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别过来,你这个毒妇
男子开阔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赞许的笑意,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目光安宁地看着青黛女子:“阿音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当年阿爹选择让你来中原,果然没有错。这些年,辛苦你了。”一面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关怀备至地道。
“阿音一点也不辛苦,倒是阿哥你辛苦才是。为了一统匈奴各部,定然是受了不少苦的。阿哥你比从前更加清苦疲惫了。”青黛女子嫣然一笑,目光怜怜地看着兄长,柔柔地道,“阿哥和飞雪姐姐的亲事办了么?”
魁梧男子的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凄楚和感伤,吁了口气,平静若水地道:“办了。”
“是么?那可真好,阿哥和飞雪姐姐一直就是咱们大草原上的金童玉女,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等阿音回了大漠,想必那个时候阿音都是做姑姑的人了。”阿音满是欢喜地看着英挺俊武的少年,眸子里闪过一丝得色,“等我们灭了大梁,到时候一定要接飞雪姐姐过来,她一直就很想来江南看看的。”
“她,她已经来了。”男子面色有些凄迷落寞起来,一边拿起了挂在脖前的羊脂玉,碧色澄光,闪闪发亮,隐约似佳人草原深处的明眸善睐,呢喃细语。
阿音的面色一顿,身子踉跄了一步,咬了咬唇,难以置信地哽咽了一声:“怎么会?飞雪姐姐怎么会,她,她说过等我回来的时候,小侄子都可以在草原上满地跑了。”
“她是为了救我,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是大草原上最勇敢的女人。”英伟男子怅怅地吁了口气,面色凄然淡凉,眸子里有晶润的光华闪逝而过。
阿音一脸凄凄地看着他,咬了咬唇,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边低下头来,从袖口里掏了一方羊皮卷出来,目光凝和地看着高伟清俊的男子:“这是大梁的城防图,各个关卡的守卫多少,各门的主将是谁都写在上面了。我想,我们可以从各个守将着手,依次击破。傅天和皇甫一族已经在暗地里行动了,不久就会有动作的。等他们三方开始争斗之时,就是我们进攻大梁的最好机会,攻下了大梁,南齐,西魏这些小国就不足为惧了。”
高伟男子接过羊皮卷,唇角勾起一丝满意的笑容,一脸温淡地看着叫做阿音的女子:“给阿哥三个月的时间,阿哥绝对不会再让你在这大梁宫里受委屈。”
阿音瑟瑟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抿了抿唇道:“其实我并不委屈,在太妃娘娘跟前当差,比从前在尚宫局要好多了,出入也方便了许多,以前在尚宫局被人看得太紧了,行动很不方便。阿哥,要是咱们取代了大梁,我希望你可以不要为难太妃娘娘和惠王,成么?”
“嗯。”高达威猛的男子一脸润和地看着柳黛音,宽朗一笑。
柳黛音一脸闲适雅意地看着阿哥,云淡风轻地笑开了。来大梁已经五年了,足足五年了,她用自己柔弱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刺探大梁情报的重任。
她本是苍凉大漠,茫茫草原遗落部族里的一个落难公主,为了完成父亲和兄长南下的雄图伟业,她毅然选择了只身漂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梁里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大漠的无情干裂打造了她一颗坚韧不屈的心,草原的辽阔赐予了她温情细腻的性格,部族没落的屈辱让她学会了隐忍坚强。
去年的秋天,她以绣女的身份被选入宫,凭借过人的绣工技艺很快赢得了尚宫局的重任,谦卑和善的性格让她在尚宫局博得了很好的人缘,一路平步青云。
但是尚宫局事物繁琐,几乎耗费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且管教又极其严格,宫人们私下里都不敢议论是非,闲谈宫廷风月。想要取得更多的情报,却是不可能的。
故而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她瞄准了太妃,才有了凤凰朝日的曲解,她故意在太妃和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幕楚楚可怜,懵懂无知,善解人意的戏码,因而赢得了太妃的喜爱,才能顺利潜到太妃身边当了她的婢女。
也就是在太妃身边的这一段时间,她发现了太后的秘密,清楚了皇上的心思,了解了皇后进宫的目的,掌握了淑妃的来龙去脉。不得不说,她是草原上最英勇美丽的探子。
假山外边,仓皇地响起一声细石滚落的声响,却见了一道素黄的身影匆匆离去。
“谁?”柳黛音面色一变,飞身纵出了假山,目光一紧,看着那一道远去的急促身影,面色一白,心里思忖道,“太妃娘娘,糟了,我真大意,不行,绝对不能让她揭穿我的身份,否则的话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高伟男子跟着从假山上走了出来,右手一卷,一把飞刀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对准了苏太妃的后背心,便要弹射出去。
“阿哥,不要。”柳黛音挡开了他的飞刀,面色有些幽寂,摇了摇头道,“你先走吧,我去应付,放心,不会有事的。”一面说着,飞身一跃,宛若一只夜鸟一般朝着苏太妃奔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高伟男子眸光一暗,缓缓地收了飞刀回来,正要离去,却见了对面的长廊里一道素色的倩影急急地朝着宫门那边奔了过去。
“是她?她怎么会在皇宫里?”高伟男子小心地隐在假山后边,看着那徐徐而去的曼妙丽影,蹙了蹙眉头,一边捏了拳,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苏太妃紧紧地拽着袖帕,面色苍白而惶然,身子一晃一晃地在甬道里奔走着,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涔涔的冷汗,眼里是一片无助的惊恐。
蓦然间,头顶青黛的身影一卷,已经拦住了她的去路,柳黛音翩翩玉立地看着太妃,目光楚楚柔软,一脸轻缓安宁,缓缓地道:“太妃娘娘,您别这样子,您不要害怕,我,我不会伤害您的,您,您相信我,好吗?”
