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红颜绝色
“杜云茉,我要你一句话,从头到尾,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你接近我,是不是只是想利用我找到皇甫羽瑶,你,你一直在玩弄我的感情,是不是?”上官凉面色阴翳而萧冷,瞳孔瞪得大大的,紧紧地咬着牙,咄咄逼人地看着云茉。
云茉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抿唇低语:“是,从头至尾,我只是在利用你,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迷惑你。如今皇甫羽瑶死了,所有的一切也都结束了。”
明月清风,水池中,波光潋滟柳条柔,倒映着女子纤丽婉约的身姿,澹澹的月色下,云茉的面容清寥而又孤寂。那一番狠心决绝的话语就像夙夜的清寒,袭进了上官凉的胸口。上官凉有些呆懵地看着云茉,摇了摇头,忽而放声狂笑起来,双臂仰天张开:“哈哈,哈哈,是我自作多情了,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上官凉,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笨最傻的男人,被女人耍得这样团团转,哈哈。”一面说着,冰冷憎恨地瞪着云茉,捏了捏拳头,“杜云茉,杜云茉,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喜欢上你,为什么我要遇上你,为什么你要这样玩弄我。我,我真心真意地对你,为什么你要这样践踏我的感情,啊……”
撕心裂肺的狂吼在这深凉凄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揪人,上官凉颤抖着右手,高高地举起,又无力地放了下来,发疯发狂地跑远了,萧索黯然的身影也刺痛了云茉的眼睛,伤心欲绝的责问像是一把尖刀捅进了云茉的心口。
云茉哑然失声,默默无语地看着那黯然而去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颓然地靠着柳树坐了下来,哽咽出声,摇着头,咬着唇,闭着眼,喃喃碎念:“对不起,对不起,上官大人,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也多么希望可以和你离了这深宫牢笼,远走天涯。可是我不行,我不可以……”姗姗的泪水悠悠而下,云茉紧紧地捏着拳头,无边的夜色里,只有她肝肠寸断的哭声发出绵绵的绝响,清远悠长。
龙霄殿内,烨翰坐了书案旁,翻阅着有关傅天和罗通谋反一案的卷宗,不时地蹙了蹙眉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若爽搬了椅子在旁侧坐下,替他研磨,温软宁和地笑了笑,一边取过了旁边的茶壶,小心翼翼地为烨翰满上了一杯清茶。
“皇上,先喝杯龙井吧。这些茶水是臣妾吩咐了宫中的人采集了早晨的百花露水,提炼而成的,可以养神静气,您尝尝。”若爽清逸淑雅地望着烨翰,低低地道。
烨翰一边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端起茶杯,抿了抿唇,细细地品茗了一番,脸上浮起一丝悠悠的闲散来,双目微磕,舒适地吐了口气:“果然是好茶,甘醇芬香,闻之果然精神都好了许多。难为你对朕这般煞费苦心了。”
“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些地方上下点功夫,帮助皇上解解乏。”若爽嫣然一笑,缓缓地坐起身来,面色忽而间有些清郁起来,“后天就要殿审左相及一众逆臣了,皇上想好了要怎么处置他们吗?”
“说句实话,朕心里很没有底。”烨翰跟着站起身来,缓缓地踱到了窗棂边,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虽然现在朕已经掌握了实权,可是根基未必就见得稳定。余下的那些朝臣未必就见得是真心效忠于朕的。倘若朕要处置左相,牵连之广,实在是不堪想象。不管怎么说,左相也是两朝元老了。可是若朕就这么放过了他的话,朕实在是难消这些年来被他们傅家牵制独权之气。”
“臣妾明白皇上的顾虑,不杀了左相,不足以服众,也很难消除皇上的心头之恨。若杀了他,那么与他有关的一干人等势必要受到牵连,到时候朝局动荡,恐怕又会是另一番变故。最重要的是,皇上还要顾忌飞将军的感受。若诛杀左相满门,飞将军势必也难辞其咎的。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断断是不行的。”若爽悠然一笑,目光轻浅怡然地看着烨翰。
“知朕者,莫若你也。北魏势头正盛,如果贸然撤兵,阵前易帅,对我们大梁是非常不利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左相坐不住了,朕真是进退两难。”烨翰安谧地一笑,眉眼深深地看着若爽,一边搂住了她的肩膀,无限怅惘起来。
“其实臣妾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可不可行。”若爽抬了头,目光泫然地看着烨翰,缓缓地吸了口气道,“百花宴上作乱的是傅雷,龙袍加身,出言侮辱皇上的也是傅雷。龙虎口上领兵盘踞的只有罗通一人,并未发现左相的踪迹。这一切左相都被蒙在了鼓里。傅雷和罗通的造反,左相事先并不知情的。皇上只要处决了这两个人,谋反一事自然就算了结了。至于左相,因为惊闻这般噩耗,深受打击,觉得愧对皇上的圣恩,得了失心疯。皇上念其是两朝元老,且对朝廷又有贡献,皇上宅心仁厚,将他接入宫中养病,让他和太后一起颐养天年。”
“真是妙极,朕怎么没有想到了。小爽,你真是朕的解语花。”烨翰面上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彩,啧啧称赞起来,继而面色又有些疑虑,“可是朕还是放心不下傅天,朕今日放他一马,倘若他日后贼心不死,朕岂非是养虎为患了。”
“拔了牙的老虎又有什么可怕的了,何况,还是一只生活不能自理,精神错乱的老虎。”若爽温婉一笑,目光清幽淡雅。
“你的意思是……”烨翰似有所悟,怔怔懵懂地看着若爽。“傅天自然是要真疯的,否则的话,咱们宫里可没有那么多闲粮去养一个随时都准备卷土重来的奸臣贼子。臣妾已经让父亲大人配好了药,只要放在傅天的饭菜里,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傅天此人了,不过是一个疯癫痴傻的老人罢了。咱们又何必对一个不懂世事的老人下手了。这样一来,飞将军那边也算是对他有一个交代,皇上你觉得了。”若爽一脸清肃雅然地凝望着烨翰,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了出来。
“只要傅天活着,就不会影响到傅云。何况还有皇姐在他身边支持,如此一来,他也就算是安稳下来了。嗯,果然是好办法。朕想了这么多天,终是不及你一语中的。得此贤妻,真是朕的好福气。”烨翰舒怀一笑,目光朗朗地看着若爽。
“臣妾也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能够帮到皇上就好。其实,这一切也亏得了天算先生的点拨。”若爽自谦地笑了笑,宁和安然地看着烨翰,一边摸了摸肚子,“昨儿下午和先生下棋,闲聊时说起来的。”
