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犬下葬
为爱犬下葬兰克夫妇默默地站在一个已经挖好的小墓穴边,尽管兰克太太强忍着自己的情绪,但她胖胖的脸上仍很明显地表露出非常悲痛的表情。在约瑟夫看来,她的表情很容易让人产生同情。在边上的兰克先生大约五十岁上下,又矮又瘦,他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将背挺得笔直,整个过程中,他都在不停地左右摇摆着身体,表现出一副非常不耐烦的样子。
“我们还要等多久?”他用带着法国口音的话语问道。
约瑟夫刚想回答,这个时候,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他没有多说什么,面朝钟声响起的地方点了点头,随即弯下腰,将放在墓穴旁边的小木箱拎了起来。这个木箱的做工非常精细,很明显是买来的,而不是自己动手做的。约瑟夫并没有多看,娴熟而谨慎地将小木箱放到了三尺见方的小墓穴中,整个过程中箱子都没有刮到墓穴的四壁。随后,约瑟夫将墓穴前面一块小石碑上的土擦了擦,然后站了起来。
小石碑上工工整整地刻着一行字:
巴克,1965~1977,一个忠实的伴侣约瑟夫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到墓穴的一边。墓穴里埋葬着兰克夫妇的爱犬,此刻,他们也许有很多的感情需要倾注。
他在十年前开始从事宠物埋葬这一行,那时的他,每当为人埋下一只宠物之后,就会站在坟前说一些祷告的话。不过,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说的那些话非常空洞虚伪,于是,他改用教堂的钟声来为宠物送行。
这座宠物公墓紧邻一条公路,约瑟夫静静地站在那里,聆听来来往往的车声。
“走吧,”兰克先生有些不耐烦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约瑟夫注意到兰克夫妇两个人的差异。相对于兰克先生的急迫,兰克太太显得很平静,她没有太多反应,双眼注视着巴克的墓穴。
兰克先生转过身,径直向约瑟夫走去。此时,兰克太太仍旧表现出极度不舍,虽然跟着她先生的脚步,但没走出几步,就又回过头来,朝墓穴的方向看了看。
教堂的钟声虽已停止,但清脆的余音似乎仍在空气中回荡,随后渐渐地消散在夏日炎热的空气中。
兰克先生抬头问约瑟夫:“我该给你多少钱?”
“兰克,我们已经谈好了,他会将账单寄给我们。”兰克太太连忙说。
“我会将费用的明细一并寄给你。”约瑟夫回答。
兰克先生不如他太太那么高,大概只到她的眼睛那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用非常严肃的眼神盯着约瑟夫,然后说:“我觉得,我们最好现在就把事情弄完。”
约瑟夫点了点头,说:“都行,我随便。一共五十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兰克太太。
兰克先生立即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并且很快用圆珠笔签好字,随即就撕给了约瑟夫。然后,他便打算转身离开。他的太太此时非常难过地看着约瑟夫。
“你随时都能过来探望。”约瑟夫对兰克太太说。
“谢谢!”兰克太太听完之后,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微笑。她跟着丈夫坐上了一辆崭新的红色轿车,然后汽车缓缓地开动了。当他们的车路过用铁丝圈住的狗舍时,里面的狗纷纷发出惊恐的叫声。随后,这辆汽车拐了个弯,消失在约瑟夫的视线中。随后,那些惊恐的狗儿也安静了下来。
约瑟夫仍旧默默地站在那儿,他心里挂牵着兰克太太,因为他明显地察觉到存在于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紧张气氛。
昨天,兰克太太来到宠物公墓,找到约瑟夫,想商议一下巴克的埋葬该如何处理。整个商议的过程中,约瑟夫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兰克太太对这只叫巴克的苏格兰犬有着非同一般的深厚感情。他们已经约定好,在今天将巴克埋葬在宠物公园里,并且,兰克太太要求下葬的时候要使用名贵的杉木,而不是一般的松木。约瑟夫也因此了解到,兰克夫妇应该非常有钱。
事后,约瑟夫送兰克太太上车时,随口问了一句:“巴克有多大了?”
“十一岁,”兰克太太说,随后,她接着说,“不过,我相信,巴克并不是老死的,它一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到这里,兰克太太显得有些激动,很明显,兰克太太怀疑巴克是被毒死的。
“要不为巴克找个兽医吧,我们做个尸检看看。”约瑟夫向她建议道。
她摇了摇头,“就算尸检证明巴克是被毒死的,又能怎么样呢?”说完,她勉强地笑了笑。
约瑟夫回想起今天一早兰克夫妇把狗带来的情形。当时,巴克被一条大毛巾包裹着。当他看到巴克脸上狞笑的表情和全身扭曲的肌肉时,就明白了,巴克确实是死于中毒,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声狗吠唤醒了他,原来是自己养的那条叫鲁克的英国狗。他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怎能在这件事情上耽搁太久呢?