“不,不,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你是匈奴人,你,没有想到你这么阴森可怕,我,我居然把你留在了我身边,我,我在做什么。我,我不能对不起先帝,我要揭穿你。”苏太妃一脸紧张地看着柳黛音,身子簌簌发抖。
“太妃娘娘,奴婢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么?我如果有害你的心思,早就对你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没错,我是匈奴人,可是匈奴人又怎么了,匈奴人难道就该被你们汉人歧视么?奴婢还以为太妃娘娘宅心仁厚,原来也和是俗人一样,跟他们一样有门户之见,民族之分。”柳黛音面上闪过一丝酷冷的寒意,目光凛凛如刀地看着苏太妃。
“你不要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地哄瞒哀家,哀家现在虽然老了,可是还不糊涂,知道什么是对是错。哀家不对匈奴人抱有偏见,可是哀家却对想要觊觎我们大梁江山的乱臣贼子恨之入骨。一旦让你们匈奴人的阴谋得逞了,天下必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哀家虽然不管世事,但是也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江山易主,风云变色的事情发生的。”苏太妃一脸凛然无惧地看着柳黛音,冷冷地哼了一声,昂扬地抬着头,幽冷的月色罩在她单薄瘦弱的身姿上,更显几分孤寂清冷。
“看样子,太妃娘娘想要当民族英雄了。”柳黛音收敛了哀戚之色,面色变得别样的凄冷淡漠,一步一步随着苏太妃上了莲花台,悠悠地道,“何必如此了,太妃娘娘,您干嘛要将奴婢逼到绝路了。说出来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这个江山还是别人的,不是王爷的。倘若你不说出去的话,将来王爷还可以更上一层楼的。你就甘心王爷永远屈服于那个一无是处的小皇帝的脚下么?您就不能为了王爷的前程考虑么?”
“泽儿心性淡薄,哀家也不希望他去坐拥天下。当皇帝,不见得就是天下第一了。哀家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的。”苏太妃一面说着,右手一抖,弹出了一颗弹丸来,啵地一声,弹起一阵浓浓的烟雾,扭了头便跑。
柳黛音连连地咳嗽了几声,一边甩着衣袖,穿过厚厚的烟尘,向着苏太妃追了过去。刚刚上得莲花台,却见了拐弯的回廊里一袭素衣的若爽神色紧张地朝着这边过来了,而苏太妃正步履沉重地向着接头玉柱迈了过去,两人马上就要碰面。莲台另一头的梯街上,一袭月白牙袍的惠王正赶了上来。
“太妃娘娘,不要怪我心狠了,是你要这么选择的,我只能这么做了。郑若爽,我看你今天还怎么向王爷解释,我要让王爷亲眼看着你是怎么杀死他娘亲的,看你们以后还怎么你侬我侬,亲亲我我,哼。”柳黛音目光里闪过一丝森寒的杀气,玉手一摇,一波凌厉的掌风夹裹浓浓的杀意向着苏太妃的后背心袭了过去。
苏太妃身子一个踉跄,迅猛无比地朝着前面推送而去。侧面而来的若爽只觉得前方拐角处一阵凉凉的杀意扑面袭来,当下面色一变,素手一伸,一掌向着前方对接过去,啪地一声打在了苏太妃的左肩上。
“噗”地一声,苏太妃身子摇摇欲坠,如风中飘舞的枯叶一般软软地落了地,口中鲜血汩汩而出。
“太妃娘娘。”若爽面色一阵苍白,伸出的右手掌无力地在空中发抖,目光惊骇地看着倒下去的苏太妃,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对上了苏太妃那一双惊骇恐惧,痛愤幽怨的双眸,嘴里想说些什么,却被源源不断地鲜血给堵了回去。
冷风寂寂,西斜的月华懒懒散散地撒于莲花台上,那素净羸弱的身子就那么静静地安躺在了地上,嘴角汩汩而出的鲜血蔓延成了一朵妖冶的红莲,刺目而艳丽。涔涔的冷风呼呼入耳,缭乱了她的鬓发。若爽呆呆地看着倒在她跟前的苏太妃,那个雅意淡然的太妃娘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时光好像在那一刹那凝滞不动,若爽颤抖着伸出的右手掌,目光里有盈盈的清光闪烁飘溢。
“母妃。”一声惶乱的呼喊入耳,像是清朗夜色里的一记惊雷,震得若爽整个身子一晃。
迷离清幽的夜色下,沐浴着一身月光的素衣白服的少年措措地奔上了莲台,看着倒在地上的苏太妃,清润俊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凄天的痛楚,哑然痛楚地跪倒在了地上,一边抱起了油尽灯枯,吐血不止的苏太妃,大声地唤着母妃。
“我,不,不是……”若爽有些懵然地看着惠王,想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呆木地看着那个清俊如斯的白衣少年泣不成声。
惠王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仇视厌恨地凝视着眼前的翩翩佳人,面容痛苦而扭曲,嘶声地责问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死母妃,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狠毒。我跟你说过的,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母妃。”
“不,不,我不是,我没有……你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太妃娘娘她会……”面对着烨泽凌厉阴冷的斥责,若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有意的,你,你相信我。”
“就因为母妃不同意我们,所以你就要对她下这样的狠手么?她是我娘,是我娘啊。我,我真是不孝,母妃,我不孝,我居然为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想要抛弃你,是儿臣,是儿臣害了你,是儿臣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千不该万不该鬼迷心窍的喜欢上她。母妃,我应该听你的话的,我错了,我错了,你醒醒好不好?”烨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咆哮出声,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拼命地摇晃着苏太妃冷凉孱弱的身子。
“原来,原来在你的心里,我……我是这样的人……我蛇蝎心肠,阴狠歹毒?”若爽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子踉跄着,泪眼迷蒙地看着烨泽。
“是!”惠王一脸冷厉无情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这一辈子,最后悔最错误的事情就是喜欢上了你。”薄凉冷情的话语宛若一把利箭射向了若爽的心窝,涔涔地疼痛了起来,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成了两瓣。