“朕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了,既有国事要忙,又要为傅天的事情头疼。等过了后天,朕一定好好陪你。”烨翰轻抚着若爽娇嫩的面颊,无限怜惜地道。
“国家大事要紧,理当以国事为重的。臣妾也不是小孩子,哪能让皇上天天照顾了。”若爽娇柔一笑,靠在了烨翰的肩上。
“怎么不是小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朕的皇儿就要出世了。朕要当父皇了,你要做母后了。朕得多陪陪他,不然他长大了要跟朕生分了。”烨翰笑笑而语,一边俯下身子,侧耳在她的小腹处听了起来,呵呵一笑,“这孩子,出世了肯定是个小调皮,在你肚子里闹腾得厉害了。”
若爽噗嗤一笑,目光悠悠地看着烨翰,那样童稚舒心的笑意,那样满足安慰的神色,其乐融融,安宁静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偕老的爱情箴言大抵便是如此吧。此生能够得到他如此情深意重的垂青和爱怜,自己已经很知足了。
可是,可是心底的某个角落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酸楚与嫉妒。即便他将三千宠爱都倾注在了自己的身上,却也改变不了他身边莺莺燕燕的事实。娴静温婉的贵妃,华贵美艳的淑妃,轻柔曼丽的谢昭仪,还有宫外那些等待着秀女选拔的红颜绝色。
明知不可求,可是她却固执地希望今生今世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女人。原来,得到的越多,渴望的也便越多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烨翰有了这样深的感情。抑或是,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生在了心底,只是从不自知。
“怎么了?面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烨翰蹙了蹙眉头,意识到了若爽的走神,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关切地询问起来。
“没事,只是想皇上你多抱抱臣妾。”若爽摇了摇头,无事地笑了笑,依赖地圈紧了烨翰的脖子,低低地道,“如果皇上的怀抱,只有臣妾一个人该有多好。”
“朕的怀里,现在不就是只有你一个人吗?”烨翰揉抚着若爽的乌发,绵绵一笑。“臣妾说的是永远。”若爽缓缓地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犹疑,“臣妾知道,臣妾不该有这样独霸的心思。可是和皇上相处久了,臣妾就愈加的不舍起来。天天想,时时想,无时不刻地想着皇上。皇上就像可怕的罂粟,已经让臣妾上瘾了。”
“小爽,对朕而言,你又何尝不是一剂毒药了,早在你上瘾之前,朕已经对你无法自拔了。”烨翰轻轻地捧起若爽的脸,目光温柔缠绵,宁和缱绻地笑了笑,“知道吗?听到你这样的话,朕的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多高兴。朕向你许诺,朕的怀抱,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听着烨翰这样信誓旦旦的承诺,望着这个深情如斯的少年帝王,若爽的心里是满满的幸福。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他的呼吸,是那么灼热,他的眸光,是那么深邃,以至于让自己痴痴地沉醉了下去。兜兜转转了大半个圈子,这个男人才是她最终的归宿。从一开始,他们的命运便紧紧相缚了。
彼时,外殿的荣贵已经挑帘而入,看着深情相偎的天子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若爽面色微微一红,缓缓地脱离了烨翰的怀抱,潇潇肃肃地站在了一侧。烨翰正了正面色,一脸威严地看着荣贵,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懊恼和失落:“有什么事情么?”
“皇上,娘娘,淑妃在殿外求见。”荣贵谦和地回道。烨翰和若爽对望了一眼,吁了口气,抖了抖衣袍,嗯了一声:“宣吧。”
荣贵领了命,步履泠泠地出了内房。若爽柔婉一笑,施施上前道:“想来淑妃有话要与皇上说了,臣妾就不在此逗留了,免得了扫了妹妹和皇上的雅兴,臣妾先告辞了。”一边说着,婉婉地行了个礼,便要离去。
“妹妹的话,姐姐在这里也是听得的,何来扫了雅兴之说了。倒是妹妹来得不巧,扰了姐姐和皇上的大好时光,妹妹才是过意不去了。”人未到声先至,清丽悠扬的女音飘入了内房之中,淑妃着了一件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下身是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华贵逼人,美貌不可方物。一边说着,与烨翰和若爽见了礼。
烨翰唇角含笑,已经迎了上去,一边扶住了淑妃的香肩,轻柔关怀地道:“身子刚好,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
“谢皇上。”李漪澜宁媚一笑,侧了身子,有些歉意地看向旁边的若爽,“妹妹不知道姐姐也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哪里的话,咱们一同伺候皇上,分什么彼此了,妹妹这般说话,却是叫人见外了。”若爽轻轻一笑,脉脉地低了头,玩弄着纸笔。
“来找朕有事么?”烨翰一脸安和地看着李漪澜,悠软一笑。李漪澜的面色有些沉重起来,继而嘤咛一声,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感伤和凄楚,又望了望皇后:“臣妾却是没有用,早前姐姐调派给臣妾的一名叫做小兰的宫女昨夜里,昨夜里无故死了。那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人,如今就这么没了,臣妾实在是没有面目面对皇后了。”
“朕当是什么事情,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罢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那也是她福薄,担不起漪澜殿的重任,皇后,你说是不是?”烨翰的面色稍稍一变,轻笑了一声,看向了若爽。
“皇上说得极是,不过是个小婢女罢了,妹妹何须如此烦心了。漪澜殿要是缺人,改明儿本宫再让云茉去储秀宫挑几个过去伺候你得了。”若爽娴娴一笑,从容安然地看着李漪澜。
“臣妾当然知道是她福薄了,只是,只是……”李漪澜面有隐衷,欲言又止起来。
“只是什么?”烨翰眉头轻蹙,淡淡地问道。“臣妾,臣妾在她身上搜出了这个。”一边说着,将一封信呈到了烨翰的面前,却是一封悔过书。烨翰摊开了信书,微微地扫瞄了一眼,原本祥和的神色变得凝重和沉郁起来,一边转了头,有些困惑地看着若爽。
若爽抿了抿唇,接过了烨翰手中的信书,淡淡地扫了几眼,轻哧了一声,一边吐了口气道:“依妹妹的意思,也认为本宫想要谋害你么?”
