往空荡荡的礼厅。
这行的爱心件很奇怪,完全不跟家属拿钱的是爱心件;不向家属拿钱,然后拿募捐款的也是爱心件,有时候所谓的爱心件比办一场正常的丧事还赚,这真是让我想不通。善用爱心赚钱的人会如何呢?
我脑中出现了一群人,想了想他们的下场……啊,原来是会有钱呀。
我扇了扇手上的扇子,这样的话,我还是穷下去好了。
啊!扇子怎么还在我手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