“烨泽,你听我解释,我……”若爽哽咽地看着烨泽,身子摇摇地向着他挨了过来,目光凄迷而委屈。
“不要过来,你这个毒妇……”烨泽痛恨非常地看着若爽,大喝一声,随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叮地一声,朝前一送,犀冷泛白的剑光一闪,剑尖已经刺入了若爽的左胸。
若爽一脸愕然地看着烨泽,目光缓缓沉下,看着那把刺入她胸膛的长剑,望着眼前这个斯文清秀的少年,微微地哽咽了一声,泪水缓缓而下,美丽绝伦的面庞上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哈哈地冷笑出声。嫣红的液体顺着剑身缓缓而下,那一瞬间,素丽的白衣染遍夺目的嫣红,成了天地间最绚烂的颜色。
城郊外的美丽初遇,山洞里的并看夕阳,凤宫中的无畏探访,永巷里的痴缠苦等,回廊雪夜下的温柔缠绵,那些美好的过往,那些纯真的记忆,那些动情的时刻,如梦如幻,过眼云烟一般从脑海里忽闪而过。
那个温润儒雅的翩翩少年,那个有着梨花笑靥的男子,那个深情款款的亲王,顷刻间碎落成了时光的剪影,融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抓不住,靠不近,握不牢。
惠王的右手亦是颤抖着,目光有些呆滞懵然地看着刺入她身体的长剑,面色苍白而酷冷,看着她那一双满是绝望哀愁的眸子,他的心也好像被什么剜去了一块,很痛很痛,听着她扬长心碎的狂笑,耳边是谁呢喃细语,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加重要。深夜里又是谁深情许诺,千军万马也不能将彼此分开。朦胧月夜,是谁轻浅吟唱,要与他归隐山林,并看日出斜阳。
“娘娘。”一声惶乱的疾呼入耳,云茉看着眼前的场景,飞速地奔了过来,不解幽恨地看了惠王一眼,拍开了他的手,拔出了刺入若爽身体的长剑,夺目腥热的鲜血飞溅了惠王白色的衣袍,更有几滴落入他的嘴里。
若爽身子一软,眼前漆黑一片,最后的记忆里,是惠王那一双淡漠冷凉的眸子和惶然冷清的面庞。
云茉看着流血不止的若爽,一边止了她的穴道,单手扶了她,清苦忿然地看了跪倒在地上的颓废失魂少年,咬了咬牙,漠漠地背了身过去,背着若爽回了凤仪宫。
惠王目光颓丧寥落地看着在他怀中奄奄一息的苏太妃,寂灭无神地望着那翩然而去的佳人如玉,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血气上涌,一口热血从口中喷了出来,惊红飞点,染乱他白色的衣袍。
凤仪宫外,一袭淡青衣衫的少年茫茫而立,目光纠葛地看着天上的那一轮澹月,良夜风起,却怎么也比不上心中的失落来得森冷刺骨。
远远的,便见了一袭素紫宫裙的云茉背着伤重的若爽急急地回宫了。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云茉目光不由一怔,闪过一丝冷冽的忿然来。
“她怎么了?”烨翰看着云茉肩背上的若爽,目光一滞,神色紧张地奔了过去,诧异非常地看着云茉。
“她受伤了,流了很多血。”云茉面色有些虚白,低低地道。
“怎么会受伤的,她武功不是很好的么?谁能伤她?”烨翰一边将若爽从云茉的肩膀上拉了下来,横抱在怀里,紧张不已地道。
“这……”云茉一时哑言,有些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帝王,他担忧惶乱的表情,他紧张万分的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中间的事情,他到底是清楚还是不知道?
“看着朕做什么?快去找太医来,朕先带她进去。”烨翰冷冷地呵斥一声,亦不再多问,满心所虑的都是若爽的伤势。云茉也不敢怠慢,一时间也没有往深处想,哦了一声,匆匆地转了身,去了太医院请御医了。
皇后伤重,太妃突然暴毙的事情很快地成了这些天宫闱上下谈论最多的话题。皇后受伤,是因为当夜有刺客闯入皇宫,被皇后发现,刺客想要挟持皇后,却遭到了皇后的顽强抵抗。而太妃的突然辞世,是因为抱恙已久,病疾加重之故。
热闹非凡的年关也因为这两件事情变得凄迷惆怅起来,宫中活跃的气氛一下子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掩埋。宫人间说话也是极其小心翼翼的,有几个长舌的宫人说皇后的伤重来得蹊跷,暗地里议论了几句,就被抓去了暴室,再也没有出来。
一时间宫廷里草木皆兵,人人皆是谨小慎微,不敢妄言论断,唯恐下一个进暴室的人便是自己。而就在第二天,皇上派了重兵将慈宁宫层层看守了起来,不许太后出屋,任何人也不得探视。
而苏太妃,加封封号为德,于三日后出殡,最终与先帝一起安葬在皇家陵园里。惠王因为忧思过度,伤心成疾,卧床不起。太妃身边侍女柳黛音主动搬去惠王府,日夜关照看守,小心侍奉。
而皇后,因为伤势过重,已经昏迷了有三天三夜之久。皇上处理完朝政的事情之后,便心急火燎地赶来凤仪宫,不离床榻一步。
郑萌听闻女儿伤重,亦是忧心不已,进宫亦有三日之久,靠人参与乌丸给若爽续命,勉强地维持了她的生命特征。郑萌虽有再世华佗的神医美名,却也是拿若爽的病症束手无策。
“都四天了,娘娘还是这个样子,一点起色也没有。老爷,你,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娘娘,云茉求你了。”凤仪宫中,云茉一脸哀戚地看着躺在床上恬然无声的若爽,那样苍白的面容,那样羸弱的身子,那样萧条寂灭的神色,心中便是一阵痛楚和惘然。
容玉和墨荷亦是泣不成声,跟着云茉一道跪在了郑萌的面前。郑萌哀哀地叹了口气,一边扶起了云茉:“娘娘也是我的女儿啊,我,我又何尝不想救她啊。她这个样子,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在滴血啊。”
外殿的暖炉里,炭火发出啵啵的声响,匍匐的暖气驱散着冷冬的幽寒。杏红的丝绦凤帏轻轻浮动,寂寂无声。烨翰换了一身清减素净的淡青衣衫,做乌衣子弟打扮,眉眼间储了一丝凝凝的忧愁,一如江南初春里的雾霭沉沉。
看着床榻上静无声息的美人,烨翰缓缓地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这个冷艳骄傲的女子,这个不屈于权贵,不贪慕荣华的女子,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的心占得满满的。
回想起那夜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她回来的情形,他的心就一阵抽抽的疼痛。那夜的血,那夜的冷,那夜的痛,那夜的泪,那夜的悲,他第一次看到那个高傲倔强的女子在他面前那样软弱无力,那样不堪一击。
而如今,她就这样毫无声息地躺在了床上,再也不复咄咄逼人的锋芒,再也不复针锋相对的气势,哪怕她睁眼看着自己的时候满是诅咒与怨恨,他也不要让她这样冰冷安然地躺在床上。多年前,他失去过一次,而今,这种失去的感觉又回来了,从头顶漫到脚底,是那样的刺骨森寒。
“国丈,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烨翰一脸悲戚地看向郑萌,疏俊的面庞彷徨而迷离。那个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的君王第一次这样颓丧挫败。