“臣妾当然没有那个意思。只不过,这都是从兰儿的身上搜出来的。而且,太医也检查了每日里臣妾服用的药物,却是掺了铁工藤的,无缘无故的,臣妾实在是想不出来兰儿为什么要这样谋害臣妾。臣妾今日将事情言明皇上,也是希望皇上可以查明事情的真相,为臣妾做主,自然,也还皇后娘娘一个清白,揪出这个幕后元凶来。”李漪澜摇了摇头,温婉动人地看着烨翰,言辞恳切地道。
“依朕来看,此事绝对与皇后无关,怕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才是。这件事情朕自会派人调查清楚的,淑妃你大可安心。”烨翰缓了缓神色,吁了口气,目光清融地看着淑妃。
“臣妾也不相信皇后娘娘会加害臣妾的,定是有人从中陷害挑拨。皇上国事繁忙,这些事情本不该打扰皇上的。不若,这件事情还是让臣妾和左总管共同跟进调查吧,就不劳皇上费心了。”李漪澜巧笑倩兮,眉目之间透着一股清幽的孑然。
“你身子刚好,不宜操劳。既然有人要加害朕的妃嫔,朕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的。此事朕会全程跟进的,你不必操心。”烨翰摆了摆手,神色肃然而又凝重。
李漪澜面上闪过一丝怏怏之色,哦了一声,只得作罢,不再多言。若爽温软一笑:“如此甚好,臣妾也希望皇上能够早日查明是什么人在背后手脚不干净,玩这种阴险把戏,挑拨臣妾与妹妹的关系了。”一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漪澜一眼。
“是啊,臣妾也相信天理昭昭,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李漪澜轻言软语地回着话,一面向着烨翰行了个礼,柔婉地道,“臣妾也不打扰皇上和姐姐了,宫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处理妥当,臣妾先回了。”一边说着,婉约婀娜地转了身子,莲步婷婷地迈出了龙霄殿。
烨翰揉了揉额头,微微地闭了闭眼,长吁了口气道:“这件事情,跟你有关吗?”若爽缄默一侧,清冷淡然地凝望着烨翰,微微一笑:“皇上希望此事与臣妾有关吗?”
“当然不希望。”烨翰斩钉截铁地道,目光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萧索,一面扶住了若爽的肩膀,“从小到大,朕见惯了后宫女人的争斗,他们本来都是可爱纯真的女子,却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爱,斗得你死我活。即便赢了又如何,就像太后,晚年终不过寥落凄清如此。小爽,你不需要和他们争,朕的心,永远都在你身上。”
“在你的眼里,我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吗?是,我喜欢你,我甚至自私地想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是这仅仅只是想法而已,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明知和你的这一条路走得不会太长太久,可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来了。因为我知道,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但是,这种阴险卑鄙的伎俩我还是不屑去做的。皇上这么紧张在乎此事,是因为淑妃吧,淑妃救了你,她又那么漂亮,那么高贵,哪个男人不会怜香惜玉了。皇上放心好了,臣妾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一边说着,若爽已经低了头,语气有些忧伤,转了身就要离去。
“你想到哪里去了?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朕对你的感情吗?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就算这件事情真的是你做的,朕也不会介意。”烨翰面色有些焦虑,急急地捉住了若爽的手。
“是,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认真的,可是我更怕,更怕失去,你明白吗?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可是淑妃,她是第一个让我有危机感的人。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你的心不再属于我,你会爱上她。”若爽紧闭着双眼,紧紧地抱着烨翰,窝在他的怀里,语气有些哽咽起来,身子无力地颤抖了几下,“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坚强,我也是个小女人,我也有我的妒忌,我不喜欢你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你看她一眼,我也会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傻丫头,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好不容易才和你有了今天,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了。我要和你一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分开。”一面说着,烨翰已经捧起了若爽柔润的面颊,缓缓地低了头,深深地吻了下去。若爽环住了他的背脊,甜蜜地享受着这个男人带给她的欢愉与悸动,热情地回应着他的缠绵细腻,粗暴温柔。
永云二年夏,左相之子傅雷勾结江浙巡按罗通,意图谋反,兵变不遂,于午门斩首示众。左相傅天是两朝元老,念其功德,赦免死罪。就在傅雷斩首后的第二天,左相忽然神智不清,得了失心疯。皇上感念其对朝廷的贡献,将其接入宫廷,于慈宁宫中与太后一道养老,颐养天年,悉心照料。百花兵变的风波至此便告了一段落。朝廷虽是经历了一番动荡,但终究在烨翰的恩威并施的政策中趋于稳定。
漪澜殿中,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殿中靡靡地传荡开来。美人椅上,李漪澜一脸的愠色,右手紧握成拳,目光忿忿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玉翡翠高杯,胸口有些起伏不定。
拓拔野一言不发地站在殿中,眉间隐有萧索惑然之意,目光清茕地看着李漪澜,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浅笑。这个心机深沉,世故圆滑,处变不惊的天之骄女第一次这样大发雷霆,风度尽失。
李漪澜微微地斜睨了拓拔野一眼,眸光一冷:“你笑什么?”“没笑什么,属下只是觉得娘娘这样大发脾气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事成定局,娘娘大动肝火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倒不如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咱们以后应该怎么做。”拓拔野摇了摇头,双手抱胸,目光里透着一股促狭的笑意。
