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饮水

路北宸转过头，许珂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里模糊不清的黑影发呆。

“想什么呢？”路北宸用肩膀轻轻地撞了她一下。

“啊？”许珂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在想趁现在不忙还能做点什么，怎么能多赚点钱，让我妈不要再那么辛苦，往后的生活不要再那么苍白无力，日子能变得多姿多彩一点儿。”

路北宸望着许珂的侧脸，好像她一下子就变得离自己很遥远，在说不上高也不算低的地方安静又渺小地飘浮着。

飞起来会很难，摔下去又会很疼。

许珂应该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压力的，她的成长环境，她的家人，她的经历，让她习惯性地总是在思考这些问题，找到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

可他不一样。

他没有需要他这样去思考人生下一个方向，去确定这个方向能否走得通的环境，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都没有去想太多。

起初是被母亲强迫去上很多课外的培训班，再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音乐和表演，刻苦练习渴望站上更大的舞台被更多人认识认可……每一件事，他都没有往纵深里思考过，他所有的行动都只朝着一个目标，那就是他的梦想。

他有父母在身后支持他鼓励他，默默地撑起现实中物质生活的压力，除学习之外的一切都没有对他造成过困扰。

这就是他和许珂的本质区别。

所以好像无论许珂多么努力多么要强，结果都不那么尽如人意。

“美好的生活早晚会来的。”路北宸侧脸看着许珂，“现在只需要你不断地学习提升自己，生活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路北宸知道自己说这种话看起来会很虚很矫情，他只是想让许珂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

许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张开胳膊抻了抻，“聊点儿别的吧。”

“好。”路北宸把腿向前舒展开，朝后仰在了沙发上。

“你今天没课吗？”许珂问。

“有啊。”路北宸回答。

“那你不去上吗？”许珂说。

“我给班任发信息请假了。”路北宸说，“休息一天。”

“你还请假呢？”许珂从茶几上拿起一块水果糖扒开吃了。

她其实也是准备和任课老师请个假的，但是早上醒来满脑子都是江子豪质疑自己大学没逃过课的话，索性她就不请了。

不是说我没逃过课吗，那我就逃一整天让你看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许珂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降智了，和一个高中生较什么劲。

“全国模范青年当然要请假了，不过看你这样是已经旷课了。”路北宸听到撕糖纸的声音立马坐起来看了一眼，“马上开饭了你怎么吃开糖了？”

“心里苦，嘴里就想吃点儿甜的。”许珂瞄准茶几对面的垃圾桶想把糖纸丢进去，但是没成功。

路北宸坐在沙发上目睹了糖纸起飞到落地的全过程，“作为全国模范青年，我忍不住想说一句，您住在全国模范青年的家里能不能自觉维护一下卫生环境呢，心里苦小姐？”

“好的，路青年。”许珂含着糖笑了笑，起身去捡掉在半路的糖纸。

聊了没一会儿饭菜就都熟了，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饭香，许珂吃了块糖后感觉更饿了。

香姨把菜都端上桌就走了，留下许珂和路北宸两个人四目相对。

许珂突然反应过来，路北宸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的，不禁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虽然她偶尔也会一个人吃，但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多数时候都有弟弟和同学陪着自己。

她突然就对路北宸产生了一丝同情。

许珂微微张了张嘴，一上午她都保持着这种基本看不出口型的说话方式，这种说话方式对她嘴角的伤口很友好，至少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感受不到昨天脸颊上那种肿着的痛了。

“香姨为什么不留下来一起吃？”许珂问。

“一直都是我自己，斌哥请的人，可能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吧。”路北宸从厨房盛了两碗米饭出来，放到桌子上，“平时都是两个菜，今天你来了，翻倍了。”

许珂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愣住了。

荤素各两道，外加一瓦罐煲汤，菜量虽都不大，但是营养搭配得很丰富，光是炒个虾仁就不止三种配菜。

这么好的伙食，就算每天自己一个人吃饭，也挺幸福的。

许珂决定收回刚才对路北宸发出的那一丝同情。

眼前也顾不上再多说什么了，肚子早就饿瘪了，许珂迫不及待地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饭。

面前的四盘菜，每个看起来都挺有食欲的，许珂咽了咽口水，挨着把菜都尝了一遍。

香姨做的菜看起来香，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怪不得能凭手艺赚钱呢。

许珂想了想自己之前做过的几次菜，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油放少了，没一次完美的，自己的这种烹饪水平还好没在路北宸面前显摆，否则很容易害了自己的风评。

路北宸舀了一碗汤放在她手边，“多喝点汤，排毒的。”

许珂低头吃着，嘴巴一使劲就牵扯着伤口嘶嘶的疼，脸上的肉也跟着一阵酸痛。

她被迫张着小口，闭着嘴慢慢地咀嚼，虽然吃得慢了点，但是吃相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还疼吗？”路北宸在许珂对面坐下来，一脸担心地看着她，“一会儿我再帮你抹点药吧？”

“嗯。”许珂应了一声。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每当许珂陷入困窘，路北宸都不会莽撞地冲上来要求替她做什么，而是第一时间在她身旁轻轻地问一句“你需要帮忙吗？”

能及时发现你的困惑是因为他足够在乎你，足够关注你，而事先问你需不需要帮助是因为他足够尊重你，尊重你的判断，也尊重你的选择。

路北宸这样的方式总能让许珂感觉到舒适和轻松。

也正因为这个，许珂和他在这十年漫长的岁月中一路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甚至连吵架都没有过。