“回皇上,娘娘伤及心肺,老臣已经用了人参和乌丸替她续命,一切就看娘娘愿不愿意醒来了。老臣不敢再下猛药,一个不经意的话,娘娘和肚子里的胎儿都会不保的。”郑萌满是无奈之色,摇了摇头道。
“你说什么?小爽,小爽她有了孩子?”烨翰面色诧异地看着郑萌,激动地道。云茉亦是一怔,面色苍白地看着郑萌。
“已经一月有余了。”郑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烨翰咬了咬唇,面上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吁了口气,有些不敢相信地道:“朕要当爹了,朕要做父皇了,真好,真好。”一面说着,已经奔到了床前,一边握住了若爽的手道,“小爽,你听到了吗?你要做娘了,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小爽,你不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朕命令你活下去,活下去,听到了么?朕不许你懦弱,不许你这样意志消沉,朕要你醒过来,一起看着我们的孩子出世,一起看着我们大梁的江山是如何的锦绣繁华。”
床上的惊鸿依旧安详如初,没有任何的反应。红尘过往,世间悲喜都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烨翰有些寥落清寂地看着眼前安躺的女子,微微地捏紧了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即便是有了孩子这样的喜事,也无法让这个女人坚定意志,重新振作起来。她的心,竟冷凉荒芜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草民徐天算求见皇上,皇后娘娘。”外殿里,温厚朴实的中年男音润润响起,却是天算先生过来了。
“进来。”烨翰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宣了徐天算进殿。转手之间,便见了一身灰布儒雅衣衫的徐天算进了内殿,文质清流,超然物外。徐天算一面与皇上见了礼,又与郑萌打了招呼,一脸洒然地看着烨翰:“草民听闻皇后娘娘伤重不好,特来探望一二。”
“你也看到了,连当世华佗都束手无策了。”烨翰面色清苦地看了榻上的若爽一眼,低低地唉了一声。
“草民这里有一个古方,兴许可以救娘娘于病痛之中。”徐天算落落有礼地看着烨翰,缓缓一笑。
“哦,先生有什么古方,快点说来与朕听,朕立刻命了太医前去配药。”烨翰面上闪过一丝欣喜之色,急急地道。云茉与郑萌亦是一脸惊异地看着徐天算。
“倒也不是什么古方,皇上也说了,当世华佗在这里也不能救醒娘娘,草民更加不行了。”徐天算颔首一笑,捋了捋胡须。
“徐天算,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兴致要与朕在这里兜圈子么?有什么话快点直说,只要朕能办到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朕也会去闯一闯。”烨翰面色有些微微的不悦,不耐地看着徐天算。
“当世之物,能够救娘娘的唯有天肉。”徐天算目光微沉,一本正色地看着烨翰。烨翰的身子一怔,有些惑然地看着徐天算。
云茉与墨荷等人却是不解其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徐天算。云茉悠悠地开口,目光澹澹:“先生,何谓天肉?我们从未听说过啊,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肉么?”
徐天算笑而不语,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烨翰。烨翰疑虑的表情有所松弛,斐然一笑道:“朕是当今天子,朕的肉,便是天肉。不过是一块肉而已,这有何难。先生,皇后只要服用了朕的天肉之后,就能醒过来么?”
“皇上,万万不可。皇上是千金龙体,身份尊贵,不可如此轻贱。老臣从未听说过天肉一说,请皇上放宽心,微臣一定会想其他的法子救醒娘娘的,皇上龙体重要,万不可自残,望皇上以天下为重。”郑萌面色一变,已然明白了烨翰的用意,单膝一跪,恳求陈词起来。
“国丈,朕心意已决,你不要劝朕,纵算是要了朕的性命,只要能够让小爽安然无恙地醒来,朕也心甘情愿。什么千金龙体,身份尊贵,只因为朕在这皇位之上,身边的一切都是至高无上的。倘若朕不在这皇位之上,只是一介凡夫的话,何来苍生为念之说。朕要天下,但也要朕的皇后好好地活下去。这一刻,朕不过是个平凡的男子罢了,只是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妻子可以醒过来,只要她醒过来,朕做什么都甘愿的。云茉,把匕首拿过来。”烨翰寂寂地叹息了一声,眸子里有润洁的光华闪闪烁烁。
云茉一脸愕然不已地看着烨翰,黛眉弯弯,看着眼前这个心意决然的少年天子。一直以来,他都是以一个强取豪夺的角色出现在师姐的身边,为了得到师姐,他的心机,他的隐忍,他的残酷,那是常人未能想象得到的。
云茉的心里是有些憎恨这个男人的,可是这一刻,他这番诚挚情深的话语,这样笃定直前的眼神,这般义无反顾的决定,深深地触动了云茉心里那一根柔软的情弦。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即便他做了那么多让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诸此种种,也皆缘于一个情字,他对师姐的那一份痴恋,却是出自真心的。在爱情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卑微渺小,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去破坏了?
“是。”云茉微微地欠了欠身子,淡定泫然地看了烨翰一眼,转身去将匕首取了来,呈到了烨翰的跟前。
烨翰握着匕首,目光深深地看了榻上安睡的若爽一眼,唇角勾起一丝抒怀的笑意,喃喃地道:“只要你能醒过来,只要你睁开眼来,朕什么都舍得,都舍得。”一面说着,便要对着自己左手腕刺下去。
“且慢,皇上,若以此时此刻的天肉做引,非但救不了皇后,反而还会害死皇后。”徐天算悠悠开口,目光徐徐地看着烨翰,脸上度了一层闲适的慵意。
“那要什么时候才行?”烨翰一脸萧冷地看着徐天算,语气有些迫不及待。
“臣已经推测出来,今夜子时霜雪骤至,皇上须在庭院里祭雪八个时辰,以天地雪气洗去皇上的戾热之气。明日午时起,须在柴火房中站满八个时辰,尽消皇上的阴冷之气。不冷不热,阴阳调和,刚好适中,此时娘娘服用天肉,自然是药到病除。”徐天算昂昂一笑,目光清炯地看着眼前的威武君王。
殿中之人无不是愕然惊诧,呆呆地看着胸有成竹,谈笑自若的徐天算。依着他那样的说法,怕是没有人能够挺得下去的。
烨翰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踟蹰,目光深沉而悠远,久久凝视着徐天算,萧萧开口:“你可以保证如果朕这样做了,皇后就能醒过来么?”
