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救
“大个子,你发誓,你以你信仰的神祗的大名发誓,你不会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路曜已经恢复了正常,重新坐在椅子上,平静地盯着面前有些惶恐的高个日耳曼佣兵。
“这...你真的没事吗?哦我是说...我会的,至高的全知全能全在的神在上,请见证我的誓言,我将为匈人将军路曜保守秘密,他的秘密必不能从我的口中泄露。愿神的先知耶稣基督(1)见证我的誓言...”憨厚朴实的日耳曼人有些困惑,但常年跟随首领让他习惯性地服从上位者的命令,他并未迟疑就发誓守秘。
状似正常无异的路曜挥手让这忠诚的佣兵离开,看着后者的背影消失在帐篷里,忽然就支撑不住,瘫软在椅子上。他原本褐色的眼眸此刻变得深红,又似沾染了些许邪异的幽深,痛苦的神色溢于言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凭着自己的意志力稳定了状态,让那邪异的深红眼眸褪去了颜色。
此刻他已经确认突变的来源,阿格里帕老师的信应该是被某些人在路上拦截,并添加了暗藏危险的内容,那个突兀出现的信使就是引爆危险的钥匙。一旦那个信使牺牲自我而“启动”那封信,就能吸引未知来源的力量对他进行攻击或侵蚀。
他弯腰伸手,拿起掉在地上的“家庭”书信和刚刚送到的尚被蜡封着的来自里昂的信,用铜刀打开后者的蜡封,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封来自里昂的信是罗马的埃提乌斯的亲笔信,因当年人质生涯二人早有往来。在信中,这位狡猾但可靠的罗马人同样说明了他所察觉的危险,这同样是一个提醒。
右手有些颤抖地拿着这两封信,路曜摇了摇头,苦笑出声。七神在上,这也许是执掌命运与厄难的夜神跟凡人开的玩笑,警告从不同的消息源分别到来,却都为时已晚。就像四百年前的凯撒,得到了无数警示和提醒,却无法阻止自己遇刺身亡的最终命运。而与这位执政官有所区别的是,路曜暂时避免了因侵蚀和污染而死亡的命运。
当那种明显沾染着邪异气息的力量突然袭来时,路曜立刻明白了自身遭遇了极其可怕的危机,而这与之前血之石造成的那些危机完全不同。彼时血之石和它背后的力量的目的可能是利用,除了最初力量的外溢造成的一些伤害,血之石所牵涉的事件更多是主动保护它的宿主路曜,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被动的对其他邪异力量的吸引。
而信使和那封信所带来的力量则明显不同,带有强烈的恶意,想要污染和侵蚀一切。在血之石罕见地表达了对这力量的畏惧和忌惮后,他更是确定了这一点。情急之下,他采用了最后的办法,与之前努力压制限制的血之石达成了妥协。
侵蚀快速而不可逆,在这场争分夺秒的自救中,路曜对他意识里飘浮的暗红色存在承诺,将为自己生命的存活而向那位古老者献上足够且合适的献祭。幸运的是,尽管血之石仍旧拒绝直接对抗那喷薄而来的污染,但还是让路曜暂时免于被那信使爆炸带来的污染直接吞噬。
此刻他的眼眸彻底变回了褐色,而刚才的那种深红色泽就是那污染残留的痕迹。这并不能消除,用似乎是消了气的血之石的话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这种残留带来的最直接效果是,路曜感觉自己被某位存在注视了。这是一种无形但极端真实的感觉,上一次他出现类似的感觉,还是祭祀先神发生意外时。
回不去了...路曜低头无声自语。他知道,已容纳血之石,拥有秘密的自己,又被未知的存在注视着,突然暴死是最好的结局。他的眼前一阵恍惚,似乎闪过了王子送自己的那支骨笛,闪过了黑海航行中的一股咸湿海风,闪过了在东方那几年自己与老师时常眺望的远方,那颗永远闪耀的星辰。
路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只知道,在不可预料的恐怖事情出现前,自己还有太多事要做,而就像埃提乌斯在信中说的,至少自己还有可以信任可以利用的力量。
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他猛然站起来,从身上的隐蔽夹层取出了一份纸包着的物品。
他要联络“黑军”。
事实上,大个子进来时,路曜原本正打算让对方去叫几个执剑者属下来,与他们商讨对黑军的调查。在塞格德,路曜被迫加入了这个由大丞相瓦格萨组建的秘密组织,但始终抱有强烈的怀疑和警惕,并未“更进一步”加入他们。
根据执剑者的调查,黑军的背后很可能不止是大丞相瓦格萨这个路曜永远看不透的人,更疑似存在一个人数不多但力量强大的松散聚会。路曜在大丞相府的一个眼线不肯多说,只提到了“兄弟会”这个词。而在塞格德的民间传说中,这样的称呼一般只存在于黑帮或邪神祭祀之中。结合那所谓的“更进一步”加入黑军的奇怪仪式,让路曜一直没有作出尝试。
可那种被注视感,那些残留的暴虐与疯狂冲动,都让此刻的路曜没有选择。他把那纸包里的粉末倒进帐篷中取暖的火盆中,等待了一会儿,任由它点燃冒出带着些黑绿色的烟雾,混合着炭火原本的烟气,袅袅向上,飘出帐篷预留的小窗。此刻已近傍晚,这样的烟雾不算明显,但瓦格萨在给出这包粉末时说,黑军的人会对它非常敏感。
............