“本宫如何能不动肝火,原本以为,只要傅家满门一死,傅云必定经不住丧家之痛,兵变谋反。这下倒好,只是除去了一个不痛不痒的二世祖,傅天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小皇帝真是处心积虑啊,想出了这样一招来平衡他与傅云之间的关系,先是长公主前去安抚,后又将傅天变成疯子,养在宫中。如此一来,傅云不但不反,还会敬重于他。天下百姓更加爱戴他这个虚情假意的明君圣主。他的手段真是高明。”李漪澜忍不住心里的愤懑之情,咬牙切齿地道。
她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不惜用素落的性命来博取烨翰对她的信任,可是到头来,她所有的努力和牺牲换来的却是烨翰的圣德贤明,治世任君的千古美名。她不甘心,不甘心她所有的努力和心血到头来却成了他人青云直上,建功立业的云梯。
“娘娘的心情卑职很理解,被人当成垫脚石的滋味的确很不好受。卑职只想送娘娘一句话,有舍才有得,至于何时能得,那便要看个人机缘了。”拓拔野云淡风轻一笑,悠扬自得地望向李漪澜。
李漪澜目光里闪过一丝困惑和轻嘲,淡淡地哼了一声:“你也信这些的么?但凡心气高傲的人,相信的从来就只有自己,从不将希望寄托于神灵。本宫从来便不信什么命运,天不怜我,我自怜之,天若灭我,我必灭天。”
这轻描淡写,随意洒然的一席话从李漪澜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震慑之力,倨傲的神色里是属于皇甫一族的自负和清高,从她国破家亡的那一刻开始,命运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盛大而虚伪的笑话。
拓拔野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清高自诩的前朝公主,倾国之貌却不输帝王将相的风采,纵算是一时的失败,她也不会就此沉沦低迷下去。她是个不错的合作者,同时,也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拓拔野忽然有些羡慕起张烨翰来,在这寂寂的宫闱之中,后宫三千,却并非流俗于美貌的竞争。美艳大方,巾帼之才的李漪澜,清幽淡雅,蕙质兰心的皇后,一个是昂扬逼人的铿锵玫瑰,一个是素雅出尘的清淡秋菊,美人千色,这后宫,也因得这样两个奇女子的存在,演绎着皇宫秘史的另类风情。
天高云淡,晓风旭日。湛蓝的天幕清澈澄明,朵朵白云绵绵地连接着山头,今天的阳光显得慵懒而闲适,不如往常那样炎热,仿佛又回到了仲春时节。
娇花碧树,蜂飞蝶舞,不时有飞鸟啾啾地飞过头顶,唱响夏日的骊歌,宛若这一次的朝堂变更,终究迎来了大梁的盛世基业。
连日来,烨翰忙于政事,除旧革新,若爽不想扰了皇上的清净,无事时,也不常去龙霄殿小坐了。趁得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温和,若爽携了墨荷与容玉在御花园里游赏起来。
园中繁花似锦,绿树成荫,馥郁芬芳的香气氤氲成夏日里的一抹清凉,飒飒地掠过人的心田。荷花池中,清荷酥酥,锦鲤成群,微风摇曳,绿意盈盈,姹紫嫣红的荷花在水中摆出各种妖娆的身姿,甚是醒目夺人,偶有锦鲤忽地跃上池面,吐出一串串气泡,风景如画,却是赏心悦目。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此情此景,真叫人陶醉。”若爽一面在荷花池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目光悠然地看着荷花池中的莲荷,莞尔一笑,一时兴起,忍不住吟诗颂词起来。
“娘娘真是好才情,真是好诗,却是应景了。”墨荷一边夸赞起来,娓娓一笑。“什么才情不才情的,只是觉得适宜,便念出来了。本宫可没有这样的文学造诣,能做出这样的好诗来。”若爽娇软一笑,一边拿了手绢出来,轻轻地拭了拭额头,叹了口气道,“走一会儿就觉得身子乏了,光是坐着吧,又觉得无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怀了身子就是这样的,娘娘慢慢就习惯了。”墨荷淡淡一笑,目光轻柔地看着若爽的肚子,“奴婢瞧着,娘娘的肚子里怀的定然是个小皇子。”
“小皇子也好,小公主也罢,都成的。我倒是希望是个小公主。”若爽低着头,一边摸了摸肚子,转眼间,这肚子里的生命已经差不多七个月有余了,再过两个月,便要临盆了。人生的际遇真是无法预料,当初,她奉师命进宫,辅佐协助皇上重振朝纲,铲除奸佞,如今外戚已倒,太后隐退,想来也该是自己功成身退之时了,不想坐上了这个凤位,便再也下不来了。
好在烨翰对她一片痴心,处处照顾,身在皇家虽不比平常夫妻那样随性,但是能够在这三千佳丽之中,独占帝王之心,已是十分难得了。
现在的她,什么也不求,只求这个孩子能够平安地来到人世,幸福安康地成长。而墨荷那无意的一句小皇子忽而间触动了她敏感纤细的心。倘若这一胎真是个小皇子的话,那么她在这深宫里的路将会更加的艰险了。身为长子,身上承担的必然会很多的。历朝历代,皇位之争总是在杀戮和阴谋中残酷地展开。她并非喜好权术之人,她不想自己的孩子过早地背负那一份沉甸的责任。
忽而间起了一阵冷风,沉思的刹那,若爽手中的绢子飘飞了起来,吹落进了荷花池中,安然轻袅地落在了一片荷叶之上。
“容玉,快去寻根竿子过来。”墨荷面色微微一白,站了荷花池边,一面看了身后的容玉一眼。容玉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调转了身子便要去寻了竿子过来。
石拱桥上,一名锦色戎装的侍卫跃桥而下,蜻蜓点水一般在池面上飘飘游走,右手一捞,已经握住了那一方手绢,身子跟着一个腾空,在空中一个前翻,潇洒磊然地落了地,高伟英挺的身姿在明黄的阳光下显得别样的挺拔玉立。
墨荷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侍卫,却是不同于玉无寒的纤瘦润朗,带着几分北方男子的粗犷和豁达,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
“给你。”拓拔野肃正一笑,将手绢递给了墨荷。墨荷哦了一声,脸红红地接过了手绢,清咳了一声:“谢谢。”一边说着,小雀一般羞涩地转了身子,奔到了若爽的面前,将手绢交予了她。
若爽微微一笑,缓缓地站起身来,目光清幽地看向了拓拔野,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愕然,旋即归于了平静安宁。拓拔野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如玉佳人,即便是身怀六甲,那种清冷出众的超凡气质依旧如那个月夜下的惊鸿一瞥,过目便不能忘怀。张烨翰何其多幸,竟可以拥有这样的倾城绝色。
“喂,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行礼,怎生这般没有规矩?”墨荷脸色微微一变,轻声哧了一声。拓拔野方是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单膝一跪,双手拱拳道:“卑职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万福。”
“免礼!”若爽融融一笑,呵了口气,一脸欣赏地看着拓拔野,“功夫不错嘛,刚才有劳你了。”
“能够为皇后娘娘办事,是卑职的荣幸。”拓拔野抿了抿唇,一面站起身来,轻轻地甩了甩衣袍。若爽亦不再多言,只是颔首而笑,一边侧了身子,看着墨荷道:“咱们回宫吧,天气有些热了。”
墨荷与容玉左右相伴,簇拥着若爽一路回了凤仪宫,青石板上,是美人曼妙的优雅芳踪。拓拔野有些怔忡地看着那施施而去的阑珊倩影,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愁绪,看她的反应,似乎已经不记得那个美丽的遥夜了。
