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从烤肉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下的街道是一片昏黄。
“才八点多啊。”江子豪看了眼时间,把手机踹回了兜里。
“你为什么不看表?”许珂问。
“光线不好,看着费劲儿。”江子豪皱了皱眉,转头看着她,“你的关注点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
“没有啊,单纯好奇而已。”许珂直直地盯着他的手腕,“毕竟我是靠你的表来认你的。”
“你说什么?”江子豪看着许珂沉默了一会儿,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我这么帅你居然认不到?”
许珂笑了一下没说话,转身走了,大概是吃定江子豪会跟上来,她没有故意放慢速度,反而比平时迈的步子还大了些。
“去哪儿啊你?”江子豪果真跟了上来,“这么早就回学校多没意思啊,在外面玩会儿呗。”
他的腿很长,双手插着兜走在许珂身旁踱步,流里流气的。不过到底是脸长得好,路上都已经走过去的女生还要再回头看两眼。
许珂也偷偷瞄了一眼,这种偷瞄她还真没怎么干过,但感觉还挺不错的。
“走吗?我经常去一家,他们家有好多绝版游戏。”江子豪停下来问。
“啊?”许珂这才反应过来,但她压根儿就没听见江子豪说了什么。
虽然没听全,但也能猜个大概,江子豪说的应该是一家游戏厅。
“你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多大了呀。”许珂又瞄了一眼,她倒不是在刻意询问江子豪的年龄,只是随意感叹一下。
“十七。”
没想到江子豪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十七?”许珂愣住了,“你十七岁?”
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啊。
“啊,怎么了,不信啊。”江子豪轻描淡写地说。
“十七岁上大学了?”许珂顿了顿,“我不信。”
“谁跟你说我上大学了,我高二。”江子豪轻声叹了口气,“哎,我不像十七岁的人吗?”
许珂瞪大了眼睛没说话,她仰头看着面前一米八几的江子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消化了几分钟之后,许珂才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十七岁吗?”
“我真的十七岁。”江子豪无奈地重复了一遍。
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酒精好像突然就起了作用,脑袋里一阵发晕。
自己竟然和未成年人喝了酒,太疯狂了。
“我以为你二十了呢。”许珂说。
“我长得这么显老吗?”江子豪看着她。
“不是。”许珂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是我眼拙。”
江子豪没说话,转头笑了。
“你应该管我叫姐姐。”许珂说。
“可是你长得比我小啊。”江子豪在路边找了个石墩坐下了。
“现在的小孩儿,啧......”许珂撇了撇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小孩儿发育得太好,年纪轻轻就荷尔蒙爆棚,骗得姐姐团团转......
不对,也不能一概而论,毕竟不是每个人十七岁都能长成江子豪这样儿。
“我还是有点想不通。”许珂插着胳膊说,“你是N大高中部的吗?”
“嗯。”江子豪应了一声。
“那你怎么跑到我们教室上课?”许珂问。
“替别人出勤啊。”江子豪说,“你大学没逃过课吗?”
许珂吸了口气,解释道:“我大一,课少,用不着逃课。”
江子豪哼笑了一声,甩了甩头发,俯身把手臂搭在腿上继续说,“也是,看你这样也不像个好学生。”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你!”许珂瞥了他一眼,“姐姐的事你少管。”
“好嘞,姐姐。”江子豪眨巴着眼睛看她,小狼狗瞬间变成了小奶狗。
这一声姐姐真是喊得许珂猝不及防,心差点儿就化成了甜水水。
“走吧。”许珂不好意思地转过身,面向街道,“坐在这儿干嘛。”
“去哪儿?”江子豪问。
“回学校。”许珂回答。
“我不住校。”江子豪说。
“那我回学校,你回家。”许珂冲他招了招手,“快起来,你不走我走了啊。”
“等一下,哎,你着什么急嘛。”江子豪起身跟了过来,“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许珂看了他一眼,“离家出走了?”