“草民愿意性命担保,若是明日晚上子时娘娘不醒的话,草民但凭皇上处置。”徐天算微抿唇角,笑得淡然从容。这样一个胸有丘壑之人,那一双精气的眸子里仿佛包含了世间万象,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天算先生,你这是……”郑萌有些费解地看着徐天算,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已经被烨翰挥手打断,英睿清肃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凄凄的靡伤:“这一年来,皇后为朕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朕,就算倾尽所有也补偿不了她。如今朕也终于可以为皇后做一件事,朕很高兴。朕心意已决,你们都不要劝。”言毕,烨翰已经走出了内殿,疏离黯然的身影刺得云茉的眼眶一热,于国而言,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于家而言,他不过是个渴望爱情的平凡男子罢了,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帝王亦是一样。
但愿,但愿师姐能够感受到这个痴心天子心里的一片深情和温暖。也许,前面的那些错的终究是为了遇到眼前这个对的吧。
是夜晚上,一如天算先生所料,又一场鹅毛大雪期然而至。除夕前夜的这一场飘雪,仿佛是辞旧迎新的暗示。这个冬天,就在这一场茫茫朔雪中走向了尾声,掩盖了所有的艳光绮色,淹没了流年的跌宕起伏,涤清了宫闱的尔虞我诈。天籁俱静,万物清白,惟其雪地里迎雪而立的那一抹高贵明黄,成了这个雪夜里最萧瑟动人的一抹鸿影。
风声呼啸,瑞雪斜飞,只是一个时辰的光景,地上的雪已经堆了半尺厚。今夜的寒意却是特别的沁人,即便是殿中生了炭火,也依旧有微微的凉意蔓延在屋子里。
桌案旁,郑萌与徐天算两人各坐了一方,手中分执黑白棋子,正开盘对弈。徐天算一脸的闲适洒然,眉间带着微微的得意。郑萌却是心有所虑,不适地望望殿门外,眉头紧锁不开。
“你又输了,郑大人。”徐天算轻捋淡青衣袖,淳然而笑。
“先生乃当世高人,能够赢先生的人怕是少有。老朽不才,见拙了。”郑萌无力地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
“心若不静,如何赢棋。我还以为大人早就把世事看透了,原来也为红尘俗事烦恼。”徐天算低低笑道,眉眼间都是风雅闲意之态,“皇后娘娘就曾连赢过我三盘棋了。”
“到底还是先生看得高远,老朽还是不能免俗的,惭愧惭愧。”郑萌颓然一笑,目光里拧了一丝忧慌,语气有些沉重,“外面这么大雪,天又这么冷,不知道皇上可还熬得住。”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事在人为而已。”徐天算洒脱地看着郑萌。
“恕老朽愚昧,想来老朽也是博览医术,各种疑难杂症都有所涉猎触及,却是从未听说过天肉有这样的功效,还望先生明示一二,以解老朽心中困惑。”郑萌双手垂拱,一脸澹澹地看着徐天算。
“都说了是偏方了,大人不曾听过也不为奇。”徐天算目光蔼蔼,呵呵地笑了两声,面上闪过一丝促狭,“大人是再世华佗,想来娘娘的病情如何应该是了然于胸的吧。依娘娘的身家底子,要恢复过来应该是不难的。但是心气若灭,即便是灵丹妙药也无能为力。正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此时的娘娘头脑应是清醒的,只是她放弃了自己,不愿意醒来,一心沉沦在伤痛的世界里。”
“能做的我都做过了,如今只能看娘娘的求生意志了。”郑萌喟叹一声,面色悲悯而哀默。这个从小就离了家庭温暖的女儿,这个在那冰天雪地中成长起来的清冷女子,这个坚忍不拔委曲求全的聪慧女子,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让她悲伤绝望到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娘娘的求生意志此是其一,皇上的真心实意是其二。”徐天算悠悠一笑,浓眉轻扬,“大人难道就不曾为娘娘以后的幸福担心过么?”
“难为先生一番苦心了,郑萌汗颜惭愧啦。”郑萌苦涩地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即便他心中对若爽存着一份愧疚,即便他也用另一种方式关怀着女儿,可是在强权与天威面前,他考虑得更多的却是这个大梁江山的安定与稳妥。
“大人又何尝没有用过苦心了。”徐天算微微地眯了眯眼,闲闲地看着郑萌,吁了口气,“但凡为人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可以幸福平安。如今皇上对皇后的用心,相信大人也看到了,如此该宽心了吧。”
郑萌笑而不语,一面低了头,开始摆棋对弈,原本迷惑的瞳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慵雅来。眼前这个淡定如风的当世高人,那样精明犀利的眸光里似乎包含了无限秘密。有他相助,皇上的江山应该是岿然不动了吧。
两个清雅闲适的中年人于这个漫天飞雪的夜晚煮酒论英雄,黑白分楚汉。
“皇上,皇上,这样站下去不是办法呀,瞧瞧,这雪越来越大了,快进屋烤烤火吧,龙体要紧。”荣贵一面撑着伞,匆匆地奔了庭院里,目色忧忧地看着披着貂皮大衣的英猛天子。
红润的面庞已经是青紫一片,双手亦是覆了一层白霜,眉梢眼角染了丝丝白色,潇潇暮雪,涔涔冰寒,一浪又一浪地翻卷而来,却丝毫也不曾动摇少年天子泰山不动的决心。
“荣贵,你别管朕,你回去歇着吧,朕没事的,朕可以坚持到明天早晨的,下去吧。”烨翰面色清寂决然,凛凛地说道。挺拔昂扬的身姿在这夜雪里宛若一棵不倒雪松,朝气奋进,拼搏向上。
“皇上……”荣贵一脸不忍地看着烨翰,语气里满是哀愁低迷,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
“别管朕,下去。”烨翰闭了闭眼,愈加清漠冷傲起来。荣贵讪讪地噤声,也不好多劝,徐徐地退回了殿中。
房门外,清丽幽冷的云茉茕茕而立,目光融融地看着风雪中倔强的英武身姿,面上拂过一丝凄凄的寥然。即便这个男人对天下人无情,至少这一刻她看得出,他对师姐是有情的,那样深厚,那样炽烈,一点也不亚于惠王。
在这样的年华里,遇上这样一个霸道酷冷的男人,是师姐的不幸,抑或是她的幸福了?云茉无从知晓,她只知道,这一刻,那个残酷绝情的少年帝王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震撼了她敏感的女儿心。
而那个伤师姐于绝境死地的薄情人,此时此刻是否还能安枕无忧地躺在床上,接受身边侍女蓄谋已久的温存娇媚了?从他将剑刺入师姐身体的那一瞬间,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记忆全都轰然倒塌,有关他们的爱情已经随着那一剑消逝而去。她亲眼见证了他们爱情的滋生,也目送了他们爱情的离世。
第二日清晨,烨翰被扶回内殿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僵硬冰凉的了,全身上下皆是青紫一片,再也不复帝王的威武昂扬,不复平日的轻狂自负。因得他一心想着让若爽醒过来,神智却还是清醒着的。