拓拔野缓缓地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根发簪,紧紧地握着,贴在心口,极是珍爱和怜惜。心里头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这大梁宫的主人将是他拓拔野,而这个女人,同样也是他的。
夏日浮光,流萤灯火,眨眼间,盛夏酷暑的日子已经接近了尾声。花开花落,香消玉殒,落叶翩翩,风中起舞。仿佛还是昨天在御花园赏景,依稀记得昨夜还伴着君王的身侧,与他并肩看星辉皓月,再一睁眼,竟已是初秋了。
宫中的日子在这样波澜不惊的流年里寂寂无声地流淌而过,若爽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害喜的症状却是愈加的频繁起来,每天晚上都要折腾许久才能安然入睡。
妃嫔的请安若爽自然是没有那个心思去理会了,后宫中的事物也交由了云茉去打理。郑萌见着若爽害喜这般厉害,又亲自开了些药方与她调理,若爽方是好过了些,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踏实觉了。
烨翰也放下了手中的政务,得空的时候便过来陪在若爽的身边,说些笑话与她听,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这样惬意悠然,这样甜蜜温馨的日子,若爽一度以为它会一直延续下去。然而命运总是这样出人意料,在你沉醉在幸福当中的时候,灾难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你的身边。直到多年以后,若爽依然记得那个阳光惨淡的日子里,莲花台上,那一抹飘逸出尘,温润蔼蔼的白色占据了她的整个瞳孔。
秋风几度,凉意渐起。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临盆的日子了。烨翰嘱咐了凤仪宫上下,务必小心照料好皇后,若爽想要出去走走,也有随行的轿子跟着,唯恐她出个闪失。在屋子里呆得久了,若爽不觉有些发闷起来,便想着去外边走走。云茉自去了尚宫局那边吩咐易尚宫准备好娘娘临盆时需要用到的一些东西,容玉和墨荷也有各自的事情忙活处理。
在屋里闲看了一会书,推了窗子,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凉爽的秋风拂拂而来,院前的秋海棠开得正盛,香气扑鼻,偶有几只粉蝶在旁轻舞飞扬。秋日的阳光温暖而闲适,照在人的身上,给人一种别样的安宁。
见得四下里无人,若爽独自一人出了凤仪宫,亭台水榭,烟雨楼阁,繁盛的大梁宫,古朴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琼花宫附近。素雅幽清的宫廷,一如苏太妃生前的为人,淡薄心性,与世无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爽怅然寥落地立于琼花树下,微微地抿了抿唇角,悠然地叹息了一声。她和那个清润温和的白衣少年在这里结缘,亦从这里结束。这座宫廷,有着太多太多的辛酸过往,沉重得让她不愿想起。
转眼间,就快一年了,不变的是风景如旧,变了的,是人的心境。曾几何时,她天真地以为可以和那个男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是这太过梦幻美好的憧憬终究不过是世外桃源里的一场虚无的追逐。原来,最初的相遇不一定是最后的相守,最初的刻骨铭心不一定就是生死契阔。
那个云淡风轻,谦谦如玉的少年终究不过是少女春日里的一曲骊歌,曲终人散,一切又被残酷地还原。最美好的年华里,她遇上了他,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记得,在灿烂的日子里,她爱过一个灿烂轻浅的男子。
门忽而间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响,大门悠然敞开,古槐绿樟之下,翩翩地走出一身青黛衣衫的女子来,素雅凝然,沉默可亲,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萧冷与哀愁。若爽身子略略地怔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那名女子。
那女子脸上也是一阵错愕的表情,施施然地向前迈了几步,淡淡一笑,欠身道:“嫔妾柳氏见过皇后,皇后娘娘金安万福。”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随了惠王前去沧州的女官柳黛音。
那一句嫔妾,无端地让若爽心里一阵落空,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看了柳黛音半响,方是开口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晨刚到的,嫔妾随王爷一起入宫的。王爷这会子去御书房见皇上了。嫔妾无事,便过来这边看看了。眨眼就快一年了,宫里头还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柳黛音融融一笑,目光凝和地看着若爽,看着她已经隆起的肚子,拱手道,“嫔妾却是要恭贺娘娘了,马上要喜获麟儿了。”
“多谢。”若爽勉力一笑,目光有些清寥,忍了许久,终究还是问了出来,“王爷他……你们过得还好吗?”
“总归是要过日子的,回沧州的前一个月,王爷的心情一直都很差,还大病了一场。总算是天可见怜,太妃娘娘保佑,王爷总算是熬过来了,身体没有大碍,心情也好了许多。这半年来,嫔妾伴其王爷左右,陪他游历山川名胜,走遍了大江南北。”柳黛音顿了一下,唇角含笑,说起这些的时候,却是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是吗?游历山川名胜,走遍大江南北,真好。”若爽身子一颤,哽咽了一下,曾几何时,那个翩翩若仙的白衣少年也许诺过她一起浪迹天涯,策马江湖的约定,曾几何时,他不顾皇室颜面,只为灯火阑珊处伊人的回眸一笑,曾几何时,那么多的曾几何时,终究在无声的流年里寂寂地沉淀下来了。原来,再美好梦幻的回忆也终究会随着岁月搁浅。
“皇后应是知道的,王爷向来两袖清风,闲散惯了,云游四方一直是他的梦想。”柳黛音宁媚一笑,一面察言观色起来。
“是啊,王爷那样谪仙般的人,本就不适合朝政之争的。相信有你陪在王爷的身边,王爷的生活定然是差不多哪里去的。”若爽脸上陪着笑,心中虽然有些凄廖,但是她亦明白,她和他的故事已经远去了。
不时,便有一个绯黄色衣衫的宫女漫步而来,很是心急紧张的样子,见着柳黛音方是松了口气,面色才舒缓了下来,悠悠地道:“王妃,菲儿可算是找到你了,皇宫真大,害我好找,问了一圈人,才知道王妃你来琼花宫了。”
“你在宫门口候着就行了,来找我什么呀。我这么大人了,又不会弄丢。”柳黛音掩嘴一笑,摇了摇头道。
“那可不行,我得看紧你了。不然像上次一样把你弄丢了,王爷可是要跟我急的。您没瞧见,王爷担心紧张的样子,菲儿可是不敢再大意了。”菲儿撇了撇嘴角,连连摆手道。
柳黛音面上闪过一丝酡红,娇嗔一声:“就你夸张。”一边戳了她的额头一下。若爽的面色有些微微的泛白,听着王妃二字,只觉得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缓不过气来,胸口也一阵发闷,斜斜地靠着琼花树,一边揉了揉额头。
“皇后娘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柳黛音面色一变,一边迎了上来,急急地扶住了若爽,关切地询问了起来,一边蹙了蹙眉头,看了看四周,“您身边怎么也没有一个人跟着,大着个肚子在外头,出了事不是要天崩地裂了么?嫔妾送你回凤仪宫吧。”
“没事,不用了。老样子了,本宫已经习惯了,怀孕就是这样子,没事的,本宫能行的,你别担心。”若爽缓了缓面色,吁了口气,一边摆了摆手,目光蔼蔼地看着柳黛音,“你,你嫁给王爷了?”