深夜,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刚到达不久的路曜后背紧贴岩石洞壁,藏在火光掩映的阴影里,侧头盯着发出明显亮光的洞口。今夜圆月皎洁,并不缺乏照明,路曜点起篝火,是为了及时看清要来接应的黑军成员。
他很好奇黑军是如何绕过执剑者,在他的东方兵团安插这样一位潜藏者的。
山洞里很干燥也很安静,只有独自燃烧的篝火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噼啪声,把黑夜炸出一条缝隙。时间到了,脚步声如约响起,那字条上约定的时间到了。
是靴子的声音,应该是军人...脚步不轻,男人...没有金属碰撞声,没穿铠甲...路曜正仔细分辨声音,就看到了来人正在迈进山洞的左脚。
略显陈旧但打理得很干净的褐色皮靴,没什么装饰的浅色亚麻裤子,内衬皮革软甲的斜纹上衣,以及瘦长略蓄薄须的年轻脸庞依次映入了高度戒备的路曜的眼帘。
此时走进山洞的,正是路曜的侍卫长,多年的好友与兄弟,执剑者中路曜最信赖的两人之一,屈达尔。
侍卫长显然明显知道了在这里会见到谁,此刻表情沉重异常,而路曜也并非毫无猜测,只是终于证实了它。除了侍卫长屈达尔,还有谁能在黑绿烟雾出现后,那么快速而悄无声息地留下见面的暗号呢?
“解释一下吧,屈达尔先生。”路曜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用不带什么感情的话问这位部下。
屈达尔的表情充满了痛苦与悲伤,“瓦格萨控制了我的妻子,说如果我不能为兄弟会效力,那我的妻子就会代替我出现在黑军的总部,以祭品的方式。我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了坚振(2),做黑军在东方兵团的潜藏者。您放心司令,我什么都没有做过,瓦格萨给的唯一的命令就是等待一个人主动联系我。可我没想到您怎么也...”
“瓦格萨通过你对执剑者了解多少?”路曜打断了对方的,紧盯着这位比自己略高的部下的眼睛。这让屈达尔有些不自在,但他并未移开眼睛,同样看着司令,“他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但似乎仅了解明哨。我否认为您效力,只说是效命于王国。”
路曜的眼眸不易察觉地变得深红了一点,旋即恢复正常。“我了解你,我相信你没有说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我确信你还是我值得交托后背的兄弟。回塞格德以后我跟瓦格萨要人,你妻子会没事的。现在,我要你按照黑军的流程,为我坚振。”
屈达尔感动之余有些诧异,他之前以为是路曜司令发现了自己这被迫的潜藏身份,要为执剑者清除内鬼,但宽宏而仁慈的司令在又一次帮了自己后似乎也打算加入这个魔窟,还是以主动的方式,这让他非常惊慌,连忙阻止,“不,司令,您不明白,坚振意味着...”“意味着被邪神注视,是的,我当然知道,关于黑军的调查是你和格拉西斯亲自做的,”
路曜的话似乎带上了些自嘲的意味,“每个人都可能面临走投无路的境地,正如被瓦格萨要挟的你,正如某些苦苦挣扎的溺水者,人总要自救,而这显然也包括我。一年来,你也可以看到,在我的身边出现了太多合理或不合理的危机,这是某些确定或未知的威胁,其中的一些威胁和可能的机遇就来自于兄弟会。也许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加入,在平衡中寻求一线生机。开始吧。”
与路曜司令一起长大的屈达尔比谁都清楚有些执拗的司令一旦下定决心绝不会更改,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阿提拉王子能够影响对方。阿提拉...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有些黯然,但没有再废话,他点头遵命,开始布置仪式。
烟雾、咒语、冥想,并不算复杂的仪式终结于屈达尔小心翼翼地在路曜额头涂抹的墨绿色圣油膏。那略显冰凉的油膏接触到路曜额头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之前的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就好像那种注视被某种无穷远的存在所抵消了,又好像那种注视窥见了某些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因此而自行转移了视线。总之,一切似乎都安静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或声音。
“司令,按照我的经验,此时你应该已经被我们不能说出名字的神祗所注视,那种注视感是明显的,也许会有呓语和些许知识赐予。您感受到了吗?”