荣贵一边将暖炉放在烨翰的怀里,一面忍不住低声抽泣着。墨荷与容玉各拿了一条热毛巾为他敷脸敷手,心中亦是对烨翰的一片深情感动不已。
“皇上,这是奴婢熬的姜汤,喝了吧,可以让身子暖和些。”云茉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过来,面色淡然轻缓地看着烨翰,语气中有淡淡的关怀之意。
荣贵一面端了姜汤过来,拿了勺子喂进烨翰的嘴里。烨翰目光清萧地看着云茉,艰涩地扯动了一下唇角:“辛苦你了,皇后有你这样忠心耿直的丫头守着,她真是好福气,一定不会舍得不醒来的。”
“奴婢不过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罢了,皇上言重了。”云茉轻浅一笑,目光冉冉,叹口气道,“皇上对娘娘的深情蜜意,奴婢看在眼里,非常感动。如果娘娘知道皇上对她这么用心,她一定不会不醒来的。皇上和娘娘,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是么?苦尽甘来。”烨翰意味深长地看着云茉,微微地闭了眼,“希望如你所言,希望皇后可以明白朕的用心。”
“皇上对皇后的深情连天地都动容了,皇后娘娘今晚上一定会醒来的,皇上放心。”荣贵一边抽泣不止,一边拿了手帕抹眼泪。
“你哭什么。”烨翰懒洋洋地笑了笑,身子渐渐回暖,灿灿地看着大伙,“朕什么磨难没有经历过,不过是挨了一夜冻罢了,也不怎么冷。朕是天之骄子,就算是大雪纷飞又怎样,他们也奈何不了朕。朕现在还是好好的,朕依然安稳妥当地坐在这里,这个天下,还是朕的。”言毕,烨翰已经从藤椅上坐了起来,撑起身子,一脸悠扬地睨望着凤仪宫的一干人等。
“皇上天命所归,相信在皇上的带领下,大梁国定将日益繁荣,长盛不衰。有皇上的英明决断,运筹帷幄,大梁的百姓一定会安居乐业,共享这盛世太平的。”徐天算脸上闪过一丝钦然,敬重地看着烨翰。
“老臣也在此代娘娘谢过皇上如此厚重的情意与垂爱。”郑萌眼中泛着泪花,一面跪倒在地上,连连地朝着烨翰拜了三拜。云茉与墨荷几个丫头跟着在后面跪下,一脸感动地看着烨翰。
“朕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皇后能够醒来,朕就心满意足了。”烨翰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沉沉地吁了口气,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淡色的晨光中显得几分萧冷和孤寂。
身子回暖之后,烨翰又坚持着去早朝。一夜的风雪浇灌,并没有让他累倒趴下,金銮殿上的少年天子,已经不复从前的唯唯诺诺,犹豫不决。经年的韬光养晦,步步谋划,这个胸有大志的英明帝王终于可以心无旁鹜地坐在龙椅之上,接受朝臣的膜拜。
没有了太后的垂帘听政,没有了左相的咄咄逼人,有的,只是金銮殿上那一抹磅礴逶迤的明黄,朝臣所看到的,是少年天子那一双足以震慑天下的星眸,那一双威武霸气的瞳眸里,是灼灼生长的野心,是征服天下,雄霸四方的欲望。
只是一夜之间,这个众人眼中一无是处,懦弱无能的傀儡皇帝就这样众目睽睽地站了起来,坐在权力的顶峰,他的肩上,已然能够扛得起大梁江山的沉淀和厚重,那昂藏的七尺身躯,已能够撑得起大梁的一方天空。
太后的突然隐退,左相的养病在家,朝臣私下里都有议论,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里,左相的一半门生降职的降职,贬黜的贬黜,削权的削权,取而代之的,是右相一派的文武权臣,只是一夕间,朝廷的势力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乾坤扭转,天地变色。
朝堂的跌宕起伏,风云变色看得人心惊肉跳,而后宫,依然在皇后的重伤昏迷中显得萧冷清肃,愁云惨雨一片。
自午时起,烨翰便去了柴火房,足足地站了八个时辰,待到晚上的时候,却是因为体力不济,昏倒在了柴火房中。宫人忙做一团,扶了烨翰回了龙霄殿歇息。
除夕来临,万家灯火暖春风。
高高挂起的灯笼,璀璨迷离,五光十色的焰火点缀了无边的黑夜,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彻皇城,长街上嬉笑欢闹的孩童,灯下包着饺子的阿公阿婆,对镜着装的小妹大哥,情意绵绵,谈笑风生的竹马青梅,到处洋溢着新年的喜气与欢欣。
凤仪宫中,灯笼高挂,长明灯亮。云茉嘱了看守外殿的太监小禄子放了鞭炮辞旧迎新,又与墨荷容玉拿了焰火来放,一时间整个凤仪宫里热闹非凡,喜气翻腾,照亮了殿宇,映红了美人,喧嚣了宫廷。
云茉到底是关心着若爽的伤势,在庭院中跟着大伙儿热闹了一阵,便退回了内殿之中。彼时徐天算正坐了床头往皇后的额头上擦些药粉,一面又替皇后把脉,脸上有微微的淡笑漾开。
“先生,娘娘今晚子时真的可以醒么?离子时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了。”云茉悠悠上前,一脸忧色地望着徐天算,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那你认为娘娘今晚能够醒么?”徐天算笑意深深地看着云茉,挑了挑眉。
“先生不是与皇上保证过了么?今晚子时,娘娘一定能够安然醒来的。怎么,先生反倒问起我来了。”云茉面色有些讪讪,迷离地看着徐天算,轻轻摇了摇头。
“醒与不醒,皆在娘娘一念之间。”徐天算叹了口气,清明地看着云茉。
“先生不是说过,只要吃了天肉,娘娘便可以醒过来了么?如今娘娘已经服下了天肉,还不能醒么?”云茉蹙了蹙眉头,却是有些费解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中年人来。
“万人之上,执掌权位之时便是天肉,凡夫俗子,衣衫褴褛之时又是什么了?只不过因为身份的不同,肉便也有了不同的叫法。倘若皇上只是寻常百姓,你认为吃了皇上的肉就能起死回生么?世人总是这般迷信,看不透红尘,看不透红尘啊。”徐天算笑得有些轻嘲,眉眼之间带着一丝讥讽。
“什么?你的意思是……即便娘娘服食了天肉,也不能醒过来么?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皇上那样说,还信誓旦旦地作保证,还要让皇上在大雪中站足八个时辰,在柴火房里站满八个时辰。先生你也太狂傲了些,居然这样戏弄皇上,这是欺君之罪,先生就不怕皇上杀了你么?”云茉秀婉的面容一下子变得苍白扭曲起来,有些忿恨地看着徐天算,原本满心的期待也因了他这一番话彻底地冷凉了下来。
“难道云茉姑娘的心中,就不曾希望如此惩戒皇上一番?娘娘因何如此重伤,想来云茉姑娘心里应该是很清楚的吧。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如今皇上是否真情实意,想来云茉姑娘应该了然于胸的吧。皇上和娘娘未来的路还很长,如果这一关过不了的话,以后等待娘娘的伤害只怕会更多。”徐天算淡淡地笑道,脸上自始自终都保持着一种不羁狂妄的孤高,叫人摸不透,猜不着。
“我……”云茉面上闪过一丝怏怏之色,喃喃地吁了口气,目光怅怅地看向床上恬然安宁的若爽。
自己怨恨皇上么?是恨的吧。她恨这个男人的狡黠多诈,恨这个男人的冷酷无情,恨这个男人的不择手段。为了所谓的皇权,他不惜一切地利用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从来就不相信,那个阴鸷绝冷的残酷君王也会有这样柔情感性的一面。