“承蒙王爷错爱和不弃,嫔妾才有这个机会伺候王爷。”柳黛音面色一红,有些羞涩地看了若爽一眼,一边别过了头去,唇角微微地蠕动了一下,“嫔妾自知身份低微,故而不想宣扬。王爷的意思是,也就不用向皇上和皇后禀告了。还望娘娘多多担待,莫要责怪。”
“怎么会了,你这么善解人意,温婉可人,王爷能够娶到你,是他的福气,也是咱们皇室的福气。这也好,如今你和王爷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不枉你一番痴心守候,终究能开花结果了。本宫怎么会怪罪了,倒是本宫,却没有什么好准备的,改明儿再给你们补上吧。终归是皇家的媳妇,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的。”若爽谦和一笑,一边握住了柳黛音的手。
“只要能够在王爷身边伺候着,其他的,嫔妾是不计较的。”柳黛音低着头,浅笑嫣然。曾经,她以谦卑嫉妒的姿态隐匿在他们的身后,如今,她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惠王的一侧,享受着属于惠王妃的殊荣。
“皇后娘娘,嫔妾还想去尚宫局看看尚宫大人,若是无事的话,嫔妾就先行告辞了。”柳黛音福福一拜,目光宛然地看着若爽。若爽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菲儿已经跟了柳黛音的身后,漫步姗然地离了这琼花宫,踽踽而去。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若爽目光幽幽地送远了柳黛音轻盈曼丽的身影,脸上浮起一丝轻浅的忧愁。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当年琼花树下笑若梨花的清润少年如今已为了人夫,满怀少女憧憬的冷清伊人已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他们之间,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叔嫂关系了。
那样温软绵绵的日子竟是那般的短暂,那样细腻缠绵的情思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如今这样的结局,不是最好的归宿么?缘已灭,情已断,自己又在闷闷不乐些什么了,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为那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恋孤寂一生了,自己是他的杀母仇人啊。
想到这里,若爽的心里反而释然了,神色较之先前也好了不少,平复了一下心绪,袅袅地转了身,离开了这琼花宫。
恍惚间,若爽又来到了莲花台附近。这里,是他们曾经私会的地方,这里,有他们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这里,亦是他们断情的地方。那个孤冷清寒的小年夜,是她这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恶梦。就是在这莲花台上,那个谪仙天神般的男子一剑刺痛了她的心,斩断了他们的情。以至于那段日子里,她是多么的希望这仅仅只是一个恶梦,睁开眼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是她终究还是无法欺骗自己,他们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
那段颓丧艰难的日子里,是烨翰陪在她身边,走过了她生命的最低谷,给了她重新活下去的勇气,也让她找回了爱的感动。如果没有烨翰的不离不弃,如今的自己,或许已经像其他宫娥一般了无声息地消靡在这凄凄的深宫里了吧。
蓦然间,一袭清寂素洁的白色扑入了眼帘之中,莲花台上,白衣飘飘的男子琼姿玉立,宛若天神,目光清郁地看向远方,仿佛在缅怀什么。若爽身子一颤,目光泫然地看着莲花台上的白衣少年,咬了咬唇,眼里忽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惠王怅怅地吁了口气,目光廖然地往莲花台下看了过去,左边的回廊里,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就那样萧索迷离地站在了那里,茕茕独立,锦衣媚行,依然是那样脱俗超凡,依然是那样雍容贵雅。只是彼此的心境,却已找不回曾经的感动。
从这里结缘,从这里定情,从这里断情,又从这里再遇,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们。惠王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唯有泪两行。若爽苦笑了一下,恹恹地背转了身子,相见不如初,不若在心中怀念好了,自己已经是要为人母的娘亲,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在这里感叹世事无常么?