仔细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状态,路曜露出些许惶恐的表情,“是的。”
“那么按照瓦格萨的规矩,我将作为黑军成员与您,我们的弟兄,分享一条重要的情报,也许是我作为他们一员的最后职责,”屈达尔明显松了口气,理了理自己被汗濡湿的棕褐色头发,继续说:
“它的保密等级到接受坚振的正式成员。神祗在上,我们发现,王子们在伪装不和,激烈的争吵掩盖了深谋远虑。不论胜利与否,西方的战果都是为了引蛇出洞。王子们的真实目的地是东方,他们将在合适的时机返回,血洗塞格德的反对者和立场暧昧的东罗马。多罗斯托尔在这个图谋中的作用我们尚未知晓,而唯一可知的是一个巨大阴谋的潜藏。”
果然...按照阿提拉的安排,路曜率东方兵团在东境牵制各方,以掩盖王子们对高卢的突袭,但各种消息来源都证实了摄政另有所图,但路曜始终不相信没有证据的猜测,直至此刻的这条情报也是如此。但他自己清楚,有一些东西在慢慢改变。
“司令,请允许我个人以自己的名义给您讲讲我的猜测。”屈达尔低头表达着通常不会显露的谦卑。“当然,你是我的兄弟,曾经是,以后也是。”
侍卫长悄然吸了口气,“您了解,七神通常不会回应凡人的祈求,哪怕是献祭,这也就是唯一能得到龙神回应的德尔斐神谕令人心驰神往的重要原因。可您同样了解,那些诡异的、神秘的强大力量始终存在,且越来越频繁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王子们得知了这一点,且倾向于利用这一点,以王国未来的名义。”提及王国时,他的语气稍有改变,像是并不信任这种表述。
“高卢只有荒蛮的土地、好战的部落和狡猾的埃提乌斯,而东方有金索里都斯、横跨三洲的肥饶土地、世间最华丽的城市君士坦丁堡,最重要的是,血王座的线索就出自那里。我想您应该明白我的建议,”侍卫长屈达尔的话略有停顿,“小心阿提拉王子。”
啪!面对面看着部下的路曜抬手就给了这略高于自己的双面潜藏者一耳光。“执剑者给你的纪律呢?你给我发誓,忠于王国,不要再让我听到那些混账话!”路曜神色如常,但声音已经略有怒意。
“你还不明白吗?他变了,为了他的王国,他可以利用你,他变了...”屈达尔似乎突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黑军坚振者身上的特殊约束,硬着脖子反驳路曜。
啪!已经抑制不住怒火的路曜红着眼睛,回手又给了这忠心的部下一耳光,“你发誓,你给我发誓,你这混蛋!”他又给了对方一耳光,抓着他的衣领吼道。
“...我发誓,我忠于王国,我不再说刚刚那些混账话。”
注1:这一支日耳曼人普遍信仰阿利乌派,该派别认为基督是一位先知,而并非神子。
注2:坚振礼,是东正教会信徒成年后施行的一种宗教仪式,代表坚定信仰跟随主,典型仪式包括涂抹油膏。瓦格萨的黑军效仿这一点,设立了正式成员的加入仪式,也称为坚振,但相应的油膏是有一定特殊来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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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在这一次危险的尝试里,路曜是在危险的边缘大鹏展翅了,黑军的危险是超乎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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