“什么呀!”小狼狗反驳道,还想继续说什么,许珂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许珂接起来仔细听了一会儿,没说话,心情一下子就跌入了谷底。
她简单应了两声然后挂断了。
“怎么了?”江子豪看着她。
“我突然有点事儿。”许珂走上街,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家吧。”
其实以往回家她都舍不得打车,总会提着沉重的行李箱步行两个路口去坐公交或者挤地铁。
所以坐上车后她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要先告诉司机去哪儿,直到司机回过头问了她,她才反应过来,连忙对司机说了两遍家里的地址。
童年的噩梦像影片一样在脑海里倒放,许珂看着窗外加速朝后退去的树干,有点儿发晕。
她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她真的害怕眼前一黑,就又掉进那个恐怖的深渊。
她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日子了。
车子刚一转进小区院里,许珂就急忙付了钱,还没停稳,她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右腿从车上迈下来,左腿跟着刚站直就打了个滑,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没事儿吧?”司机回头喊道。
“没事儿。”许珂回了一声。
她也没感觉到多疼,更顾不上把衣服拍打干净,爬起来关上车门就往楼上跑。
平时上六楼走一半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这次一口气跑上去都不带缓的。
跑到楼顶,门大敞开着,她停下来站在楼道里,脚突然就不听使唤了,迟迟不敢迈进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怕看见母亲浑身的淤青?
怕看见弟弟蜷缩在角落号啕大哭?
还是怕看见父亲发了疯一样地砸东西?
不知道。
这些场景在印象里都是捆绑在一起的。
不管是合起来还是分开的每一个场景,全都令她感到绝望。
她攥了攥拳头,抬手擦掉眼角的一滴泪,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还是这间昏暗到发黄发黑的屋子,窗户上的玻璃她明明擦了几十遍,却好像依旧透不进阳光来。
连空气中都是凝固了的腐朽味道。
东西凌乱地散落在房间里的每寸地方,她也分不清哪些是随便乱放的,哪些是发了脾气乱丢的。
母亲抱着胳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弟弟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了她一声,“姐。”
许珂没答应。
这一声姐的确太沉重了,经年累月地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向卧室走过去,床上没有人。
许祐往一旁让了让,许珂这才看到卧室的地上瘫坐着一个人,这人被五花大绑在桌腿上,神经错乱,昏昏欲睡。
许宏文,他们的父亲。
许宏文的头靠着桌子,脸朝着天花板,眼睛半睁半闭,嘴张开来呼吸着,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了的牙。哈喇子从嘴角流出来,顺着脖子一直淌到衣领,湿了一大片。
这个样子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只能说是一个神智不清的活物。
或者说,禽兽。
许珂往后倒退了一步,许祐一把扶住了她。
“姐,他打妈妈,我叫同学过来把他绑住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许珂的心不由得颤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好像肩上的担子有人帮她抬起来的那种轻松。
弟弟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害怕得蜷缩成一团的小孩子了,他已经知道该怎样保护妈妈了。
想到这儿,许珂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趴进许祐的怀里。
许佑安静地抱着她,双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打着。
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的安全感包围住了许珂,她放肆地哭着,十几年来受过的委屈和苦难都化作了甜咸的泪水,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来。
发泄过之后,许珂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将卧室的门狠狠地摔上,这种恶心的场面她不想再看第二遍。
她走到客厅中央,盯着茶几上散落的烟头,“你受伤了吗?”
母亲抽出一张纸巾按在眼睛上,没有回答她。
以前面对这种类似的情况,母亲都是视若无睹,一忍再忍。
小的时候许珂不懂,她觉得是母亲胆小,太过懦弱。
如今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真正的勇敢。
没有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她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冒险。
有房子住总比睡大街强,粗茶淡饭总比饿肚子强。
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用她的全部力量来保护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
受苦受累,甚至受伤都不算什么。
离婚。
这两个字许珂等了太久了,它承载着母亲二十年来的辛酸、苦楚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忍耐。
可现在想到这两个字,许珂心里却没什么感觉了,也并没有小时候盼望的那种解脱后的快感了。
是什么样的心情,她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如果不是这一次父亲耍得酒疯太过了,母亲还能和他相安无事地再过个几十年。
等到两个人都老得没了牙,互相吵不动也打不动的时候,这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她和弟弟的人生还长着,她不能任凭这滩烂泥附着在他们身上,就算母亲还是执迷不悟、得过且过,她必须站出来,为了自己和弟弟的未来。
“我们现在要报警吗?”许珂沉声问。
对于法律,她不了解,母亲和弟弟更不清楚,这个问题就这样抛出来,让他们三个都很茫然。
酗酒家暴,如果按法律程序离婚可能会很复杂,会遇到很多繁琐的问题,会面对很多的纠纷。
但许珂不怕,只要能和许宏文脱离关系,从今往后老死不相往来,无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消耗多少时间和精力她都愿意试一试。
“还是不要报警了吧?”母亲魏环宁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
其实许珂已经想好了,也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但母亲的这句话却将她再次丢进了漩涡中。
这次她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也不想问母亲为什么又退缩了,看着魏环宁现在这种游离的状态,再加上这是弟弟即将面临高考的关键一年,她其实也不太有勇气去独自面对这一切。
想起路北宸之前说过的,他会在这里,一直在她身后。
这句话总是在她不安的时候令她踏实,带给她底气。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得到一句承诺就够了。
许珂没再多想,拿出手机正要拨号,魏环宁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几步冲到了许珂背后,高声呵斥着,“哎!拿过来!你这死丫头!”