惠王捏了捏拳头,温润的面色一片凄凉和落寞,紧咬着嘴唇,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在她转身的刹那哽咽在了喉咙口。那隆起的腹部,已经很好地告诉了他,如今的她,过得比自己想象的要好。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幸福么?既然当初狠心地选择了放手,此时此刻,又在奢求什么了,她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他恨过她,可是仅仅只是在母妃死在她手上的那一刹那,当他将剑刺进她胸口的时候,也一同刺死了自己的心。这一年来,他无时不刻在想着她,原来爱一个人至深,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了。
惠王唇角漾起一丝凄美的笑意,步履悠然地转了身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莲花台。
若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凤仪宫的了,只觉得全身被一股沁冷的寒意包围了起来,步子沉重地迈不开来。莲花台上,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冷淡,看到了疏离,看到了厌恨。
“娘娘。”身后,一双纤细灵秀的手扶住了若爽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面上带着几分骇然和紧张,云茉冉冉地看着若爽,低低地道,“娘娘,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出去了?害奴婢担心了好半天,大伙儿都急着去找你了。”
“我没事,就是出去转了一圈儿,不要紧的,可能是走得乏了,有些累罢了。”若爽虚弱地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云茉亦不再多言,小心地搀扶着若爽上了台阶。刚刚进得大殿内,烨翰已经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的焦急惶恐之色,一边握住了若爽的手:“你去哪里了?整个凤仪宫找遍了也不见你的人影,知不知道朕很担心啊,你大着个肚子,还这样子乱跑,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叫你出去的时候坐轿子,有人跟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了?你是存心让朕担心,让朕受惊是不是?你到底有没有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有没有把朕放在心里啊。”
若爽听得烨翰这样一番斥责,心里不觉委屈起来,加之心情有些不顺,坚强冷傲的她第一次流泪起来,低着头小声地抽泣,一边甩开了烨翰的手,有些气恼地转过了头去。
“好了,你别哭了,朕也是刚才太担心你了,所以语气躁了点,你别这样,乖,不哭了,都是朕的错,朕不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你。”烨翰见得若爽这般模样,面色更加焦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情绪,一面将她搂进了怀里。
云茉知道二人定然是有一番话要说的,识趣地退出了内殿,将门掩好。若爽深深地吸了口气,哽咽了一声,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满是自责之色的烨翰,一边圈紧了他的脖子,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喃喃地道:“我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关心我,担心我,是我不好,是我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总以为自己很坚强。对不起,我害你担心了。我,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朕知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本是巾帼须眉,让你为朕生儿育女,却是委屈你了。你这样的女子,本就不该这样被束缚的,都是朕的错,是朕不好。”烨翰蹙了蹙剑眉,一脸忧郁靡然地看着若爽。
“皇上怎么这样说,为你生儿育女,是我心甘情愿的,怎么会委屈了。”若爽一边捂住了烨翰的嘴,目光清怜地看着他。
“真的?你真的是心甘情愿的么?可是朕总觉得,那天在破庙里,你很不情愿了,朕,完完全全没有感受到你的热情了。”烨翰唇角勾起一丝坏笑,一边抚了抚若爽的秀发。
若爽面色一红,瞪了烨翰一眼,娇嗔一声:“皇上你尽管取笑臣妾好了,真是讨厌,臣妾不跟你说了。”一边说着,挣脱了烨翰的身子,狠狠地在他的胸口捶了一下,一边轻笑出声,带着女子的几分忐忑与娇怯。
“小爽,朕要你一句话,现在你的心里,真的完完全全就只有朕一个人么?”烨翰捉住若爽圆润的手,郑重其事地道。
若爽恍了片刻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不解地看着烨翰:“好好的,皇上为什么要这么问。臣妾与皇上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皇上难道还不相信臣妾对皇上的心意么?”
“不是不相信,只是朕不太相信自己,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成为你心里的唯一。小爽,朕希望你的心里只有朕一个。”烨翰沉重地吁了口气,目光澹澹地看着若爽。
“臣妾的心里当然只有皇上一个。”若爽昂着头,一脸肃然地看着他,“现在是,以后也是。臣妾的这一颗心,永远都属于皇上。”
“有你这一句话,朕就什么都不怕了,不怕了。”烨翰凝重的表情有所缓和,紧紧地将若爽搂在了怀里,那样沉醉,那样痴恋。若爽安心地窝在烨翰的怀里,刚才的那一份凄瑟与寥落在烨翰的温暖关怀中淡得了无痕迹,心中暗暗道,“烨翰,也许我的心曾经在别人的身上停留过,可是这一刻,我明白,谁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直到老去,直到死去。我的心,不在再给任何人,我的心,从今以后都只有你,再也不会有其他的人了。”
“刚刚去了哪里?害得朕担心个半死。”烨翰轻轻地吻着她的睫毛,温软地说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臣妾又不是小孩子。在屋里闲得发慌,便四处走了走。再说了,臣妾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若爽宛然一笑,淡淡地道。
“别忘了,你的肚子里可还是个小的了。”烨翰一边低了头,轻轻地抚摸着若爽的小腹,面上带着暖暖的笑意,“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咱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真好!”
看着眼前少年天子眉飞色舞的表情,听着他那样满足怡然的话语,若爽的心里有一丝暖流缓缓漾过。知足者常乐,她已经有了天下女子难以企及的幸福,有了一份至诚至性的帝王之爱,那些虚幻的过往,终究不过是岁月里的一缕浮尘,遥遥地飘向了远方。眼前的,才是她应该珍惜和关注的。
窗外,秋风谧谧,日光微澜,人的心境也随之安宁平和起来。若爽就那样惬意满足地靠在烨翰的肩头,尽情地享受着他的温柔与体贴。女人的一生当中,有这样一个热烈执着的男子为你的喜怒哀乐而改变自己,这是何等的幸福。
烨翰亦是一脸宁和地拥着眼前的温香如玉,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里闪过一丝淡淡的轻愁。每个人都有争取自己幸福的权利,九五至尊,也同样渴望爱情的怜悯。他不能否认,在这一场爱情的追逐战中,他用了心机,耍了手段。只要若爽能够留在他身边,只要若爽心里已经接受了他,其他的,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以为幸福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他以为他们的生活从此不会再有纷扰,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想到烨泽,那个明朗清润,像风一样恬淡轻盈的男子,烨翰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他们是兄弟,他可以给烨泽想要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独独给不了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他和小爽好不容易安定了下来,他绝不允许他们的幸福受到一丝一毫的破坏。如有必要,他会斩草除根的。