很快,时间到了第二个星期的周末。这一天,兰克太太过来了,她远远地就看到了约瑟夫,并且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这个时候,约瑟夫正在用水管清洗狗舍的地面。听到兰克太太的声音,他拧紧了水龙头,并冲她微微一笑。他发现,兰克太太的手里拿着一束雏菊,并且,相比一个多星期之前,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她,约瑟夫总能想到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
“我……我过来是打算给巴克献点花的,”说着,她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这样看起来有点傻……”
约瑟夫只是微笑。兰克太太优雅地走到巴克的墓前,然后蹲了下来,将手中的那束雏菊摆在墓碑前的地板上。随后,她在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当她转身走回来的时候,约瑟夫看着兰克太太,问:“喝杯咖啡怎么样?”她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走进一间小的办公室里,里面摆放着一个咖啡壶。他倒了两杯咖啡,兰克太太表示谢意之后,端着一杯,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她没有往咖啡里加牛奶和方糖,静静地品味着苦涩的黑咖啡。
她注意到,约瑟夫办公桌背后的那面墙上挂满了奖状,旁边摆放着很多纪念品,她有些好奇地问:“这些都是你赢的吗?”
“都是鲁克赢的呢,”约瑟夫微笑着说,“瞧,边上那张就是鲁克的照片,它拿过三次全国冠军呢。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和我的太太以前都会去参加这些狗儿的赛事,可是,六年前,她意外地去世了,我也因此失去了赛狗的兴趣。”
见状,兰克太太转移了话题,“你这里的环境真不错,特别安静,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非常喜欢动物的人。”
“我认为有人毒死了巴克,”约瑟夫突然冒出一句话。兰克太太心里毫无准备,他接着说,“你的先生好像不喜欢狗。”
她面露惊色,端起杯子,慢慢地咽下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很抱歉。”说完,约瑟夫用手摸了摸自己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露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你说得没错,他不喜欢巴克,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动物的人,你说得简直太对了……”突然,兰克太太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连忙补充,“不过,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有自己的缺点。”
约瑟夫挨着桌子坐下,然后随口说了一句:“当然。”
“我明白你现在在想些什么,”她像在聊天一样,随口说了一句,“你可能在想,兰克先生并不喜欢我。”说完,她紧紧地握着咖啡杯的手把。
顿时,约瑟夫觉得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他非常坦诚地说:“是的,我的确这样想过。不过,我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了。”说完,他勉强地笑了笑。
“和其他人一样,我先生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兰克太太的言语中带着很强的辩护气息。
“是的,你刚刚说过了,他有缺点。”约瑟夫提醒道。
“我说过了是吗?噢,这两句话我都说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站起身来,对约瑟夫说,“时间有点晚了,我得去园艺俱乐部了。”
“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这是我自己造成的结果,和你无关。”兰克太太微笑着说。看到她的微笑,约瑟夫内心终于踏实下来。
随即,他拿起她喝完的咖啡杯,然后为她拉开了纱门。
兰克太太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的咖啡。”然后拎着包,转身向外走去。
随后,约瑟夫在办公桌旁坐了下来,听着汽车开走的声音。他的办公室里现在萦绕着一种淡淡的香水味,这种味道备受中年妇女的青睐,他仔细闻了闻,觉得有点像紫丁香的气息。
之后,兰克太太会经常到这里来,时而在巴克的墓前摆一束花,时而站在那儿低头沉思。不过,兰克太太每次都会去约瑟夫那小坐一会儿,并且和他一块儿喝杯咖啡,然后愉悦地聊一聊天。
几次的交谈中,她从来没有说过丈夫的一句坏话。她觉得,和约瑟夫聊天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因为他们有共同语言。没过多久,他们就都了解了彼此,并且互相信任。
一天,兰克太太像往常一样来到了这里。约瑟夫一眼就看出来,她刚刚哭过,湿润的双眼中透露出一股愤怒。最开始的时候,他只当作是过度怀念巴克的原因,可是,当他给兰克太太递咖啡杯的时候才发现,她居然全身都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蹲在她的面前,握住她的双手,打算让她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兰克太太冷冷地说:“我们吵架了,仅此而已。”
“为什么吵架?”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重话?”
兰克太太将手抽了出来,将温暖的咖啡杯握在手里,然后冷静地说:“兰克打算移民去欧洲,这让我如何答应他?这里毕竟有我的家,有我居住的城市,有我的祖国,何况我的母亲还住在这,我必须照顾她。我们为这件事情吵过很多次,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但没有办法,我们就是那么容易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吵个不停。”
约瑟夫随口问道:“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让他一个人去欧洲?”