小学三年级，许珂从老家转校到路北宸的班级，路北宸是班长，是许珂在新班级里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后来他们坐了同桌，两个人熟了起来。小升初以后，路北宸受经纪人斌哥的邀请加入公司开始训练，除了寒暑假去公司集训，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学校读书。上了高中，路北宸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了，在外参加的活动和工作逐渐变得频繁，许珂在学校也不常能看见他了。直到现在，他们顺利毕业，成了大学生。

整整十年。

许珂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多同学朋友都渐渐地走散了，唯独路北宸，她从他梦开始的地方看着他一路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品学兼优、才艺过人的大明星。

哪怕他们彼此间的联系也曾有过波折，哪怕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但他们依旧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最合拍的人。

这样就够了。

许珂嘴角不方便，吃饭很慢，她没怎么说话，路北宸说她就听着。

路北宸要是也没话了，两个人就都安静地吃饭。

吃到碗里的汤见底了，许珂才抬头看了看路北宸。

路北宸本来也没在看她，但是她的眼神一扫过来，路北宸就像触发了开关一样，立刻站起来给她盛了碗汤。

排骨玉米汤，里面还有许珂最爱的冬瓜。

汤喝进胃里暖暖的，像小时候妈妈给她熬过的红豆粥喝下去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太遥远模糊了，高中住校之后她就没什么机会吃到妈妈做的饭了，假期在外兼职打工也都是吃员工餐，现在想起来也至少三年了。

这还不是最让许珂难过的，最让她难过的是上大学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竟然还是回家收拾烂摊子。

太嘲讽了。

这顿饭许珂没怎么吃米，汤确实喝了不少。

“这汤我太喜欢了。”许珂放下筷子，看着盘里所剩不多的菜，“菜也很好吃。”

“喜欢就常来，香姨做得清淡，正好合你胃口。”路北宸抬头看着许珂，“你吃饱了？”

“嗯，饱了。”许珂点点头，身子往后坐了坐，“但是我有个问题。”

“你问。”路北宸说。

“你口味不是挺重的吗？当然我不是说你重口味的意思啊。”许珂微微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前不都喜欢吃咸一点和辣的吗？”

“现在也喜欢啊。”路北宸回答。

“那香姨的菜做得这么小清新，你吃得......”许珂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快乐吗？”

路北宸没忍住笑了出来，摇了摇头，”不快乐。”

“那不快乐就忍着啊？”许珂一脸认真。

“我真是被你的天真打败了。”路北宸反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怎么了嘛？”许珂瞪大眼睛看着路北宸，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她还在很懵圈的状态。

“我不是马上要录新歌了吗，得保护嗓子，得忌口。”路北宸双手举在嘴边，做了一个扩音的动作，一字一句地大声回答许珂。

“噢对，我忘了。”许珂尴尬地笑了一下，然后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不好意思，不太关注你。”

路北宸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用手捂着胸口，无奈地摇了摇头，“杀人诛心啊。”

两个人乐了好一会儿才停。

“吃饱了那我撤了哦？”路北宸问。

“我帮你。”许珂站起来把自己的碗和路北宸的碗叠在了一起。

“不用不用。”路北宸按住许珂的手，“你去歇着吧，哪有让客人动手的。”

“哎呀没事儿，两个人收拾快一点。”许珂把路北宸的手扒拉开，继续捡桌上的碗筷。

“真不用你帮忙。”路北宸一手端着两个餐盘进了厨房，“你快进屋坐着去吧，这么几个碗，我很快就洗完了。”

“那我帮你拿进去。”许珂跟在路北宸身后，把碗筷放进了水池。

雨停了。

路北宸一边在厨房刷碗，一边抬头看着窗外。

地面已经被雨水冲刷地很干净，天空呈现出一种透彻的灰来。

这个点正是午休时间，整座城好像都陷入了休眠，水龙头冲出的水声在空气中被放大了几倍，听起来特别吵。

许珂坐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虽然暂时没办法用它来和外界取得联系，但起码放在身边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和这个社会脱节。

也可能不是因为这个碎了屏失去功能的手机，是因为路北宸。

她转过头看着厨房里路北宸沉默的背影，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许珂从没觉得无聊或者难捱过。

甚至可以说，有他在，许珂经常会忘记时间。

许珂把手机放进包里，看到隔层里的烟和打火机，她突然就想起来昨天下午跑到胡同里抽烟的时候路北宸确实也抽了一根。

她随手把包扔在了沙发上，走到厨房门口倚着墙问路北宸，“你昨儿为什么抽烟？”

“啊？”路北宸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许珂呆了一会儿，又把头转了回去才开口说，“忍不住就抽了呗。”

“忍不住？”许珂皱着眉看着路北宸，“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路北宸转过身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啊。”说完越过许珂走出了厨房。

这个笑挺正常的，很阳光，很明媚，是别人看了都不会察觉出异样的笑容。

虽然没有对视，但是许珂还是有很强烈的感觉，路北宸一定有不愉快的事情憋在心里没说。

许珂觉得现在必须说点儿什么，可却不敢轻易开口。

路北宸一直都是个很闷的人，喜怒哀乐不会写在脸上，更不会直接表达出来，最让人心疼的是，她能感觉到路北宸在努力消化那些负面情绪时的状态，她经常能体会得到。

“真没事儿。”路北宸背对许珂用抹布擦着桌子，“我能有什么事儿。”

“是不是我......”许珂的眼睛垂向了地面。

“不是。”路北宸打断她，“不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我，但是肯定有事。

往常路北宸不想说的事情，许珂就不会再追问了，他的抗压能力很强，很多事情他自己就慢慢消化了，根本用不着她死乞白赖地追在后面进行开导。

这次不一样。

路北宸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热爱自己的音乐事业，绝不会因为一句忍不住而去做什么。

只可能是因为，这件事让他烦闷得无从排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