“烨泽,希望你能安守本分,当好你的惠王,爱护好你的惠王妃,朕现在拥有的一切,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烨翰的双眸微微阴鸷了起来,咬了咬牙,一边捏紧了拳头。
“皇上在想什么了?如此入神?”若爽缓缓地抬头,看着烨翰有些紧绷肃然的面容,好奇地问了起来。
“没什么?”烨翰抿唇一笑,呵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道,“惠王回京了,上午的时候已经和朕会过面了。”
“是么?”若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看着烨翰,“皇上兄弟本不多,其他的几位王爷常年疏远,多半生疏了。唯有惠王与皇上手足情深,患难与共,这份情谊甚是难得了。皇上还可以和王爷聊聊国家政事了。”
“是啊,从小到大,只有烨泽与朕交好,朕的确是要好好地对待朕这位好弟弟。知道吗?惠王已经成亲了,娶了一位王妃。”烨翰洒洒一笑,温润蔼蔼地看着若爽。
“是吗?那可好了,男人嘛,总该有个归宿的。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好福气了,改明儿让王爷带进宫来瞧瞧。”若爽曼声一笑,温软地看着烨翰,一脸的平静,波澜不惊。
“你怎么这么平静,就一点也不吃惊么?你心里怎么想的?”烨翰蹙了蹙眉,一边揽紧了若爽的肩膀,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戏谑。
“臣妾心里能怎么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伦呀。惠王成家,这是咱们皇家的好事呀。难不成,皇上你不想王爷成家立业么?”若爽悠悠一笑,脉脉情深地看着烨翰。
“自然是想他成家立业的,只有娶妻生子了,才能定心。”烨翰昂着头,面色清严萧肃,勾了勾唇角,这世上,没有谁比自己更盼着烨泽能够早一点成家立室了。
“如果太妃娘娘还在的话,相信应该很高兴的吧。”若爽淡然一笑,心里头涌起一丝莫名的酸楚痛惜。那个小年夜里,如果没有太妃娘娘的溘然离世,今天的自己,恐怕已经享受不到这样温暖踏实的怀抱了吧。有些事情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强求不得。
“朕想再为四弟办一次喜宴,到底是王公贵族,不能就这么寒酸了事的。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你觉得如何了?”烨翰吁了口气,缓缓开口。
若爽有些怔忡地看着烨翰,脸上的表情有些错愕和不解。“怎么了?你不愿意吗?”烨翰的面色一变,语气中有着一丝淡淡的清酸。她的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没有呀,只是臣妾现在怀着身子,臣妾怕担不起这个重责,万一弄砸了可就不好了。办喜事自然是应该的。”若爽巧笑嫣然,说出了自己的忧心之处。
“就是因为现在怀着身子,所以才要喜上加喜,好事成双嘛。不会费你什么事情的,云茉这丫头能干聪明,你只需在旁打点指示一下就可以了。当然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朕就让淑妃来操办此事好了。朕就四弟这么一个手足了,万不可薄待了他。”烨翰拍了拍若爽的肩膀,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见着若爽这样淡然娴雅的神色,心中的担忧也渐次散去。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以若爽的本事和性子,如果真的对烨泽余情未了的话,又何必委屈地跟在自己的身边了。想着这一年来若爽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想着他们恩爱甜蜜的种种,烨翰的心头涌起一丝负罪感。他们已经是夫妻了,而自己,却还这样试探她,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皇上如此说,那么臣妾只好却之不恭了,臣妾领命就是。”若爽翩翩一笑,随和温软地凝望着烨翰。烨翰却是有些始料不及,原以为她会借故将此事推了出去,却没有想到她这样爽快利落地答应了。如此,她和烨泽的过去应该真的都是封尘往事了吧。
“你……要是实在不行的话,还是算了,朕也不放心,干脆还是让淑妃来操办好了。”烨翰有些懊丧地叹了口气,忽然间后悔起这个提议来。不管他们之间的情缘是否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根本就不该给他们这个相处的机会。
“何苦劳烦淑妃妹妹了,臣妾是一国之母,按理来说,皇家子弟的亲事都应由了我这个皇后来操办的。惠王是第一个结亲的皇家子弟,臣妾自当要身体力行了,万不能叫人说了我这个皇后不够贤惠大度。皇上放心好了,臣妾会小心照顾自己的。”若爽雍和从容地看着烨翰,说得句句在理。
“那好吧,惟其如此,辛苦你了。”烨翰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免得让若爽起了疑心,只能放手让她操办了。一时间夫妻二人静默不语,彼此相依相靠,岁月静好,恬谧无声,只叹流光匆匆而逝。
烨翰陪着若爽一道用了晚膳,方是回了龙霄殿。晓月澹澹,晚风拂拂。清冷的月华盈盈地泄在回廊楼阁里,显得幽谧而清远。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因得心绪不平,若爽坐了房间里,摆上了瑶琴,轻拢慢捻抹复挑,声声入耳,丝丝摄心。幽怨清寂的琴声在这无边的秋夜里弹出别样的凄美空灵之感。
云茉清冷悠然地立在了门口,明丽的瞳眸里亦是漾起水样的光泽。这样撩人心扉,这样扣人心神的孤清曲调,听来别有一番愁滋味。云茉萧然地看向房间里的若爽,缓缓地吐了口气,当年海誓山盟的男子如今已另娶他人,最为讽刺的是,曾经的挚爱竟是他们的赐婚人。
这世上,不是每一段爱情都能开花结果,亦如惠王与师姐,亦或是自己同上官凉。各自的使命,身份的悬殊,只能为爱情无奈地画上一个辛酸的句号。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有谁听。漫漫长夜,便成了这无疾而终的爱情的见证者。
外殿守职的玉无寒,目光清幽地看向内殿中那婉约素丽的娇柔倩影,纤纤盈盈,水样年华,他原本是潇洒豪放,徜徉江湖的少年侠客,武林至尊,却为了这样一个冷清淡然的女子甘守宫廷,沉于寂寥,只为她偶然的阑珊一瞥。何等讽刺,何等可笑,世上美女如云,万千人海中,却独独遇上了她,从此便开始了他的人生浩劫。
他知道她心里的人不是自己,却偏偏执着无悔地选择了等待。原来爱情真的是穿肠毒药,一旦上瘾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曲终人散空愁暮,夜阑人静三两声。若爽缓缓起身,面上是一派清郁的寥落。
“娘娘,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云茉缓缓地迎上前来,小心地扶住若爽的肩膀。“他回来了,他成亲了。”若爽唇角漾起一丝无力的苦笑,目光涔涔。
“都过去了,不是么?回来与否,如今对娘娘而言,有区别吗?”云茉吁了口气,面色清澜。
“是啊,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的区别,从始至终,我们都是叔嫂的关系,现在终于回归了正常,本是应该的。”若爽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表情也没有先前那样纠结不安,耸了耸肩膀,笑笑而语,“明天要劳你去惠王府一趟了,喜宴的事情,靠你了。”
“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尽心尽责的。”云茉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一边扶着若爽往床榻边过去了,放了帘子,服侍了她安歇就寝。
翌日晌午,云茉便与玉无寒一道前往惠王府传话,三日之后,将为惠王与惠王妃补办婚宴。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世事无常,沧桑难料,当年的这一条路,却是自己为师姐与惠王传递情意的小径,无论多长多远,云茉都不觉得乏累。而今这一条路,走来却是别样的艰辛与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