“如果我不跟着他,他也会一个人去的。但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将失去我的一切。”
“不过,像生活费、赡养费这些费用,你还是会有的。”
兰克太太有些失落地说:“他总是嫌我老,他总这样说……”
约瑟夫在地上蹲了很长时间,此时感到背部有些酸疼,于是他站起身来,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喇叭声。约瑟夫示意她,自己要出去办点事,然后走出了办公室。外面站着一名顾客,他的手里用皮带牵着一只小狗。约瑟夫看了看免疫证明,随后将这只小狗安放在狗舍之中。打理好一切之后,他重新回到了办公室。此时,兰克太太看起来情绪好多了,她不哭了,正在安静地品着杯中的咖啡。
随后,他们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地聊了很久,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提及吵架的事情。告别的时候,她对约瑟夫说:“我打算再养一条狗,一条大狗。”
约瑟夫点了点头,“嗯,这是个不错的想法。”
她也露出了微笑。
她走了,但是办公室里还弥漫着那淡淡紫丁香的味道。
约瑟夫手里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加上他养的那条叫鲁克的英国母狗刚刚生下了一窝小狗,他正忙着为狗办理登记的文件。他也暂时忘记了兰克太太说要养一只大狗的事情。
两个星期之后,兰克太太来了,当时,约瑟夫正在为公墓大门的柱子刷油漆。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虽然阳光明媚,但并不炎热,而且时不时吹来的微风让人感觉非常凉爽。所以他们就在屋外谈话。
她看了看漆了一半的门柱,然后对约瑟夫说,“我今天可能待不了很久。”
“随便。”说完,约瑟夫放下了手里的刷子,并且盖好了油漆桶的盖子。
兰克太太微微一笑,说:“我今天来想谈谈我买的那只大狗的事情。我上次和你提过,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整个过程中,她那淡蓝色的眼睛一直看着约瑟夫。
他靠在干燥的柱子上,点了点头。
兰克太太此时低下了头,看着地面,低声地说:“它……它死了……”
约瑟夫仔细地打量着她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她脸上的皱纹一览无遗。他有些疑惑地道:“它也是中毒死的?”
“也许吧,”她的眼睛依旧看着地面,“我想知道,能不能也把它埋在这里?”
“可以。”约瑟夫的回答,显得慎重而又温和。此时,一阵风吹了过来,连工具房上面的风信机都转变了方向。
兰克太太瞬间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接着问:“这次,我打算用箱子,我家有一口非常大的箱子,它是一只旧的大衣箱。”
“没问题,”约瑟夫用脚跟踩着油漆罐的盖子,问,“需要石碑吗?”
“给我一个十字架吧。”兰克太太平静地说。
“好的,”约瑟夫继续说,“这条狗你应该还没买多久吧,它叫什么名字?”
兰克太太沉思了一下,然后说:“国王,它叫国王。”
“你打算明天一早就过来吗?”
“嗯,”她点点头,说,“约瑟夫,谢谢你!”
她转身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约瑟夫目送着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约瑟夫,他正在石碑旁擦手,并对她微笑。汽车发动了,当车驶过狗舍时,里面的狗儿轻轻地叫了叫。
第二天清早,兰克太太就开车过来了,这次只有她一个人。约瑟夫站在大门外迎接她。约瑟夫看了看大衣箱,箱子是黑色的,上面缀着铜质的系扣,整个箱子都被厚厚的皮带捆绑着。箱子的边角处还有报纸和胶带的痕迹。
兰克太太看着约瑟夫将箱子从车里搬下来,然后拖到了已经挖好的墓穴旁边。
寂静的清晨,约瑟夫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他们默默地站着,都没有说话。不久之后,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他将箱子放到墓穴中,随后低着头,看了看那破旧且褪色了的皮箱盖。
兰克太太转身向办公室走去。约瑟夫拿起铲子,准备填土。当他弯下腰时,分明地感到她正站在窗前,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干完活后,约瑟夫回到了办公室。他们像往常一样地聊了一会儿,然后,兰克太太离开了这里。
一切都和往常相似,兰克太太会经常过来看望约瑟夫,和他一起聊天、喝咖啡。约瑟夫渐渐地感觉到,她比以前要开朗、快乐了许多,当然,这也可能是表面现象。
她仍同以往那样,偶尔会带一小束雏菊放到巴克的墓前,不过,她从来没有在那条叫“国王”的大狗的墓碑前放过花。
约瑟夫心中其实非常明白,那条叫“国王”的“大狗”,其实正是她的丈夫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