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南岛回音
第八节南岛回音如前所述,中岛敦能到“南洋厅”谋到“国语”编修书记这一职务,是他东京“一高”及东京帝国大学时期以来的好友、时任文部省国语教育部门图书监修官的钉本久春多方斡旋的结果。中岛敦的工作职责就是要给南洋群岛的原住民查莫洛人、卡纳卡人的孩子编修“国语”(日本语)教科书。日本在南洋群岛推行殖民主义的皇国教育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所以,所谓的“国语”教科书当然是早已有之。只是教科书的内容需要适应“国策”的变动而不断调整。在中岛敦赴“南洋厅”之前,在南洋群岛各地的“公学校”使用的“国语”教科书是由著名的国语学者芦田惠之助编撰的。中岛敦就是要在这套教科书的基础上做适当的内容调整。为此,中岛敦在南洋群岛的各个岛屿上巡视了半年左右,还参观了公学校的授课现场。
对出身于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科且在中学担任过八年国语教员的中岛敦来说,这份工作原本是轻松的,只要按照当局的意图,将原先的教科书内容做些增减就可以了。这在找工作极为困难的战争年代,原本是一份让人羡慕的美差。但是,事情似乎不是这样,中岛敦对这份修订“国语”教科书的工作颇多怨言,在中岛敦写给父亲的信中说:
但是,作为教科书编撰者的收获是非常少的,让人觉得遗憾。在目前的时局下,岛民的教育等几乎没有被当回事,把岛民当作劳动力来役使,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为政者的方针。因此,之前多少还对这个工作所抱有的热情也完全消失殆尽了。
同样的想法,在他写给妻子的信中也有提及:
以这次旅行所见,编撰原住民教科书这一工作显然是很无聊的事情。要让原住民幸福,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教科书什么的,是排在最后的小事。但是要让原住民幸福,这件事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已属不可能。按照现在南洋的情况来看,给原住民提供充分的住所和食物已渐渐地不太可能了。到了这种时候,就算是把教科书编得稍微高明一点也无济于事。何况,让原住民受教育这件事,或许是让原住民陷入不幸。我已经完全对编撰(教科书)这个工作失去了热情。不是因为我讨厌土人,而是因为热爱他们,我爱岛民(原住民),比起那些在南洋的贪婪的内地人来,不知要喜欢多少倍。他们很单纯,有非常可爱的地方。就算是成年人也像是个大孩子。这不是乱说。他们曾经是幸福的。面包果、椰子、香蕉、芋头等会自然生长,即便不劳动也能吃上这些东西。睡觉、跳舞、聊天等就可以打发一天的日子,可是现在被役使,而且椰子树、面包树被大量砍伐,实在是可怜(原住民的现状不允许详细写出来,这个话题暂且不提了)。
除此之外,中岛敦还再三向妻子强调自己来南洋编撰教科书一事的荒唐性:
……在实施这种教育的地方,使用我编的教材,实在是不能忍受。现在的教科书就足够了。老师们大都认为现在的读本就能满足需要,我不来也没有关系。我去某个学校一问,说是国语课本就用现在的就好了,给我们编一本算术教科书吧,有些地方需要理科的教科书。更有甚者,有学校让我编一本裁缝教科书(让我编裁缝教科书!),太吃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莫如聘请一位小学老师来更好。总之,我来这里是个错误,无论是对南洋厅还是对我自己来说。
除了对修订教科书深感失望之外,中岛敦在各个岛上巡视公学校的上课情况时也感到非常震惊。同样是在中岛敦写给妻子的信中就有这样的内容:
这里的公学校的教育,非常严苛(毋宁说是过分)。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对待人的孩子。我完全没办法理解为什么要像那样对孩子大声责骂。我拉住一个学生,和他们打招呼,对方很僵硬地回答“是的,我是×××”,让我非常绝望。完全不融洽。他们认为从内地来的老师都很凶,才成了这个样子的吧。
在中岛敦写于南洋时期的日记中也毫不留情地披露了日本在南洋群岛所推行的皇民化教育的野蛮性,表达了极度的愤慨:
整个上午都在公学校。(中略)我非常惊异于校长及训导对于学生们的苛酷。几个做不好“大国主神”(Okuninusinomikoto)这个单词发音的学生被罚站一直练习,一名身穿粉红色衬衫,手拿短鞭的瘦小的男孩(应该是级长)一脸傲慢地在训斥着他们。通常,学生中的级长即使在课间也可以在教室里转悠,鞭打那些偷懒的学生。就是大家要摘下帽子时也要由级长来统一喊“一、二、三”的口令,这算是哪一门子事情呢?
殖民者不仅在课堂上飞扬跋扈,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在中岛敦从南洋写给妻子的信中就有这样的内容:
我上岸后,岛上的女人们都非常客气地对我点头,并说“您好!”,这让我非常尴尬。挑东西的人也会放下担子,认认真真地给我敬礼。无论是孩子还是成年男性都会低下头。因为在这个岛上没有警察,公学校的校长对岛上的所有事情都发号施令,俨然是岛上的王。
从中不难看出,日本在南洋所推行的皇民化教育背后所隐藏着的残酷性。尽管这只是写给妻子的家书,并非公开出版物,但从中也能读出中岛敦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文人的正义感。这样的正义感,在当时那种严酷的历史条件之下是非常可贵的。所以,文艺评论家川村凑也认为,不少日本的作家、学者去南洋考察、参观,但是像中岛敦这样对“土人”抱有同情心,并对日本在殖民地推行的皇民化教育敢于提出批判的人是少而又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