昨夜里,看着他在风雪中迎寒而立,听着他那番真挚温暖的希冀之词,看着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剜去了手臂上的一块肉,连眼也不眨一下,她的确是震撼到了,被他感动了。那一刻,她肯定地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天子,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心中的不快与委屈,过往的恩怨情仇,都在昨夜的风雪中化为尘埃,归于宁和。一个天子,能够付出如此真心,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放心,娘娘子时一定能够醒来的,一定会为皇上的真心实意而醒的。”徐天算言之凿凿地说着,淡青的葛布衣衫在橘黄的灯光里显得别样的飘逸冲淡,宛若翩翩飞仙的得道高人。
“是么?”云茉秀眉微蹙,缓缓地看了榻上的若爽一眼,吁了口气,“希望先生能够一言中的。”
“今晚上是除夕,老朽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告辞。”徐天算洒洒一笑,甩了青色的袍子,阔步昂昂地出了内殿,飘逸清幽的身姿看得云茉一阵恍惚。不知为何,她隐隐约约觉得徐天算的话里有话,仿佛别有暗示,可是却又理不透这中间究竟暗藏了什么。
半个时辰后,烨翰已经过来了。一天一夜的冰火两重天,却是让这个威武高昂的少年天子清减不少,气宇轩昂的英武中带着几分鳏寡孤独的孱弱。
烨翰将云茉和一众人等全都遣出了内殿,独一人清清潇潇地坐了床头,看着床上安然沉睡的若爽,那么恬淡,那么静婉,那么落寞。可是她的忧伤,她的难过,她的委屈里,却没有一丝跟自己有关系。
静静凝望着眼前的如玉佳人,烨翰的面上闪过一丝怜惜的关怀,缓缓地吐了口气,轻轻地抚上她青莲般淡然的玉容:“小爽,不管你听不听得到我说的,我都想告诉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你醒过来,只要你好好地呆在我身边。我知道,之前我对你做了太多伤害你的事情,你不理解没有关系。就算你现在心里没有我,我也不介意,我会等的。我相信,老天爷把你送进宫来,让我们相遇,这便是一种缘分。我说过的,我要与你一起坐享这盛世太平的,如今我们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了,你不能就这么睡下去的。我需要你,大梁需要你这个皇后。知道吗?就算我真正拥有了这个天下,如果没有了你,我的天下就是不完整的。求求你,求求你,醒过来看我一眼好不好,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你怨我恨我也罢,也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放弃自己的生命呀。你听听,现在外面多热闹,你看看,外面的焰火有多漂亮,今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新年很快就要来了。不要再睡了,不要再睡了,小爽,小爽,醒过来,醒过来好吗?我不想再尝试失去一次的滋味了,真的不想再失去你了。”
床榻边,雍容高雅的男子半跪着,紧紧地握住那一只葱葱玉手,动情地恳求哀切起来,俊逸的面容上拂过一丝暖伤,轻愁如雾的眸子里漾起涟涟泪光来。
那个不肯服输,永不言败的骄傲君王蓦然间背转身子,泪痕满面的英容上拂过一丝铿锵的决绝,郑重其事地往地上一跪,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的月华,一字一句地道:“皇天在上,明月亲鉴。只要小爽能够醒过来,我张烨翰愿意终老疾病缠身,愿意折寿十年,以血起誓,绝不反悔。”一面说着,右手寒光一闪,匕首对着自己的中指划了一道口子,炫目的嫣红滴淌而下,眉眼之间,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和肃然。
珠帘轻轻垂落,默立于帷幔之后的云茉嫣然转身,目光泛泛地看着那个跪地祈求的英傲君王,泪水潮湿了眼睛,感动澎湃了那一颗冰凉漠然的心。
女人的一生,有这样一个男人可以为了自己放弃他所想要的,该是何等的幸福,何况,眼前的这个男子还是一登九五的天子。忽然间,云茉很羡慕起若爽来,韶华流年里,有那样一个温良如玉的翩翩少年让她可念可想可爱,沧海横流中,有这样一个偏执深情的少年帝王肯为她画眉落泪,祈福折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少女情怀也不过眼前如斯情境吧。
忽然间,殿外轰地一声炸响,清朗的夜空被五彩斑斓的焰光充斥着,更显几分妖娆风情。欢快的笑声和着晚风在子夜里别样的悦耳撩人,清韵安雅。
云茉回转身子,看着殿外嬉笑欢闹的一众宫人,抿了抿唇角,扬起一丝淡薄的笑意来。这个年关,总算是过去了,新年在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中安然来临,所有的悲伤过往,随着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悠然远去。
床榻上的玉人有了些许的反应,微微地抖了抖睫毛,纤纤素手冉冉地动了一下,明丽的双眸姗姗打开,面色有些憔悴慵惫,目光澄明空廖地看着床帏,难掩眉间的萧索凄凉之意。
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若爽虚弱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眼睛有些不适应起来,缓缓地挪了个身,却见了烨翰跪在床边,英睿的面庞上是靡靡的哀愁,眼角还有泪痕未干,半低着头,抓着自己的右手,仿佛在祈求祷告什么。
“小爽。”烨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倏然抬头,对上了若爽那一双清靡幽凉的眸子,颓然的俊面瞬间涌满了欢喜与激动,紧紧地握了若爽的手,喃喃地道:“你终于醒了,终于醒过来了,老天爷总算是把你还给我了。”
若爽眯了眯眼,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喜极而泣的男子,轻轻地咳了一声:“皇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今儿个是除夕,是新年伊始。朕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辞旧迎新。”烨翰暖暖地看着若爽,笑意深沉。
“除夕了么?”若爽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懵然地看着窗外,五光十色的焰火在夜空中璀璨生姿,轻舞飞扬。
“是啊,你都昏迷了六天六夜了,可喜可贺,总算是醒过来了,刚好看到了新年。”烨翰轻轻抚摩着她的秀发,蔼蔼地看着她,一面从桌几上端了一盘水饺过来,用筷子夹了一个出来,放在唇边吹了吹,笑笑而语,“一定饿了吧,来,吃饺子。这是朕包的饺子,尝尝如何?”