魏环宁一把抢过了许珂的手机。
“110是随便能打的吗!你以为进警察局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啊!”魏环宁看了一眼手机,号码还没拨出去,她赶紧按了删除键,熄灭了手机屏幕。
“还给我!”许珂说着上手去抢。
“撒开!”魏环宁推了许珂一把,“你再抢信不信我从六楼扔下去!”
“妈!”许祐站在一旁大喊了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这事儿不用你管!你给我回屋学习去!”魏环宁拿着手机的手背在身后,冲着许祐吼道。
许祐没再说话,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许珂看着眼前头发凌乱、胳膊上满是淤青的母亲,慢慢松开了手。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垂手站在母亲面前。
魏环宁伸手拨开挡在眼前的碎发,定了定神,向前凑近许珂身上闻了闻。
她突然瞪大眼睛,两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了进去,苍白的脸色着实吓人。
“你!”魏环宁哭着嘶吼起来,“造孽呀!我魏环宁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啊!老天爷你要这么惩罚我呀!连我女儿也离不开这点儿逼酒!”
许珂抬眼看着母亲,狠狠地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呢?说她根本没喝多?还是说她和许宏文不一样?
对于一个被酗酒和暴力残害了这么多年的家庭来说,这些解释就像对着陈年的伤疤吹了口气一样,既无法缓解当时的痛,也不能消除现在的印痕。
许珂尽可能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外掉。
“你他妈还有逼脸哭?”魏环宁将手机一把摔在了沙发后面的墙上,抄起地上的皮鞋就往许珂身上砸,“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我是不是告诉你不要沾酒!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许珂没有躲,她任凭母亲拖拽着抽打自己,鞋底打在身上的响声完完全全盖过了手机拍在墙上,从沙发上弹起来,最后又掉在地上的声音。
许祐从房间里跑出来,他不能阻止母亲教训姐姐,只能上前一把抱住了许珂。
魏环宁隔着许祐,左手还扯着许珂的衣服,也不管是谁了,手里不住气地打着,直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许珂的脸上。
已经感受不到痛了,是麻木。
整个脸颊像被无数细小的针尖刺进去,拔出来,再刺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皮鞋上的金属条刮破嘴角的伤口才开始疼,肿着一直连到太阳穴。
屋子里又沉寂了下去,卧室里许宏文的鼾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魏环宁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小声啜泣着,许珂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母亲身边,跪下捡起了自己的手机。
钢化膜已经碎得不像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揭开膜,里面的屏幕也已四分五裂。
触屏不太灵敏了,勉强能打开相机,许珂揪过母亲的胳膊艰难地拍了几张照片。
没管母亲在说什么,许珂又掀开了她的裤腿,一大片青紫的皮肤上渗着红色的血点,许珂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脸上的神经恢复了痛觉,还是因为血肉相连,在为母亲的伤痛而痛。
她努力拿稳手机,对着母亲的大腿拍了几张。
“你要去哪儿?”魏环宁拽住转身要走的许珂。
“回学校。”许珂头也不回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不报警,这些照片只是留个证据,以后你同意了,我再让它们发挥用处。”
许珂走进卧室又拍了几张许宏文烂醉如泥的照片,录了一段视频。
离开的时候,许珂一个人站在楼道里,连拍个手跺跺脚让声控灯亮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摸着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在黑暗中走了下去。
走出楼门,许珂拿起手机看了看,有十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刚好在屏幕碎裂的地方,点不开。
眼看着马上就十一点了,学校回不去,电话拨不出去,身上也没带现金,许珂站在小区的空地上,心里好一阵绝望。
楼前的树影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口哨,她转过头,看到了靠在墙边的路北宸。
“你怎么在这儿?”许珂走了过去。
“等你。”路北宸看着她。
听到路北宸的声音,许珂顿时觉得身上轻了很多,同时各种复杂的说不清也理不顺的情绪也一股脑地全都涌了上来。
她过去扑进了路北宸的怀里。
路北宸抱住了她,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走,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