若爽茫茫地看着烨翰英挺的面容,隐约间脑海里划过的是那个温润如水的男子的笑靥,记忆回到了小年夜那一晚,凶狠仇视的目光,出手凌厉的长剑,斑驳迷离的嫣红,像是午夜狰狞的凶灵,一瞬间让她感觉到了凉意的袭人。
若爽只觉得胸口一痛,摇了摇头道:“不吃,我不吃。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不要看到你。”一边说着,顺手一甩,已经将烨翰手中端着的那一碗水饺扑翻在了地上,汤汁撒了一地,玉碗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沉沉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的刺耳。
若爽已经挣脱了烨翰的手,一脸惶恐地蜷缩在床头,双后抱头,嘤嘤哭泣不止,瞳眸里有的是冷凉的萧索和漠视。
烨翰的面容一僵,微微地捏了捏拳头,剑眉蹙动,咬了咬牙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朕么?就这么讨厌朕么?朕对你一心一意,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残忍,为什么你要这样无视朕的存在?朕做错什么了,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容忍你这样三番四次地践踏朕的一番情意。”
“我讨厌你,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走啊,走啊,我不要再见到你,不要看到你。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都被你毁了,你走啊,走啊。”若爽捂着双眼,狠命地摇着头,大声地嚷嚷起来。
“娘娘,娘娘,奴婢在这,奴婢在这。”外殿中的云茉听得房内的动静,慌地挑了帘子,急急地奔了进来,一面坐上了床头,将若爽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若爽的肩膀,喃喃细语地安慰起来,“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娘娘别怕,娘娘不要难过,云茉会一直守着你,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保护你。”
若爽的身子颤栗不止,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双目里是一片仓皇的骇然与迷离,紧紧地靠着云茉,沉沉地喘着气。偶尔掠过烨翰身上的眸光,都是冷漠而敌视着。
烨翰俊疏的面容变得乌青一片,拳头紧了又紧,他一心一意想要珍惜的女人却是这样排斥反感他,他对她的一片真心得到的却是一句永不相见的羞辱与决绝。他那么骄傲,那么不可一世,要什么便有什么,却独独要不到这个女人的一丝半点的真心实意。
“你好生照顾娘娘,朕,先回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烨翰淡淡地扫了云茉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烦闷地转了身子,萧冷黯然地走出了房间。
“娘娘,娘娘,别怕,皇上已经走了,皇上走了。”云茉轻轻地拍着若爽的肩膀,淡淡而语,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爽这才将头抬了起来,神色戒备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见得烨翰不在,这才稍稍宽了心,裹着棉被,落寞黯然地靠在墙壁上,眼圈有些红红的。
“娘娘,你先歇着,我让墨荷去御膳房弄些糕点过来。”云茉婉婉一笑,一面起了身,便要离了殿中。
“云茉,不要走,陪着我,陪着我好吗?”若爽紧张地拽住云茉的衣袖,摇了摇头,凄凄看着她,“我不想吃东西,我不饿。”
“好,奴婢陪着你。”云茉泠然一笑,依言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脸关切地看着若爽,淡淡地道,“娘娘感觉如何了?胸口还疼么?”
“胸口不疼,可是我的心,好疼。”若爽微闭了眼睛,一面拽着衣袖,咬了咬唇,明灿的瞳眸里沁出涩涩的清泪,“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我?他说过要跟我浪迹天涯,归隐山林的。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肯听我解释,为什么不相信我。云茉,太妃娘娘真的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我只是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我没有想到太妃娘娘会……我真的不想……”
“娘娘,你不要说了。奴婢都知道,都明白,奴婢知道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奴婢相信娘娘。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如果我带了药的话,也就不会……”云茉吸了吸鼻子,面色亦是有些伤感,语气跟着哽咽起来,自己的一念之差,便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为什么我还会醒过来,为什么我没有死。”若爽恍恍失神,自怨自艾起来。那一剑,不但刺痛了她的心,也刺碎了少女无暇的美梦,原来所谓美丽的爱情,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前一刻,他们还月下回廊呢喃燕语,憧憬着世外桃源,相夫教子的田园生活。下一瞬间,已是翻脸无情的漠然和痛愤决绝的仇视。
她在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了那个谪仙一样的如诗男子,她将少女最清澈纯粹的感情都交给了他。她以为,他们这一生终可以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却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童话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睁眼开来,只剩满地的荒芜与萧条。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了?死了固然可以一了百了,那么活着的人了,你要活着的人怎么办?”云茉叹了口气,凄凄说道。
“我这一生,都不过是别人的一颗棋子罢了,活着,有何意义?云茉,我活得好辛苦,好辛苦,你知道吗?”若爽微扬唇角,笑得有些自嘲。
“我知道,我知道,娘娘的痛奴婢也感同身受。云茉从小就没有了亲人,是娘娘你把我带大的,在云茉的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姐姐啊。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不要你了,都背叛你了,云茉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云茉热泪盈眶地看着若爽,紧紧地搂住她,这风雨飘摇的大梁宫里,他们一路劈波斩浪,一路患难扶持,走过了后宫的无数狂风骤雨,终于挨到了今天。他们不是姐妹,却已然跨越了血浓于水的亲情。
皇后的复原,给这沉寂冷凉已久的后宫里带来了一丝希望,宫人们私下里也不如以前那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了。
连着五日,都是晴朗暖好的天气。萧瑟的冬寒在晴光潋滟的暖阳里化成了和煦的清风,柔柔拂过宫廷内外。
郑萌每日里都会为若爽把脉看诊,细心照拂。偶或郑磊也会随了郑萌进宫,说些笑话与这位分别多年的大姐听,逗她打发闲暇无聊的时光。若爽也在一日一日的康复之中,宫中清冷的日子,因了郑磊的相伴,多少感觉到了亲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